孤独的路
2020-10-12孤蓬万里
孤蓬万里
自从门前打了水泥路,鲍三就立即买了一辆电动车。他家住的地方离镇中心有三里远,二区市场是吉勒布镇经济和娱乐中心。下棋是鲍三退休后的唯一爱好。只要天晴,鲍三一定要去市场下棋。
吉勒布镇是大兴安岭北部西坡的一个边陲小镇。小镇和周边的镇一样,因林而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国家为了开发大兴安岭,成立了一个个林业局。每一个林业局是一个小社会,随后才有了镇政府。吉勒布镇上最大的单位就是吉勒布林业局,林业局最多时候有近万人。吉勒布镇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有三万多人。随着国家天保工程和生态建设的实施,林业局已经停止商业性采伐。如今的吉勒布镇只有一万多人,年轻人往外走,镇上大都是退休的职工。在林业局成立之初,这里没有人定居,只有一些鄂温克人在大兴安岭游猎。
鲍三的老家在河北沧州,师范毕业后,他被分到这里教书,在林区一待就是四十年。68岁的鲍老师,在家排行老三,这里的人习惯叫他鲍三。鲍三的老家几乎没有什么亲人了,只能在这里安度晚年。大学毕业后,儿子在沈阳工作。
两年前,也就是2014年,内蒙古自治区开展“十个全覆盖”惠民政策。鲍三也记不住到底是哪十个全覆盖。他只知道,全覆盖是给老百姓办好事的。让鲍三激动不已的是,他家门前打上了三米多宽的水泥路。虽说距离市场只有三里路,但这里是中国最冷的地方,号称神州“冷极”。长达七八个月的冬季,出门很不方便。前几年,鲍三还可以骑自行车,现在不敢骑了,也冷得受不了。更讨厌的是每年四月份冰雪融化的时候,白天是水,晚上结冰。土路坑坑洼洼,走路都要穿雨鞋。
鲍三家住的是砖房,一家一个小院子,院子四周是篱笆墙。和他们联排住的还有六户人家,这一次的“全覆盖”工程实施后,吉勒布镇上凡是有人住的地方都要铺硬化道路,哪怕只有一户人家。修了平整的水泥路,可是把鲍三给乐坏了。
这一天,好朋友黄贵喜把鲍三从棋桌旁硬拉出来。他告诉鲍三一个惊人的喜讯:镇上昨天晚上开会研究决定,把鲍三家那一片的几户人家整体搬迁!
“是吗?”鲍三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黄桂喜的儿子黄力在镇政府当秘书,消息怎么可能有假。黄桂喜悄悄对鲍三说:“三哥,这拆迁中的名堂可大了,我听说那些难说话的人最后都赔得多。像你家的这情况,按常理要分给你一套70平方米的楼房,还要赔三五万元!”
鲍三听了,心突突突地猛跳:“真的吗?政府给咱楼房住,还要赔钱?太好了,有楼房住了。只要住上楼房,再也不用烧柴火了。”
鲍三棋也不下了,骑了电动车飞快地回家。他要把这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老伴。老伴看着很多人住进了楼房,天天抱怨。在林区住平房,常年都得烧火,要不屋子里凉气重,就是夏天也受不了。鲍三的老伴有哮喘,夜间烧火都是鲍三的事。两口子早就想住楼房,集中供水供暖。
镇上办事真是雷厉风行,不几天,鲍三家那一片就给扒完了。房子扒完,空地立即种上草。鲍三他们被安排在周转房里居住了四个月,在冬季来临之前终于搬进了新楼房。虽说是个六楼,有些高,但鲍三两口子已经十分满足。
在搬迁的事情上,鲍三没有任何含糊,按政府说的很快就签了协议。为此,好朋友黄桂喜老埋怨鲍三了,说他太好说话,吃大亏了。鲍三听着,笑笑,也不说什么。
转眼到了2016年的冬季。10月初的一场大雪使吉勒布镇的基建工程都停了下来。昔日里建设工地的热火朝天,随着凛冽的寒风,戛然而止。
黄桂喜这几天的心情越发糟糕。起初,黄桂喜家的房子也要扒,听说给邻居赔的比他家多,黄贵喜死活不愿意扒房。黄桂喜原来是林业局供应科的科长,哪能吃下这样的亏,硬是扛着不搬,现在周边的房子都被扒了,只剩下黄桂喜的院子孤零零的。为此,在镇政府工作的黄力,因为老子是“钉子户”,也受到了纪律处分。然而,儿子黄力透露的一个消息差点让黄桂喜晕了过去!儿子黄力听市上传言,“全覆盖”工程下马了!
黄桂喜找到镇上,什么条件也不说了,只要在楼里分个房子就行。镇上领导一句“年后再说”,让黄桂喜无可奈何。过了春节,黄桂喜的心就像自己的院子一样孤零零的,他的肠子都悔青了,这下不仅楼房没住上,连儿子的工作都受到影响。鲍三和黄桂喜老家都在沧州,两人年龄也差不多,是几十年的好朋友。鲍三经常去劝说老黄,宽慰老黄。黄桂喜的老伴前几年因病去世了。儿子黄力在镇政府住着,晚上他一个人住,半夜还要起来添几次火。
据黄力说,有些家庭分了不止一套房,有些人本来就不在镇上居住,常年在外地,楼房里空的房子很多。黄力计划租个房间给父亲住,租金也不贵。听了这些话,黄桂喜的心里略微好受些。
吉勒布镇的这个冬天是最冷的。冬至过后,开始“冒白烟”。“冒白烟”是极冷天气,一般都在零下45摄氏度才出现这种景象。鲍三每天除了下楼买菜也不出门,隔三差五约人来家里下棋。他有时候还在想,镇上要是建一个室内活动室,供大家娱乐,那该多好。
一天晚上,老伴说不舒服先睡了。鲍三在客厅继续看电视,河北台正在放哈哈腔《王小打鸟》。鲍三斜靠在沙发上,年龄大了,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
鲍三突然听到房子里摔东西的声音,进去一看,老伴正在急促地猛烈咳嗽,用手捶打胸部。他意识到是哮喘急性发作,赶快拿药,倒水,让老伴服下。结果仍然不行。他立即给黄力打电话,让黄力帮他叫出租车,又给黄桂喜打了电话。鲍三一边安慰老婆不要怕,一边准备去医院时穿的棉衣等。黄力和黄桂喜来了,出租车还没有到。镇上的出租车晚上都在暖库里放着,所以来得慢。收拾好东西,等车来了,黄力背上阿姨下楼。鲍三和黄桂喜两个老头拿着东西下楼,越紧张,感觉腿上越没劲。
镇上的卫生所只有一个外科医生在值班,处理不了。然后,一行人就去七十公里以外的拉布大林市医院,山路有积雪,出租车也不敢开快。鲍三抱着老伴,不断地安慰,老伴的咳嗽越来越厉害。
吉勒布镇原來的医院属于县级医院,医生、护士有一百多人。后来,医院归了地方,大批医生、护士都流失了,变成一个卫生所,平时仅仅能看头疼感冒之类。就连拉布大林市医院的医疗水平也不行。林区的人要是真有个大病急病,最近的省会城市是哈尔滨,也要一千公里的路程。对于林区来说,医疗、教育和交通才是最大的问题。
七十公里的山路走了两个半小时。拉布大林市医院急诊科医生先给病人输上液体,然后拍片子,医生看了片子摇摇头,说耽误了,人马上就不行了。鲍三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
安葬了老伴,儿子、儿媳和孙子都走了。鲍三每天回到房间,看着老伴的遗像,心里空落落的。
年后三月,吉勒布镇上关于“全覆盖”的宣传标语一夜之间都被撕掉了。镇上的老人们逐渐开始了户外活动,二区的菜市场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棋桌旁再也没有了鲍三。鲍三依旧每天推着电动车,有时去黄贵喜的独家独院走走,更多时候去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待很久。吉勒布镇上除了市场上和森工广场上人多以外,镇四周的棚户区大都被扒了,也有一些扒了半截,有一些房子盖了半截,总之,空旷的地方比原来多了。
几乎每一天,鲍三要推着电动车来到原来自己住的地方,在这条三米宽的水泥路上,蹲下来抽几支烟。不知道是他在陪路,还是路在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