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等我长大,我接您回家
2020-10-12玻璃沐沐
玻璃沐沐
我给外婆戴了一朵花,给她照镜子,听见外婆说,“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是和你一样水灵。”
1
外婆说,我是她带大的那么多孩子里她最喜欢的一个。
外婆一生有4个子女,长大后有3个都去了异乡,留在身边的只剩一个最小的女儿,后来最小的女儿也长大了,也想出去看看。
子女们就商量接外婆到城里住楼房,外婆不愿意。家人就劝:“不爬楼的,有电梯。”外婆说:“不行,不接地气,住得人没精神。”家人还劝,阳台上还可以养花,日头好得很。
外婆说:“能种菜吗?黄瓜、西红柿、小蒜苗,能种活一样我就去。”用外婆的话说,你们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一个老婆子,就想跟黄土待在一起,哪也不想去。
是啊,见过世面的人,除了逢年过节,几乎很少愿意再回去,家乡有什么好,即使有些闲野意趣,到底封闭落后。
家人争执不下,又放不下心,我在大人堆里挤着,站到外婆身后去。我说:“外婆,跟我们走吧,我会带你逛公园,带你坐飞机,我会像你照顾我一样照顾你的。”
2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猴子一样,外婆一把把我拉出来,给我两块蜜三刀吃。那是一种外酥里软的面点,小方块,中间有流动的蜜糖,一块下肚,从胃里到心里一直生出满足。外婆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说:“好。”
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我记忆里的外婆,并不是这样垂垂老矣的样子。
小时候,我一直是跟着外婆睡觉的。外婆说她带过那么多孩子,我是最磨人的一个,一个不高兴就扯着嗓子哭,看着总像随时要背过气去。
我妈白天还要上班,没法了,把我交给乡下的外婆。也奇怪,外婆胖胖的,胳膊上的肉软塌塌的,一抱着她的胳膊,我就哭得小了点声,再晃两下,眼皮才终于落下。
可是苦了外婆,我养成了要抱着她胳膊睡的习惯,只要到时间,外婆不管是在掰玉米还是剥花生,都得放下手里的事来陪我,就算我睡着了把胳膊抽走,中间醒了又要去寻她。保持一个姿势睡觉是很难受的,外婆难受了的时候就拍打我两下,下次依然把胳膊伸给我。
3
外婆的床靠墙,屋子老旧了,墙皮发灰了,还有雨水渗漏的黄色的痕迹,我就总喜欢在上面画画,那些黄色的线条是黄河,画上山脉,画上长城,有时候还抠翘起的墙皮玩,外婆看見了,也舍不得打我。
我长到挺大了,夜里偶尔会做噩梦,翻来滚去的,“扑通”一声掉下床来,自己把自己摔蒙了,好长一段时间,如坠云雾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外婆一下子把我捞上去,像捞一条小鱼,在外婆轻声的抚慰里,我才后知后觉地“哇”地一声哭出来。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离开了外婆,回到了妈妈身边上学,只有过年才回老家看外婆。
我最喜欢老家的院子,因为屋子多,正屋里有个煤火炉,进入冬天的一大要事就是给煤火炉支上长长的烟囱,以防室内人煤气中毒。
那个烟囱是我的童年阴影,因为我总是忍不住碰它,大多数时候它是温温的,只是冷不防也会被烫一下。但那个煤火炉的好处可多了,在外婆神奇的手下,烤地瓜,烤玉米,烤橘子,烤甘蔗,什么都能放在上面烤一烤。
尤其是橘子,冬天冰冰凉的蜜橘,烤热之后,外皮干了,橘皮里特有的芳香气味散发在空气里,橘子瓣热乎乎的,挖个小洞,就可以一瓣一瓣地掏出来,高兴了,还可以找截树枝做个小橘灯。
4
院子的侧屋也有好东西,一个侧屋里放着一个大缸。北方过年初一到初五不蒸馒头,所以大缸里面一层层放着为过年提前做的馒头。
当然不仅限于馒头,我最爱的枣花馍、糖花卷、红豆包才是重头戏。尤其是红豆包,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个红点,里面是红豆熬制的馅,不甜不腻,纯手工制作,以至于我的手总是频频伸向大缸,偷吃了一个又一个。
院子还有地窖,我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外婆第一件事就是下到地窖里,扒开草堆,找出几个柿子来给我吃。
外婆家有柿子树,秋天树上最后的几枚果子,被小心珍藏到冬天,也依旧清甜,现在想起,是唯有我才能享受的珍馐。
后来,我又去外婆家过暑假,夏天的晚上,院子里凉快极了,我就和外婆家的哥哥疯跑疯玩,网兜抓萤火虫,树下挖洞抓知了,河沟里捞蝌蚪。
5
草丛里往往还能有意外发现,有时候能发现团成一团的小刺猬,有时候能发现鸟窝里掉下来的鸟蛋,有时候还能发现可能是受了伤的小蝙蝠。
小时候也淘气,怕它飞跑了,就用绳子拴在小蝙蝠的脚上,展开它的翅膀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最后还是把它放回草丛里,隔了一会儿再去看,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猫叼了去。外婆还老吓唬我,说别老往草窟窿里钻,让蛇咬一口可了不得。可能我运气好吧,一次也没被蛇咬到过。
下雨的晚上,不能出去玩,就求着外婆给我穿耳洞,那时候到了爱美的年纪,我妈可没空理会我这些小心思。
外婆就拿绿豆在我的耳垂上揉啊揉,碾啊碾的,又热又痒,一连过了大概一周,耳垂就磨得薄了,外婆拿针烧热了,猛地穿了一个洞,我疼得泪眼模糊,又想到能变美,硬生生忍住了。两天后红肿消了,拿茶叶梗穿在耳洞上,所幸没有发炎。
我妈来接我时,看见我的耳朵上挂着两颗莹白的珍珠,惊讶极了,外婆呵呵笑,我得意得说不出话来。
6
有一年,我妈突然不带我去老家了,原来外婆一次洗澡时滑倒,扭伤了腰,只能躺着静养。我妈独自回外婆家,我在沙发上东倒西歪,西瓜也不好吃了,风扇也不凉了,电视剧也不好看了,满脑子想着外婆会不会想吃蜜三刀,会不会想吃甜柿饼,要是我妈不知道怎么办。
于是我脑子一热,给我爸留了字条,说我要去外婆家。然后自己出家门走过两个路口,站在路边招招手,就在半路上登上了回外婆家的小巴车,我爸终于发现我不见时,大家都急疯了。
3个小时后,我到达外婆家的城市汽车站,还要再转汽车去县城,不知道怎么走了,就在汽车站淡定地坐着,还在研究路线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我妈。
我妈是差点要抽我的表情,怒气引而不发,可是又舍不得,只是抱了我,哭笑不得。我回家见到了外婆,外婆更老了一些,满头银发。我往小院里端了一盆水,看妈妈给外婆染发。
我给外婆戴了一朵花,给她照镜子,听见外婆说,“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是和你一样水灵。”我还看见小姨家的小孩子,和我小时候一样淘气,在我当年画黄河的外婆的床边,画了一只小猪佩奇……
我还记得那时对外婆说过的话,我说:“外婆,您等我长大,我接您回家。”
孙庆红摘自《演讲与口才·学生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