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血汗的土地是一片宝藏
2020-10-12王占黑
王占黑
2020年,因为疫情,很多人在肉身和精神遭受痛苦的同时,意外拥有了一段“多余时光”。比如小孩不必痛苦地爬起来上学;大人不用接送小孩,也不用痛苦地站立在通勤的“鱼罐头”里;而早已告别上班的人,也暂且放下跳广场舞和近郊出游的规律作息。人们静下来,独处,减少出门,避免与人见面,似乎有时间慢慢思考,或仔细观察触手可及的世界。
新闻里说英国在隔离初期,经典文学作品的销售出现一个小高峰,人们纷纷囤积以前没空或静不下心来对付的大部头,准备在家慢慢啃。中文作品似乎没有那么多读者,人们有5G,有短視频,有带货直播,时光好消磨。但也有人在数字生活的围堵下选择拿起笔、敲起键盘,武汉市民也好,海外留学生也好,地球上任何一个坐在家里的人,都可以写点什么。保存当下的焦灼,或者借机喘息,回顾走过的路,童年、青年、老年,大半辈子的味道,细细咂摸。多亏社交网络和自媒体,这些文字得以被更多的人看到。
小时候,很多书店会在显眼处放一排名人传记。各种有文化的人,各领域的顶尖人士,在功成名就之时亲笔写下或由他人写下自己的高光时刻,读者对这些作品趋之若鹜。尤其是他们关于家族、故乡的非虚构作品,像一个坐标系,让传主找到了自己的由来和依靠,然后以延续或割裂的不同路径,找到真正的自己。我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让读《名人传》,高中时很多人读齐邦媛的《巨流河》,大学时很多人读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明明每个人都有一条河,为什么最终进入人们视野的只有名人的河呢?我妈的河、我奶奶的河在哪里呢?如果没人记录,那么这些河流过之后,土地便干涸了。
流过血汗的土地是一片宝藏,有心的写作者将父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记下,结果成为史诗,成为家族志,成为伟大的文学。比如莫言的高粱地,马尔克斯从外祖母那儿听来的奇幻拉美。我最近读到一本叫《秋园》的小书,作者杨本芬是一名普通的女工人,她在70岁之后才提笔,一边照顾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伴,一边在厨房抽空写作,写的是她母亲的人生故事。她在序言里说,刚开始有些胆怯,一旦投入,“像是用笔赶路,重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写完一称,手稿足足有8斤重。这本书的后记是杨本芬的女儿所写,她们三代人皆非名人大家,所写却如此真挚感人,有人称其为“很薄的册子,很重的人生”。想到我妈最近也热衷写作,我就把这本书推荐给她。
我妈的写作始于苦闷的隔离期,家中阳台上意外飞来一对珠颈斑鸠。从筑巢、下蛋、孵蛋,到破壳、喂食、起飞,观察和记录逐渐成了她的一种新习惯。在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记下很多数据后,我妈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回顾一遍,于是开始写作。
我妈常自嘲只有初中文化,水平有限,话虽如此,她对待这件事却无比认真。每天坐在餐桌前写草稿、打字、上网查资料,从早到晚,为之放下所有娱乐活动。她定时把成果发给仅有的三位读者,我、我舅和我外公,让大家说说感受,再一遍遍修改,给文段配图。这种自发自然的写作,也许是世上最纯粹的快乐了。
现在珠颈斑鸠一家四口时常飞到阳台上来吃小米,我妈也开始写家里的花花草草,写自己对社会上各种事情的看法。比如她写道:“我们人类确实受到了疫情的影响,但是植物、鸟类不一样,它们并没有惧怕新冠肺炎,反而因人们躲在家,更少受到人类的干扰,更加肆无忌惮,疯狂地生长。”她的很多思考、很多表达,我都很喜欢,也鼓励她写更多。
这也让我再次想到这个问题,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河,都可以写,也都能被看见。如果我们承认,每个人都有写作的意愿和能力,写作是和说话一样的权利,也许到那时,“打工诗歌”这类称呼也将真正解除它的尴尬。
这类诗人总是因为被冠以“打工”二字而显得尴尬,喜欢他们的人也许会因为“打工”标签或书写劳动主题而对他们另眼相待;不喜欢他们的人又觉得他们受欢迎是标签先行,名不副实。如果要以社会身份来归类写作者,也许还应有学生诗歌、消费者诗歌,事实上并没有,这背后隐含着一个问题:人们对劳动者不会从事艺术创作这一偏见的默认。
打工者可以写诗歌吗?打工者写的诗歌算诗歌吗?打工者如果不再写和劳动有关的诗歌,可以摘掉“打工诗人”的标签吗?每个人自发写作时都有一个社会身份,将社会身份强加在写作者之上是缺乏尊重的。而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被精英话语裹挟,因此底层话语一方面被习惯性忽视,一方面又容易因为稀有而被粗暴地围观和放大。我常常不敢轻易说出“底层”这两个字,在复杂而庞大的社会肌理中,我甚至说不出哪里算底,最底层是什么样。大部分写作者的目之所及和移动能力都不足以回答这些问题。看见一层肌理的完整方式,除了外在的冷静眼光,更需要由身处其中的人自己来凝视、来发声。
我年纪轻,不知道传说中那个人人写诗的20世纪80年代是什么样的。很多前辈一提起,总是一种梦回的姿态,不知道是否加了回忆滤镜。只有人们不把写作当成生活的奢侈品而愿意去触碰的时候,无数条河流才会开始汩汩流淌。当然,退一步讲,这个时代并不是非文学不可的,作为文化形式的电影、电视剧、漫画、游戏都闪着光。但我还是祈祷,文学不会因此而被束之高阁。
(泊 舟摘自《北京纪事》2020年第8期,马明园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