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脉络、影响及走向

王世达

摘  要：自印度建国以来，印度《公民身份法》因国内局势变化而多次调整修正。2019年底，印度当局通过争议性很大的2019年《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引发印度国内不同宗教、不同族群之间的紧张关系乃至社会冲突撕裂，严重损害印度的国家形象，影响印度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影响持续上扬，成为当前印度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在“印太战略”框架下，美国特朗普政府为拉拢印度，对其激进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来印度国家治理可能将持续转向“印度教化”。《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引发印度政教关系、宗教关系变动及社会冲突撕裂，给多民族多宗教国家特别是规模较大国家的治理提供了诸多反思。

关键词：印度公民身份法;印度教民族主义;政教关系;宗教关系;国家治理;印太战略

中图分类号：D935.1/DD91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3378（2020）05-0086-08

2019年12月11日，印度联邦院（议会上院）正式通过2019年《公民身份法修正案》（CAA）。根据该法案，印度当局授予2014年12月31日前从阿富汗、孟加拉國和巴基斯坦3个伊斯兰国家抵达印度的所谓在上述三国“受到迫害的”印度教徒、拜火教徒、锡克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和基督教徒以印度公民身份，而穆斯林不享受此项待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通过后，引发阿萨姆邦、新德里等多地大规模示威，进而演变成印度全国范围骚乱。《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引发的印度政教关系、宗教关系变动及社会冲突撕裂，给多民族多宗教国家特别是规模较大国家的治理提供了诸多反思。作为与中国毗邻的发展中大国，印度国家治理的教训值得我们关注。本文将梳理印度《公民身份法》的演变脉络，分析《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对印度内部宗教关系、族群关系及印度国际形象产生的影响，展望印度国家治理的教训和走向。

一、印度《公民身份法》的演变脉络

在印度建国之初，印度《公民身份法》凸显世俗主义和公民权利平等原则。1949年8月11日，印度制宪会议收到一项提案，建议“不具备任何其他国家公民身份的全体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都应该有权成为印度公民”。制宪会议投票否决了这一提案。印度开国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就此提案表态：“在任何此类提案中都不能只为印度教徒、穆斯林或基督徒等特定族群而制定规则。”^[1]1950年实施的印度宪法则保证该国所有居民的公民身份没有因为宗教信仰不同而出现任何区别性待遇。1955年，印度当局正式通过《公民身份法》，规定外国人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获得印度国籍。其中，来自“印巴分治之前的印度”并在独立后的印度居住7年以上的个人可以获得印度国籍;来自其他国家并在独立后的印度居住12年以上的个人也可以获得印度国籍。

20世纪80年代以来，印度国内政治变动，尤其是东北部阿萨姆邦频繁发生针对孟加拉国移民的暴力活动。这引发了印度对1955年《公民身份法》的持续修订。1985年，拉吉夫·甘地领导的国大党政府修订《公民身份法》，规定政府将甄别境内的外国公民，将其从选举中除名，并有权将其驱逐出境。此后，印度分别在1992年、2003年、2005年和2015年修订《公民身份法》。其中，2003年的修订影响深远。

2003年前后，印度生活着大量非法移民，其中大部分来自孟加拉国。2001年印度边境管理工作队数据显示，印度当时有约1 500万非法移民^[2]。印度没有签署1951年联合国《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1967年《关于难民地位的议定书》，缺乏管理和对待难民的国家政策，遂将所有难民归为“非法移民”。在具体管理中，印度始终面临系列问题。2003年《公民身份法》修订由印度人民党（简称印人党）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政府实施，得到了包括国大党、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等左派政党的支持。在议会对修正案进行辩论期间，反对党领袖曼莫汉·辛格表示，孟加拉国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少数族裔正在面临迫害，要求印度政府进一步放宽上述少数族裔入籍的要求^[3]。曼莫汉·辛格支持给孟加拉国等地受迫害的少数族裔更自由的入籍渠道，并未针对特定宗教信仰群体。2003年修订《公民身份法》，增加了关于非法移民的法律规定：非法移民系缺乏有效旅行证件进入印度的他国公民，或者超过旅行证件规定时间仍留在印度的他国公民;非法移民没有资格申请公民身份（通过登记或归化），非法移民的子女也为非法移民;印度政府有权将非法移民驱逐出境或拘留入狱;授权印度政府建立和维护“国家公民登记册”。

2014年，印人党在议会竞选宣言中声称，将为全世界受迫害的印度教徒提供天然的家园，随后赢得选举。2015年，印人党政府宣布向来自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的“受压迫宗教少数族裔”发放长期签证，并提到“由于受到宗教迫害或者害怕遭到宗教迫害而于2014年12月31日之前到达印度避难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印度教徒、锡克教徒、基督教徒、耆那教徒、拜火教徒和佛教徒，不再遵守1920年《护照法》和1946年《外国人法》的规定”。此举为满足条件的六大宗教族裔成为印度公民开了绿灯。

2016年，印人党在印度议会正式推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印人党及其政治联盟在人民院（议会下院）中占据多数席位，《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在人民院顺利通过。但因印度东北部多个邦爆发反对该修正案的抗议示威，法案在联邦院（议会上院）陷入僵局，未能获得通过。2019年，印人党在竞选宣言中重申修改《公民身份法》，表示“印度教徒、锡克教徒等宗教少数群体在邻近的伊斯兰国家遭受迫害”，承诺为属于上述群体的难民提供快速获得印度公民身份的途径。印人党政府专门为《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设置了若干例外条款，排除米佐拉姆邦（Mizoram）、那加兰邦（Nagaland）、特里普拉邦（Tripura）、梅加拉亚邦（Meghalaya）和曼尼普尔邦（Manipur），并专门排除了阿萨姆邦的部落地区，意图为修正案获得通过扫清障碍。2019年12月4日，印人党政府批准了《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并随后提交议会审议。12月9日，人民院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11日，联邦院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12日，《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在印度总统签字后成为正式法令。20日，印度政府官员向符合条件的7名难民颁发了公民证，标志着《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正式生效。

印人党政府着力推动建立印度国家公民登记册。国家公民登记册记录印度的所有合法公民，进而识别非法移民，并将其驱逐出境。国家公民登记册制度于2013—2014年在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实施。2019年8月31日，印度政府发布阿萨姆邦更新后的NRC数据。阿萨姆邦一共3 300万人口，国家公民登记册名单上包括了3 100万人，剩余约190万人不被认为是印度合法公民^[4]。2019年11月19日，印人党政府内政部长阿米特·沙阿在议会正式宣布，国家公民登记册制度将在全国范围内实施^[4]。考虑到此举将会筛查出众多非法移民，印度当局建立大量非法移民拘留中心，以便收容被国家公民登记册排除在外的非法移民，进而将其遣送出境。

二、印度《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负面影响

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是印度政坛和社会的一件大事，对印度宗教关系、族群关系、社会稳定乃至对外关系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且负面影响突出。

其一，不同宗教族群间的关系更为紧张。2019年12月，《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生效在印度主要城市和十几个邦引发抗议示威游行。这些地方包括加尔各答、德里、孟买、班加罗尔、海德拉巴、斋浦尔、西孟加拉邦、旁遮普邦、北方邦、卡纳塔克邦、泰米尔纳德邦、古吉拉特邦、比哈尔邦、马哈拉施特拉邦、喀拉拉邦和卡纳塔克邦等。来自印度国立伊斯兰大学、阿里格尔穆斯林大学、尼赫鲁大学、印度理工学院等几十所大学的学生，以及来自不同地区的25个学生协会和团体参加了抗议活动。12月15日，警察强行进入印度国立伊斯兰大学，对学生使用了警棍和催泪瓦斯，导致上百名学生受伤，不少学生被拘留。警察此举遭到广泛批评，并在印度全国范围内进一步引起抗议。2020年2月24日，新德里东北部的骚乱中发生了暴力冲突，导致至少7人丧生、上百人受伤。

印度各地的穆斯林强烈抗议《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和国家公民登记册制度对穆斯林的歧视性待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给予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和阿富汗的印度教徒、拜火教徒、锡克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和基督教徒印度公民身份，却将穆斯林排除在外。印度国内外批评者普遍认为，印度当局此举明显以宗教划线，与其宪法规定的世俗主义原则违背。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刊发《不再包容的印度》一文，指责莫迪政府的教派主义倾向和做法正在摧毁印度的世俗民主体制，导致印度国内出现分裂。文章表示，如果印度政府真的担心所谓“邻国出现宗教迫害行动”，那么《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适用对象应该包括巴基斯坦的伊斯兰教少数派别艾哈迈迪亚教派，以及在阿富汗遭到歧视和打击的什叶派哈扎拉人^[5]。《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适用对象同样不包括来自非伊斯兰国家的“受压迫群体”。例如，印度东部陆上邻国缅甸的罗兴亚穆斯林难民，印度海上邻国斯里兰卡的泰米尔印度教徒难民。20世纪80和90年代，斯里兰卡内战导致部分信奉印度教的泰米尔人前往印度避难，印度当局允许其在泰米尔纳德邦定居。上述罗兴亚穆斯林难民和泰米尔印度教徒难民无法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渠道获得印度公民身份，这暴露了《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歧视性质。

其二，族群之间矛盾激化，社会撕裂程度增大。这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第一层面，地方族群担心自身利益受外来移民损害，对当局不满情绪持续上升。早在印人党政府2016年推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提案之时，阿萨姆邦等印度东北部各邦就出现了激烈的反对声音。当地原住民担忧“不论宗教信仰如何，任何来自孟加拉国的移民都将导致当地人政治权利和土著文化的丧失”。2018年，在讨论《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草案时，许多阿萨姆人组织向政府请愿并游行示威，担心该修正案将鼓励更多的孟加拉国移民进入阿萨姆邦，挤占原住民的就業机会。

第二层面，世俗主义者担心印度持续极端化，引发社会两极化风险。《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通过后，印人党政府大费周章为其合法性背书。2019年12月16日，印度总理莫迪连续在推特上发文，试图给抗议降温。莫迪表示：“印度人对CAA不应该有任何担忧。CAA仅适用于那些在国外遭受多年迫害的人。除了印度，这些人无家可归。”^[6]针对《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抗议活动引发民众对印人党政府下一步推动国家公民登记册制度的担忧，莫迪和内政部长阿米特·沙阿均出面表示，目前政府并没有讨论在全国范围推行国家公民登记册制度。与印人党关系密切的印度“辨喜国际基金会”副会长昌德拉发表题为“《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不应遭到非议”的文章。文章提出，针对《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抗议是由某些既得利益者违背国家利益、挑起普通公民毫无根据的担忧所导致。辩称《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既不会对包括穆斯林在内的印度公民造成影响，也没有关闭来自任何国家移民的登记与入籍渠道;《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不仅能规范印度政府行为，平等地对待难民与非法移民，还能使受迫害的各类少数群体有序移居并安全、有尊严地生活在印度。然而，上述表态与解释并没有消除世俗主义者的担心与愤怒。

秉持世俗主义理念的国大党表示强烈反对《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称其违反宪法，涉嫌宗教歧视。国大党议员表示，该法案违反了印度宪法的第14、15、21、25和26条等涉及公民平等权利的规定。印度宪法主张不论种姓、肤色和信仰，给每个公民平等保护。主流英文大报《印度时报》组织专栏文章，指责印人党强行推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导致全国紧张以及事实上的两极对立。这实际上迫使议会、最高法院和普通公民在印度教至上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和世俗主义的印度宪法之间二选一^[7]。此外，中央邦、恰蒂斯加尔邦、西孟加拉邦、旁遮普邦、喀拉拉邦和拉贾斯坦邦等非印人党掌权地区已经表示将不执行该法律。就此，印度内政部表示，各邦没有停止《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实施的法律权力。印度司法部指出：“CAA是根据《宪法》附表7的《联合清单》颁布的。各邦无权拒绝。”^[1]此外，印度学界知识界也因《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产生分裂。超过 1 000名印度科学家和学者签署了反对《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请愿书，指责将宗教作为公民身份的标准与宪法的基本精神相违背。而数量类似的另一批知识分子则发表声明支持《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表示《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满足了为受迫害宗教少数群体提供庇护的长期需求。在首都新德里等地的非法移民拘留中心，随处可见未获得印度公民身份民众的愤怒涂鸦。不少抗议者甚至将印度当局拘留非法移民与二战时期纳粹德国的种种暴行相提并论。

其三，印度国际形象严重受损。印度前国家安全顾问希夫·尚卡尔·梅农称，《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是印人党操弄的一个自欺欺人事件，导致印度遭到国际社会的孤立。《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事件引发国际社会对印度的负面反应。美国官方机构国际宗教自由委员会（USCIRF）呼吁美国政府对阿米特·沙阿等印度当局政要实施制裁。美国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表示：“任何将宗教与公民身份挂钩的行为都是对基本民主原则的破坏。”前英国驻印度高级专员多米尼克表示，英国希望印度当局履行其“与所有人在一起，为所有人谋发展”的承诺，认真解决民众对《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产生的担忧。巴基斯坦总理伊姆兰谴责印度当局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议会通过决议称《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是“歧视性的法律”。孟加拉国外交部部长莫门表示，《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可能削弱印度的世俗主义历史传统，并否认少数群体在孟加拉国受到宗教迫害。孟加拉国总理谢赫·哈西娜在接受《海湾新闻》采访时称，她对印度民众面临的问题表示担忧，称“不知道印度当局为何要执意推动CAA”。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指责印度当局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称该法案将剥夺一些穆斯林的公民权利。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敦促印度当局平等对待所有的少数族群。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公室明确反对《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表示“CAA从根本上讲就是歧视性的，这将对个人获得印度国籍产生歧视性影响”，并要求印度最高法院介入此事。伊斯兰合作组织对印度当局推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和国家公民登记册制度深表担忧，敦促印度遵守联合国宪章义务，确保国内穆斯林族群的安全^[1]。

三、《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国家治理教训

印度当局执意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并非随意行为。这既是执政党印人党的固有意识形态以及近年来印度教民族主义持续升温的社会大环境使然，也是包括美国在内的部分西方国家出于各种考虑放弃原则、一味拉拢印度的结果。

其一，印度教民族主义大行其道是印人党当局推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的内部动力。印度教民族主义诞生于19世纪印度次大陆寻求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实现民族独立的过程中。它与世俗民族主义思潮一同成为印度民族独立运动的两大思潮。世俗民族主义号召不同民族、种姓和宗教信仰的全体印度次大陆民众联合起来反对英国殖民者;印度教民族主义反对英国殖民当局，核心目标是建立“印度教统治的国家”。正如印度教民族主义组织“印度教大斋会”领袖V.D.萨瓦卡所著《印度教特性》一书所言，印度教特性所重点呈现的并非宗教，而是民族方面的内容，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他认为，印度教徒内部存在共同的宗教、文化、历史、种族、语言，并以上述要素为基础建立了一个确定的、同质的民族。萨瓦卡将其他宗教信仰者划为另外一类人，即“不尊重印度教文化的人”^[8]。

印度独立伊始，国大党政府尤其是开国总理尼赫鲁坚持世俗主义原则，强烈批评包括印度教民族主义在内的各类教派主义思潮。在尼赫鲁的领导下，1949年11月26日，印度正式制定宪法，涵盖了很多提倡世俗包容、各教派和平共处和反对教派主义的积极内容。宪法规定，政府在宗教事务中必须坚持中立，绝对不允许任何宗教或教派凌驾于其他宗教或教派之上，不得支持某一宗教反对其他宗教;强调包括教派群体在内的每一个社会团体都应该得到同等的待遇和权利，不给任何宗教和教派特权。尼赫鲁倡导的世俗主义精神以及宽容、非暴力等原则有利于不同教派团结，特别是占人口多数的印度教徒与穆斯林、锡克教徒等宗教少数派的团结。这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抬头。

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世界范围内伊斯兰复兴主义运动的兴起、印巴两国长期不睦以及印度国内地方分离主义倾向的发展，印度国内的印度教民族主义重新抬头并发展至今。20世纪80年代，印度教教派主义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世界印度教大会等发起了重建罗摩庙运动，要求推翻北方邦阿逾陀原有的巴布里清真寺，在原址建设罗摩神庙。根据印度教经典《罗摩衍那》，阿逾陀是印度教大神罗摩的诞生地，当地原本建有一座罗摩庙。印人党积极支持重建罗摩庙运动，将此作为吸引印度教徒、扩大自身影响力的重要手段。1989年，印人党决定将印度教特性作为全党指导思想。1992年12月，国民志愿服务团、印人党和世界印度教大会等组织大规模游行，超过10万名印度教徒参加，摧毁了历史悠久的巴布里清真寺，并导致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大规模冲突。这一举动大大拓展了印人党的政治基础。印人党在1996年人民院选举中首次成为第一大党。

21世纪以来，印度教民族主义持续发酵。2014年印人党执政后采取一系列煽动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政策。例如，将原有地名改为印度教色彩浓厚的新名字;废除授予原查谟和克什米尔邦（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特殊地位的宪法370条，等等。印度社会近年来明显趋于保守，包容度下降。印人党作为执政党利用甚至煽动印度教民族主义情绪，将自己塑造为“印度的捍卫者”“印度教的捍卫者”“印度教文明的捍卫者”，进一步强化了印度社会的保守色彩。

其二，美国特朗普政府对印度的无原则拉拢为《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准备了外部环境。2017年以来，美国特朗普政府大幅调整国家安全战略，不再将恐怖主义视为首要国家安全威胁。美国对外战略重心转向遏制中国发展及所谓“对美国领导地位的挑战”。特朗普政府出台“印太战略”，将遏制中国的地理范围从原来的太平洋尤其是西太平洋地区扩大为“太平洋+印度”。与奥巴马政府时期“重返亚太”政策相比，“印太战略”最大特点是把印度拉入战略视野，意图把印度綁在遏制中国的战车上。为此，特朗普政府对印度展开大肆拉拢与吹捧。美国鼓动印度成为“地区净安全提供者”，违反自己当年制定的原则，在印度未满足一系列条件前提下支持印度加入“核供应国”集团。美国还无视其历来强调的所谓“人权、自由”，对印度滥用武力压制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抗议活动等视而不见。这显然在外部环境上刺激印人党政府继续采取激进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政策。

美國国际宗教自由委员会发布声明称《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是“朝着错误方向的危险转变”，与印度的世俗主义和多元主义传统背道而驰，违反印度宪法有关保护不同信仰民众平等权利的规定^[9]。但是，美国官方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并未对印度当局这一做法采取针对性措施。美国国务卿2019年12月19日表示，鉴于印度当局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通过之前进行了“充足的内部讨论”，美国尊重印度“这一民主决定”。2020年2月，美国总统特朗普访问印度期间，拒绝就《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表态，并表示“CAA取决于印度自己”^[10]。

刺激印度当局国家治理和社会风潮持续向右转的两大动力都非一时一地之现象，很可能长时间持续，成为考察今后一段时间印度国家治理和社会发展趋势的重要因素。在内部动力方面，印度教民族主义已经成为当前印度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印度社会传统的多元主义、世俗主义以及左翼思潮等虽然有反弹，但未能改变印度教民族主义的首要政治代言人——印人党在印度政坛的强势地位。国大党、左翼政党和地方政党均无力单独挑战印人党在当前印度政坛的超强地位。

2014年以来，秉持世俗主义和多元主义的国大党持续遭到印人党挤压，在历次中央和地方选举中表现不佳。国大党内缺乏拥有强大领导力的带头人，尼赫鲁-甘地家族的掌门人拉胡尔·甘地迄今无法与印人党领袖莫迪等人一较高下。鉴于联邦和地方选举的连选连败，国大党不仅频繁发生包括高级领导在内的党员叛逃事件，甚至出现了煽动印度教民族主义情绪赢得民众支持的苗头。这显然又是对印度社会世俗主义和多元主义传统的一大打击。

一度强大的印度左翼政党，如印度共产党、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等也陷入低谷。全国层面，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曾在1989年、1996年和2004年联邦政府组成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但在2019年选举产生的人民院仅占据3个议席，其作为全国性政党的地位岌岌可危。地方层面，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等左翼政党自1977年以来在印度人口大邦西孟加拉邦执政长达34年，创造了印度地方政府最长执政纪录。然而，2011年邦议会选举之后，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始终未能重新夺回在这一关键根据地的执政权^[11]。草根大会党、德拉维达进步联盟、大众社会党等势力较强的地方政党虽有能力在其扎根的地方邦与印人党一较高下，甚至掌握地方邦领导权，但在联邦层面无法与印人党匹敌。

就外部环境而言，美国在“印太战略”框架下拉拢印度等势力以平衡中国发展势头，已经成为美国政府和战略界的共识。美国将于2020年11月举行总统大选，若特朗普连任，很可能在经贸、安全等诸多领域进一步出台对华不友好政策，实质性推动“中美脱钩”。印度对美国拉拢组建新的印太小圈子显然至关重要。假如特朗普连任失败，民主党候选人拜登或调整团结欧洲、日本等传统盟友的具体政策，但利用印度平衡中国或将不变。届时，对于印人党政府推动《公民身份法修正案》、限制特定宗教族群权力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综合内外因素考虑，近期印人党政府在鼓动印度教民族主义方面难以遇到太大掣肘，印度国家治理可能将在“印度教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四、结  语

印度当局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有多重因素，核心原因是印人党秉持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印人党希望通过印度教这面旗帜凝聚多元而破碎的印度社会，进而实现国家重建、国族再造。在英国殖民当局控制印度次大陆之前，印度长期处于四分五裂、邦国林立的状态，而“印度”一词长期是一个文明概念和地理概念，而非国家概念。印度1947年获得独立是甘地、尼赫鲁等人领导国大党带领一部分民众以非暴力的示威和不合作等形式实现的。印度独立以后，保留了印度封建王朝、英国殖民时代遗留下的几乎所有弊端。印度国内经济社会改革和发展仍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碎片化的社会。以宗教、民族、地域、种姓等身份标签构建起来的小集团成千上万，严重破坏了印度的统一性。然而，印人党在身份统一问题上企图通过《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实现其印度教民族主义诉求无异于揠苗助长，势必引发印度国内穆斯林群体、东北部原住民群体以及世俗主义、多元主义和左翼思潮的反弹，损害印度的国际形象以及与周边国家的关系。结合时代背景以及印度政治体制等因素，印人党政府虽然强势和激进，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仍难解决印度的身份统一问题。

参考文献：

[1]  Wikipedia.Citizenship （Amendment） Act，2019[EB/OL].（2019-01-01）[2020-06-08].https：// en.wikipedia.org/wiki/Citizenship_（Amendment）_Act，_2019.

[2]  Carnegie India.Illegal Immigration From Bangladesh to India：Toward a Comprehensive Solution[EB/OL].（2016-06-29）[2020-07-08].https：//carnegieindia.org/2016/06/29/illegal-immigration- from-bangladesh-to-india-toward-comprehensive-solution-pub-63931.

[3]  Madhurima Dey Dey.Fact Check：Did Manmohan Singh Support The Citizenship （Amendment） Bill，2019 Earlier？[EB/OL].（2019-12-12）[2020-01-18].https：//thelogicalindian.com/fact-check/manmohan- singh-citizenship-amendment-bill-2019/.

[4]  Wikipedia.National Register of Citizens[EB/OL].[2020-06-06].https：//en.wikipedia.org/wiki/ National_Register_of_Citizens.

[5]  The Economist.Modi's sectarianism eroding India's secular democracy， says The Economist in cover story[N/OL].（2020-01-24）[2020-02-16].https：//www.newindianexpress.com/nation/2020/jan/24/ modis-sectarianism-eroding-indias-secular-democracy-says-the-economist-in-cover-story-2093990.html？page=preview.

[6]  Ashok Sharma.Indias Modi Says Muslims Have Nothing to Fear With New Law[N/OL].The Diplomat.（2020-02-07）[2020-02-16].https：//thediplomat.com/2020/02/indias-modi-says-muslims-have- nothing-to-fear-with-new-law/.

[7]  The Times of India.CAA boils down to a clash between Hindutva and constitutional secularism[N/OL].（2020-01-24）[2020-06-28].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blogs/jibber-jabber/ caa-boils-down-to-a-clash-between-hindutva-and-constitutional-secularism/.

[8]  朱明忠，尚會鹏.印度教：宗教与社会[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144.

[9]   NDTV.Consider Sanctions Against Amit Shah：US Commission On Citizenship Amendment Bill[N/OL].（2019-12-31）[2020-06-18].https：//www.ndtv.com/india-news/started-on-wrong-foot-manish- tewari-on-chief-of-defence-staff-decision-2156733？ndtv_prevstory.

[10]  The Times of India.CAA is up to India.I hope itll take the right decision for its people： President Donald Trump[N/OL].（2020-02-26）[2020-06-16].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caa- is-up-to-india-i-hope-itll-take-the-right-decision-for-its-people-president-trump/articleshow/74309556.cms.

[11]  Wikipedia.Communist Party of India （Marxist）[EB/OL].[2020-06-16].https：//en.wikipedia.org/ wiki/Communist_Party_of_India_（Marxist）.

编辑：龚静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