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的艺术特色
2020-10-10孙明君
摘要:《人间世》阐述了庄子的处人自处之道。前半部分说处人之道,后半部分说自处之道。庄子的“妙术”由七个故事组成。利用人物对话完成故事,是庄子惯用的艺术手法。《人间世》前半部分中的三段都采用了对话形式。文章塑造了孔子、颜回、叶公子高、颜阖、蘧伯玉、支离疏等人物形象。孔子前后三次现身,每一次都发挥着不一样的作用。文中两次描绘大树,可以看出庄子对大树意象情有独钟。
关键词:庄子 《人间世》 处人 自处
莊子生活的时代,“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下》),“方今之世,仅免刑焉”(《庄子·人间世》)。《人间世》阐述了庄子的处人之道和自处之道。郭象《庄子注》曰:“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a陆西星曰:“篇内集虚养中,正身和心,大为立言之肯綮。……篇终反喻不美之才,乃无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处,全在于此,然亦何莫为非‘至人无己中得来邪?”b王夫之曰:“唯养无用,而去知以集虚,则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况于名?物不能伤,而后庶几于化。此篇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君子深有取焉。”c不论是处人还是自处,庄子要求士人摒弃名利之心,保持心境的空明。从艺术手法的角度看,《人间世》具有如下特点。
一
庄子的“妙术”由七段故事组成。宣颖曰:“此篇分明处人自处两柱,却全然不露,止如散散叙事。《庄子》真是难读,何怪从来无人识得。此篇要旨,总不外《逍遥游》‘无己妙义,故曰:看透第一篇‘无己二字,一部《庄子》尽矣,此篇尤其著者。”d七段故事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说处人之道,后半部分说自处之道。处人之道由三个故事组成,自处之道由四段故事组成。
前半部分的第一个故事是孔子与颜回师徒之间的问答。孔子一生积极入世,要求其弟子以救世为己任,所以庄子首先“请出”孔颜师徒来谈他们的事君之道。故事的结构是这样的:颜回去卫国前拜见孔子,向他辞别。颜回听说卫君年壮行独,轻用其国,想用自己的智慧去解救卫国的民众。孔子警告他说你去了可能会受到刑罚。颜回先后提出“端而虚,勉而一”“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两种处人方案,两次被孔子予以否定。在颜回无计可施时,孔子告诉他可采用心斋之法,提示他“入则鸣,不入则止”。事君之难,是涉世的第一难题。在漫长的专制时代,一个士人想要建功立业就不能不进入仕途,进入仕途之后就不能不面对统治者。卫君正是无数统治者的代表,他专横独断,一意孤行。庄子提出的“心斋”之法,即虚而待物,顺物自然。第二个故事写叶公子高将出使于齐国,前往孔子处咨询,他告诉孔子“吾甚慄之”,孔子劝告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这一段写完成君主使命之难。大臣作为外交官出访,表面上非常风光,其实苦不堪言。君臣相处之难,在这里表现为人道之患与阴阳之患。庄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药方,所谓的“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也就是顺其自然。第三个故事写颜阖被请去做卫太子之师时,向蘧伯玉讨教。这一段写臣子与储君相处之难。根据颜阖的描述卫灵公太子是一个“其德天杀”之人,如何与之相处,是一件让颜阖头痛的事。庄子提出在顺之的前提下引导对方,“达之,入于无疵”。螳螂挡车说明逞能之患,养虎之喻说明顺物之利,爱马之喻说明逆物之果。这三个故事都是对前面顺物自然的补充。
前半部分的三个故事旨在说明处人之难。宣颖曰:“卫君之暴厉,齐楚之敝邦,太子之横愦,皆特取三件难处之人来说于此,不为棘手,人间世更无难处之人矣。”怎样才能应付艰难的世事呢?庄子先后提出了三种方法:一是“心斋”之法,二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三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以上三点归结为一点就是“无己”。刘凤苞曰:“此篇以《人间世》命题,义心苦调,寓意遥深。……首段以‘心斋二字,揭出至人神化之功,先搜剔其所难,而后示以极则,为颜子立论,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之妙。次段以命、义二层提出子臣忠孝之谊,先撇开其所难,而后怵以世情,为叶公设法,有移花接木、排云出岫之奇。至颜阖一段,全从喻义摹写入微,亲切指点,机趣横生,又行文之化境也。”
后半部分着力表达“无用”之用。第一段是“匠石之齐”的故事,庄子以栎社树为例,说明“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人应该和光同尘,寄迹无用。栎社树半夜托梦,说匠石是“几死之散人”。有人说栎社树之言打破了人类中心观,有振聋发聩之效果。在庄子眼里,无用,只有无用,才能不沦为工具价值,然后才可以保全自己,进而发展自己。第二段是“子綦游乎商之丘”的故事。子綦南游之时发现了一棵大树,此树既不可为栋梁,也不可为棺椁,子綦叹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与此相对,那些有用之木皆中道夭于斧斤。第三段故事讲一个叫支离疏的残疾人。支离疏因为形体不全,对统治者毫无利用价值,从而逃离了兵役与战争,得以尽享天年。支离疏是《德充符》中众多形体残缺者登上舞台前的一次预演。第四段是“孔子适楚”的故事。通过楚狂接舆之歌,表现了社会的黑暗,有用有为者皆会受到迫害。接舆对孔子的批评表现了庄子对儒家圣人的看法。全文结尾时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再一次总结全文,有用往往招祸,无用才能致福。刘凤苞曰:“若夫栎社之树,商丘之木,人皆惜其无用,而无用者反得以自全,有用者多至于不免;画地而趋,诚不如支离其德。庄子一腔心血,萦回曲折,写得如许悲凉!其用意用笔,如置身万仞岩巅,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则飞行绝迹,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阶其尽寸。”g正因为庄子深爱着大地,也深爱着人类,他才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悲凉感,这种悲凉感弥漫浸透在整篇《人间世》中。
处人之道与自处之道两部分是并列的,也是互补的。因为有用有才难免被害,庄子不得不推出“无用”之用。《逍遥游》讲“至人无己”,《人间世》说普通士人在处世时也要尽量做到“集虚养中”。
二
第一段“颜回见仲尼”长达一千字以上,比《养生主》《应帝王》全文还要长,是《庄子》中最长的对话之一。孔子是儒家的圣人,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这个故事被安排在《人间世》的第一段,具有一定的标志性。周拱辰曰:“通段逶迤条畅,复一一精整,如水泻地,横侧凹凸,有随物赋形之妙。”h这一段围绕君臣关系展开讨论,可分为三组。讨论深入而严谨,连贯起来看,一层比一层高妙,给读者带来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审美感受。
第一組对话是这样的:“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释德清曰:“此一节言涉世之大者,以谏君为第一。”i颜回口中的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寥寥数语刻画出了一个暴君的嘴脸。当然,通过颜回的讲述也可以看出颜回的为人,颜回“乱国就之”的精神完全符合其儒门弟子的身份,刘辰翁曰:“看他写出回口中语,不过二三十字,别是谆至貌恻。”!0出人意料的是,孔子却对颜回发出了当头棒喝:“若殆往而刑耳!”以下都是对孔子这句话的注解。“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和知皆是凶器。在孔子眼里,仁义绳墨之言会招致杀身之祸。再从暴君的角度看,“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谏臣在暴君面前不得不自救。陆树芝曰:“(目将荧之)五句曲尽情态,描写入微,每句用韵,倍觉深致。”!1在庄子看来直节敢谏之士“必死于暴人之前”。结尾处,孔子说:“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当读者以为无路可走时,峰回路转,孔子给了颜回一个申述的机会。
第二组对话中,颜回先后提出了尝试与“暴人”相处的两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是:“端而虚,勉而一。”第二种方案是:“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之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对第一种方案,孔子的回答是:“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对第二种方案,孔子的回答是:“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作者对两种方案的写法很讲究,第一种方案很简明,没有对这个方案进行详细说明;第二种方案很细致,先总说“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然后分别就内直、外曲、成而上比进行了细致说明。在颜回自己看来,这两种方案都具有很高的操作性和理论性,然而它们都被孔子断然否定了。孔子两次斩钉截铁地说:“恶!恶可!”如果仔细分析,孔子两次否定的态度也有区别,第一种方案“其庸讵可乎”,态度鲜明而坚定;第二种方案,“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虽然也是否定,但孔子承认这种方案对保全颜回的性命尚有可取之处。
第三组对话中提出了“心斋”之法。当颜回说“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之时,读者也同颜回一样,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人间世》载:“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林仲懿曰:“虚者心斋……一个大宝珠,探喉而出,光彩夺目,龙行千里,到此结穴。”!2刘凤苞曰:“夫子凭空著一斋字,聚气凝神,便知不是寻常境界,饮上池之水,操洞垣之明,全在此处著眼。……听止二句略作一顿,前后筋节俱灵;然后用‘虚而待物一句,紧承气字,飏出文情,如游丝之袅于空际;用‘唯道集虚一句拍合心斋,如皎月之涌于波心,极指与物化之妙。……一唱三叹,音响未沉。”!3颜回说自己“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就是心斋的功效。庄子的“心斋”不同于我们今天的自由,现代自由以自我实现为宗旨,而心斋意在消解内心的矛盾冲突。心斋之前有一个我,吾尚未丧我,自我意识明显而强烈;心斋之后,我已经破解了对自身主体性的执着,与自然融为一体。
以上三组对话,从理论上讨论君臣相处之道,一层深于一层。孙嘉淦曰:“上文层层翻拨,几于无可转身,乃只轻轻一语,遂生下无数妙文,如深山幽谷,人径胥绝,忽然峰头一转,又别开洞天福地也。”!孔颜师徒尝试制定各种预案,做出各种设身处地的思考,将臣子进谏之难写得生动传神。
三
第二段写孔子与子高的对话,孙嘉淦曰:“此段及下段皆极言入世之难,以趋后无用之意。”!5高嵣曰:“庄子言多惝恍虚缈,此却平实的当。”!6在全文中,这一段表述最为平实,既没有使用夸张手法,也没有展开艺术想象的翅膀。
《人间世》曰:“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子高是楚庄王玄孙,与楚王室关系特殊,楚王对子高甚为重视。即便如此,子高也感觉精神高度紧张。作为一位外交官,或有人道之患,或有阴阳之患,内心有难以为他人言说的苦楚。刘辰翁曰:“甚敬而不急……此五字能杀人。”!这一节主要写子高出使齐国之前的恐惧心理。
《人间世》曰:“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这一段写孔子对子高告以人臣事君之礼。在《庄子》一书中,有许多孔子之言,其实并非孔子的意思,孔子只是《庄子》中的一个提线木偶。但是这一节中的孔子之言,的确表达了儒家思想。释德清曰:“《庄子》全书,皆以忠孝为要名誉,丧失天真之不可尚者。独《人间世》一篇,则极尽其忠孝之实一字不可易者,谁言其人不达世故,而恣肆其志耶?且借重孔子之言者,曷尝侮圣人哉?”!8李胜芳曰:“此天地间至正至当之理,圣人教人以忠孝之格言也。”!9后人也多认为此段持论庄重,行文平和,不同于庄子平日嬉笑怒骂的风格。
四
第三段写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前,与蘧伯玉的对话。《人间世》曰:“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卫太子“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其实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毛病,但高居上位的人具有这样的毛病其危害性更大。蘧伯玉提出“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接着蘧伯玉又讲了三个小故事:“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高嵣曰:“连设三喻。螳螂一喻,反譬,言用己则致祸。养虎一喻,正譬,顺之则受福。爱马一喻,又用反掉,言惊之则必暴,括尽无方有方之妙用。”@0这一段写辅君之难,引入螳螂、养虎、爱马三喻,可以看出庄子对生活体察之细之深,如此行文使文章显得波澜起伏,读者趣味盎然。
五
刘凤苞曰:“第四段借栎社发论,正见无用之用乃为大用也。此后文法另翻出一样境界。”@1第二部分以匠石路遇栎社树开始。首先描写了栎社树之大:“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写树之大,极尽夸张。“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写树之高,“可以为舟者旁十数”写树之大,如此高大之树世间少见。其次写匠石以此树为不材之木:“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写其高大是扬,贬其不才是抑。最后写匠石之梦:“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刘凤苞曰:“一片機锋,全在梦中讬出。随用反笔轻轻一掉,摇曳生姿,再从上文翻进一层,借散木对照散人,以矛刺盾,机趣环生,究是题中应有之义。以散人而托于散木,栎社原是寓言,以散木而醒出散人,匠石转为陪客,真有移步换形,颠倒造化之功。……末三句以赞叹作结,寓意深远,手法绝高,成连海上之操,移我情矣。”@2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最重视梦境,也最擅长描写梦境。这一节不仅写大树托梦,而且写匠石“觉而诊其梦”,奇之又奇。梦中的“散木”竟然称匠石为“散人”,讥笑戏弄之情溢于言表。
六
写完栎社树之后,庄子又写另一颗大树:“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吴世尚曰:“《庄子》之文,每好于重处见长,须细细观其用笔之法。”@3在《人间世》的后半部分中,庄子两次写到大树。前面的大树已经写得非常神奇,后面的大树又会如何落墨?庄子的写法让人拍案叫绝:其枝拳曲,其根轴解,其叶烂口,其味狂酲。刘凤苞曰:“第五段与上段同一机局……此段增出解祭适河一喻,以不祥为大祥,语语沉痛入骨。”@4庄子借荆氏之树被摧折的遭遇对有才者发出“此材之患”的警世之言。
七
《人間世》曰:“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刘凤苞曰:“‘颐隐五句,形容入妙,笔有化工;‘挫针四句,是他无用之用;‘上征武士三层,是他终身受用。末四句跌宕生姿。……初读之使人失笑,细玩之悽入心脾,嬉笑怒骂之文,惟《庄子》独擅其能事矣。”@5《德充符》写了一系列形体残缺的人物,支离疏是庄子细致描写的第一个残疾人。先写支离疏之形容,再写支离疏之遭遇,其外貌与遭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这个反差中,透露出庄子的万般无奈。不是庄子偏爱“无用”,而是现实逼得庄子不得不思考“无用”之用。
八
“孔子适楚”一段,通过楚狂接舆的歌,再现了社会的黑暗,警告有为者会受到迫害。《人间世》曰:“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卻曲,无伤吾足!”接舆批评孔子不识时务,对孔子的批评中带着些许的同情和惋惜。周寀曰:“危词苦语,长歌甚于痛哭。”@6宣颖曰:“末引接舆一歌,深有叔世之慨。庄子曳尾泥中,殆为是乎?”@7这段话改编自《论语·微子》,原文曰:“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刘凤苞评曰:“漆园吏隐,阅历世故,有慨乎其言之。以韵语结,极缠绵,尤极沉痛。……如听三峡猿啼,哀音切响,使人泪下沾裳。”@8对照《论语·微子》和《人间世》,两篇作品的意境迥然不同,《人间世》更具有形象性。“天下有道,圣人成焉”,是一段遥不可及的梦,“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是当今严酷的现实。文中“无伤吾行”“无伤吾足”的呼喊,刻画出天下士人手足无措、担惊受怕的窘迫处境。
《人间世》前半部分重在讨论君臣关系,其中第一段推衍各种义理加以衡量,第二段采用平实的手法加以讲述,第三段动用多种比喻说明主题。后半部分中,庄子分别用不材之木、支离疏、孔子适楚等故事说明自处之道。文章塑造了孔子、颜回、卫君、叶公子高、颜阖、卫灵公太子、蘧伯玉、支离疏等人物形象。在本文中,孔子前后三次现身,在“颜回见仲尼”一段中,他是道家人物的化身,提出了庄子重要的哲学概念——心斋;在“子高将使于齐”一段中,他是儒家真正的代言人;到了“孔子适楚”一段中,他受到了道家人物楚狂接舆的数落。文中两次写到大树,结合《逍遥游》中的“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可以看出,庄子对大树意象情有独钟。
作者: 孙明君,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出版有《汉末士风与建安诗风》《三曹与中国诗史》《汉魏文学与政治》《两晋士族文学研究》《南北朝贵族文学研究》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