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花蜜
2020-10-10李洱
上大学的时候,就曾多次在阅览室捧读《名作欣赏》。“捧读”二字,说的倒是实情:座位都占满了,只能站着。这是一份令人敬重的刊物。以当代文学论,所刊发的文章,不论名人与否,只论作品好坏,所以上面常能看到陌生的作者。就我记忆所及,那些陌生的作家或学者,后来成大名者,竟不在少数。《名作欣赏》的编辑,实在是有眼力的。
这份刊物,常让我想起山崖上的荆棘花,是淡紫色的,似有草药的味道;酿成了蜜,是琥珀色的,可以清热去燥,止咳解痛。
“名作”,当然是用来“欣赏”的。这“欣赏”二字,近于陶潜所说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不是“表扬”,而是分析得失。对“欣赏者”来说,是有“信”有“疑”,并且各说出其理由。说出理由,还能服读者,服作者,就是好文章。
近年与朋友聊天,常困惑于有的刊物,有的人,拿起一本书,还没有看呢,就捋胳膊卷袖,声称一定要骂,还要串联起一批人,约好了一起骂,并且有分工的:谁去找例句,谁去拉大旗,谁去找语录,谁去做虎皮,谁去上豆瓣,谁去请编辑,谁去写状纸,谁去上密折。不久,那文章就见报刊、见微博、见朋友圈了。
关于引经据典的“上密折”,鲁迅说过的,那是因为要告得“像个文学家”的缘故。
在鲁迅看来,这其实是祖传的“老谱”。宋末有所谓的“通虏”,清初又有所谓的“通海”,民国先前说的“康党”,后来说“革命党”,以后又说是“乱党”,再晚就是“共党”,乃至“学棍”“学匪”了。里面皆“含着杀机”,因为这些名目、诨号中,是藏着“可死之道”的。
这种现象,似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且颇能引起掌声,其中必伴有 “喊杀”之声。
别说,这样弄出来的文字,还真是“奇文”,很值得“共欣赏”的。他们的本事很大,不仅鸡蛋里挑骨头,而且还要执意挑出反骨,编者和作者还要为此得意非凡。有些文章,在一些不明真相的看来,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哪里写得出来?
而且,还常常宣称,那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孰不知,不诚于前而诫于后,众必疑而不信矣。
突然想到了与上面这句话(出自《资治通鉴》)有关的一个公案,说的是“信”与“疑”的问题。当年徐复观在熊十力面前批评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正说得兴起,被熊十力打断了。熊十力说,任何一本书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为何不先看出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又有何益?这样读书,太没出息了。
这师徒二人,一个是“信”在“疑”先,一个是“疑”在“信”先。只是“疑”在“信”先,就遭此责骂,徐复观若是感到委屈,也在情理之中。但徐复观后来说,熊十力先生这一骂,让他“起死回生”了。
“信”与“疑”的结合,自然会产生“同情性理解”。其实,这不仅涉及文学批评的基本态度,也涉及文学写作,尤其是小说写作的基本态度。对于人与事,对于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若没有“同情性理解”,能写出好作品吗?我以为很难。不说写小说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时候,还要“同情性理解”呢。
任何一部书,只要下了功夫了,尽心尽力了,对作者来说,就没有多大遗憾了。面对一部沉痛之书,虽然作者写得沉痛,也写得辛苦,但若能让一些人看得快乐,作者应该向他们表示祝贺;若是让他们也看得辛苦,作者难免心中不忍,要说一声抱歉。
对作者而言,所谓的理想读者,首先是那些有“信”有“疑”的人。“信”与“疑”,无论谁先谁后,只要诚恳地说出道理,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好文章了。
好文章是什么?我又想起了山崖上的荆棘花,还有清热去燥的荆花蜜。
2020年7月1日
作者: 李洱,作家,曾在高校任教多年,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著有《饶舌的哑巴》《遗忘》等小说集多部,以及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应物兄》。曾获第三、第四届“大家文学奖”(荣誉奖),首届“21世纪鼎钧文学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2019年8月16日,凭借作品《应物兄》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學奖。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