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片树林(外二篇)
2020-10-09李昱庆
李昱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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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长年绕着树林散步的经验,你就不会懂得一片树林对于你的意义,也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富有。这需要耐心和时间。你要弯下腰,看小草叶尖的形状,要走到一株树的近跟前,看它树干上写满心事的斑痕。要是到了春天,定要找一朵最大方的蒲公英,将它别在衣襟上。它结果的时候,再吹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球体,送它的孩子飞向远方。
第一次与她相遇,是5年前。雨后初晴。小径幽深,草坪整齐。各种树,不大不小,有些结着果,优美地垂挂着,鸟类在灌木丛里发出声响。
后来变作这一片树林的忠实粉丝,或者,更像一个认真负责的园丁长。从未参与过任何劳作,没有资格称呼自己园丁,但太固定的巡视,实在是一个负责任的园丁长。我看得出哪一株树姿容秀美,心情愉快,也看得出哪一朵花天赋恩泽,颜值超群。
在新疆,在伊犁,春天是需要等待的。冬实在是漫长,对春的渴盼,仿若饥肠辘辘的旅人,已在饭馆点好美味饭食,且闻得到后堂传出的阵阵异香,忍不住吞咽口水,几乎是坐立不安要起身催促了。堆在绿化地里的雪们,逐渐失去权威,颜色不再纯白洁莹,染了土尘,矮下去、小下去。被雪水贴服渗透一冬的泥土裸露出来,忽然一日,蹲下身子,大喊一声:“草长出来了!”春天骄矜着,却又猝不及防地来了。
花儿密密匝匝地开起来了。最早开的是蒲公英,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极小极蓝的碎花。他们是春天派来的报信花队,开过很久,人工种植的花田才开始绽放,因为成群结队,排列整齐,气场很足。紫苏自拍很好看,高度也适合做背景,还有成片的黄花菜,一直没想明白,种此物何意,难道是为了采摘回家晒干做菜么?我最喜欢小白菊,黄心白瓣,小巧灵秀,单独好看,一丛丛一排排一起开也好看。摘过一两回,塞在衣兜佯装镇定地走回办公室,即刻寻了小瓷瓶插好,伊犁河的风从窗间吹进来,小花们一下午对着我频频点头。
我仔细端详那些花儿,基本叫不出名字,她们开得热闹、漂亮。若是开在树上,树不同花亦不同,一棵树上花与花之间也有异样的美。若是小草花,更是各有各的形态。尼安德特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宮女们不信,纷纷去后花园采叶求证。许多年前上哲学课时,思考这个故事略有混乱和惆怅。而现在看到一朵花和她的邻居相依相偎,貌似一样,却并不完全一样,简直要感谢造物主的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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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五月,树叶花枝愈加浓翠,却无往日的吸引力,小鸟努力鸣啾,唤不回逗弄她的人群。散步的人明显少了,他们吃了饭,急着奔向午憩的地方。而我坚定不移地继续巡视,这片林子已成了我的私产。五月雨水丰沛,树林内,草地上,无端长出很多蘑菇。她们没有生长在野外,不知道算不算得上野蘑菇。有老人家捡蘑菇,他们本是带着孙子孙女遛弯的,我隔着窗子看他们弯下的腰身,很羡慕。等中午下班,仔细翻捡半天,也无漏网之菇。好在绿地面积大,随曲曲弯弯水泥小道渐走渐远,终于发现一片尚未采撷之蘑菇地带。蘑菇们星星点点散落在油绿草丛中,露出白皙灵秀的脑袋,迫不及待地下手。蘑菇们长相秀美,身子颀长,袅袅婷婷,头顶的伞状小帽不大不小,颜色异常白嫩,像吹弹可破的肌肤。我看到一株蘑菇,极大,褶皱间被撑裂,露出褐色来,和白的蘑菇顶盖混搭出洋气的颜色,它是一只孤独终老的蘑菇,被遗忘,被珍视。那天的天色很好,当然,伊犁这样的天色很常见,我给那种天空的颜色起了一个名字,叫醉蓝,一只黑色长尾的鸟正从灌木丛中踱步出来,嘴是艳丽的桔色。
有人说桑葚最好的吃法就是站在树下,我坚信这一点。巡视了两年后的我,已对“自己”的树林了若指掌。有桑树,且很多,最钟爱两棵,一棵在食堂的左边,树株高,树冠更高,只能仰望。侥幸的很,总会遇到一二会爬树的同事,他们爬到树上晃动树枝,桑葚便跌落下来,蹲下身子在草丛间搜索,匆忙往嘴里塞。这棵是白色桑葚,个大体胖,甜得腻人。还有一棵,其实是一丛,三株挨在一起,结的是紫红色的果实,树冠较矮。最喜欢这种桑葚,甜中略有微酸,有特别的香味。
与它相遇时,秋光正好,它长得漂亮,像童话书里见到的,是栗红色,往常见到的灰色居多,我说的是一只松鼠。它正从一棵手臂粗细的白桦树上下来,与我打了个照面。毛蓬松润泽,尾巴挺立。它看了我一眼,并不急于逃开,却也没有停留的意思,走走停停,越过宽阔的草坪,爬到了对面更高壮的树上,那是一棵密叶杨,叶子已经开始局部发黄,它的红影在黄绿相间的叶间窜动,很快就不见了。
这里有很多树木和花草叫不上名字,我历来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也没有当植物学家的敏锐和勤奋。我认识它们,喜欢它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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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自然应该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比如现在,这片树林便是我的情人,我在此地晃悠,步伐慢得孤独,慢得零散,有一丝惆怅在。遇见熟人,他说你的身影和步伐很文艺。文艺如果在这里是顾影自怜的意思,刚好匹配我的心,可是小树林不愿意。秘密和心事,一个饱满又孤单的女人,却相遇一片随时有惊喜的树林,烦恼三千顿时烟消云散。
还是那些树,他们在冬天变得静默,叶子早已深埋在雪底。几场雪下下来,夏日里热热闹闹的油绿草坪,成了安静的白色原野,一冬无人惊扰。树们和蓝的天色以及雪地玩起了光影游戏。细的树影浅,粗的树影深,在那些沉睡许久的雪野间留下脚印,也是那片雪野第一次迎接的印记。我担忧那只松鼠,它是“我的树林”里的长住居民,这些空荡荡的枝条间,并没有挂着一个球形巢。松鼠并不住在树洞里,是以带叶的细枝编织高挂树梢的球形巢,松鼠们在入冬前已准备好食物,分好几个地方存放。天气好的时候,会坐在树梢晾晒食物。
有时遇见同好之人在这片林子流连,他们大多数中规中矩,沿着水泥小道慢慢踱步。而冬天,我更像这片树林的唯一主宰,在林间制造各种雪印,自己笑出声来,有人笑话我,你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多么昂贵的称呼。
幸运的小孩子应该有一个乡下的外婆或者奶奶,当他们回乡偶住的时候,便可以像我一样,拥有一大片秘密花园。爷爷家的几分地小院,外婆家路边的林带,又或者二舅笼子里的几只小兔。它们用树叶花枝,废弃的小盒小罐创造出设施最完备,最自然贴切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王国。若在成年后,还有幸保持一颗童心,纯净,简易,容易满足,轻易开心,多么好。如果你理解过一片树林,大概你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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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便在“自己”的树林里大做文章,却能享受已然成型的一切,甚至还可以攫取。除了蘑菇、桑葚,另有沙枣和海棠果。五月,沙枣花的异香开始肆意流动,辨识度极高,芬芳浓郁,无法回避,用霸道形容比较妥帖。如果那些若有若无,随风轻轻流淌,用力闻嗅便找不到的花香,属于婉约秀美的江南女子,那么沙枣花便是美艳动人、热情真率的新疆女子。笑起来大声,跳起舞来眉眼和腰肢有千万种风情。再折下一枝,裹在宽大的风衣里,带回办公室,每一位到访的客人都要深吸一口气。沙枣果实和它的花一样,口感特别,从口味上讲,属于小众零食,有人说吃它像在吃沙子,我却喜欢。深秋冷风吹起,沙枣树枝头缀满红色果粒,不顾高跟鞋鞋跟陷在泥里,急急摘下几粒,先尝一粒,“呀,好难吃。”经过打听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沙枣果都可以当零食吃,我们在干果店里见到的,大多是南疆运来的。而我的树林里的沙枣,只可远观而不可窃食哟。
另有一种才貌兼得的果树,你一定听说过。海棠果,大多数人不屑于关注它,果实小,且味道酸涩。它在等一个深情的约会,情人的名字叫做秋天,白露为霜之后,海棠果褪去青涩,变得娇艳多姿,红彤彤的小果挂满树枝,宛若一树红宝石。那些宝石,可吃,美味至极。甜中略酸,水分足,果肉有沙感,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果香,无法用言语表达。据说放砂子糖熬海棠果酱更是一绝,采摘量太大,不曾试过。
海棠果树们存在的初衷是为了好看,这片树林里园丁们所有的辛勤都是为了好看,但树、花、草,总能给人们大于本身的惊喜。美着美着,你的心里就有了一片树林。
会开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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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边,是一条由东往西流淌的河。河那边是亚洲最大的次生林,不管时令如何变化,都是凝固的巨幅油画,且是巨匠所绘,并耗尽心血。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为这个家并不是自己殚精竭虑经营的小家,而是娘家。娘家哦,远离又牵绊的,像遥不可及的迷恋对象,多数时候只能远远观望。
布谷鸟叫的时候,一定要回一趟家。北方的蓝天下,白云大朵绽开,天空静谧纯净。她们飞到山边,叫声还在耳边。从来没看清过一只鸟的样貌,叫声却如烙印,从15岁的天空里開始镌刻。那年的风宁静而勤奋,一直吹动麦芒,蜜蜂嗡嗡萦绕。鸟群飞到南山边上时,“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芒种前后,整天都能听到宏亮而略带凄凉的叫声。“播谷播谷!快快播谷!”终于有一天,这叫声合理地帮我找到了成长答案,唯一的。
112公里的路途,偶尔困倦,找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照两张相。人们都说新疆美,随便一照都能拿来当电脑桌面。原野的风、森林的风、喀什河的风,一起吹向裸露的脚踝,车内的闷燥烟消云散。路基边有野草、小花。小花是肯争气的野草开的。几只蚂蚁忙忙碌碌,从碎石土埂间翻过。女儿摘几朵小野花,喜滋滋拿来献宝,一路上再不喊无聊,别在衣扣、发间,反复琢磨那朵小花最妥帖的位置。这两年就长大了,摘一朵小花夹在食指与无名指间,对着蓝天安静地看,有心事?
小区院子里的春天,绿地里只有艳黄的蒲公英。女儿踉跄着脚步要进去采,连忙拦住:“宝贝啊,这里是不能踩进去的。”“那什么地方的花才能采呢?”“路边的花。”“可是,妈妈,没有会开花的路啊!”我看看平整的水泥路面,是啊,路上怎么可能有花呢?牵紧她的小手:“等我们回姥姥家的时候,路边就有很多很多花,特别漂亮。”四岁的小女儿满眼冒着小星星,嘴角抿成一弯月牙,掰起手指计算我允诺的带她回姥姥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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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路边可都是花啊。
那时的街巷泥泞,除了主街,家门口的小巷道都是土路。我家的虽是红漆大门,贴了福字和门神。门边依旧仿照维吾尔人家庭的习惯,钉一条简单的长条木板凳,用来喧慌,喧慌是什么意思?哎,看来你不是新疆人嘛,就是聊天么,聊开怀大笑的天。聊着聊着可能要跟着邻居去她家割韭菜,“五月韭,香云霄”,多放菜籽油,炒嫩黄的土鸡蛋,抓一把小虾皮,泡好的粉条切碎,拌匀。有人家喜用发面,我家一般不用,现和面团,揉倒,擀成圆薄的一大张,放菜,对折,捏实边角。妈妈有一个银亮的俄罗斯平锅,蘸一点油,嗞的一声,香味渐渐钻出院子。脚下细窄的沟渠边,不知哪一年撒的小白菊,正曼妙地开。那花有一个学名,紫花野菊,又叫西伯利亚菊。黄心紫瓣,紫也不是太紫,泛着白粉,耐看。一条巷子,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汉族都有,大家学习的本领很强,爱种花就是跟维吾尔族邻居学的,种着种着,有些讲究人,就要把院墙边修葺规划一下,种些“上档次”的花,比如大丽花,花盘极大,花瓣密密层层,有一个小孩脸那么大。就算不种,也有花看,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全是叫不出名的小野花,连白色曼陀罗的大丑花,也开得带劲儿,它们个子又高,站在那里丑怪丑怪的,那是年少时的以为;如今,只偶尔在草原上见到,很有亲切之感。
那条开满野花的家门口的路,早就不复存在了。停在灰白水泥路面上的是一辆辆车,尤其是年节。踩着高跟鞋从车里款款而出,妈妈正激动地攥着围裙,等在门口。傻狗小白,龇出牙准备吠叫,小侄子一声呵斥,很有眼色地摇起尾巴,摆动着丰腴的肚子跟在我身后。我像功臣一样歪在沙发上,妈妈早就搜罗出好吃的一切东西,摆满几案。半天以后挽起头发,系上围裙,以一个严苛女主人的要求,仔细干家务,埋怨家人的懒散不讲究。一日之后,开始接各种电话,工作的,私人的,公私混杂的。开始计划回去。母后大人展现统筹全局威仪的时刻到了,二哥去抓鸡,正经的土鸡,拿回去炖汤喝。要配上这个,从底层抽屉拿出一包羊肚菌。冰箱里早冻得一包包的,尼勒克产的各种酸奶疙瘩,我最爱吃,它有一个大众化且比较文雅的名字——奶酪。毫不客气照单全收。妈妈腌的雪里蕻还有没有?每次回家都要提醒她不许多吃咸菜的,但是那个雪里蕻的味道确实不错。
像一部古旧又百看不厌的电影,桥段并无变化,每看一遍都觉得怎么那么好,简直是更好。那些影片中的人物,并不能永远等着我回去。父亲喜欢伺弄菜园,教我农谚,园子里的第一根黄瓜,是摘给我吃的。我还学他吃过生茄子,后来在微信上看到一则养生小常识,说生茄子有毒,我不信,我可没中过毒,况且,信也没什么用,一老一少站在茄子地里尝鲜的场面只能偶尔忆起了。他愈来愈老,站在门口,背了手,等我回去,又目送我走。他还要掏口袋,给我路费。突然一天一切戛然而止,不相信,不甘心,很内疚,很后悔,却没什么用处。就像正逢五月艳阳,却来了一场大风雪加冰雹,春光被冻结在枝头,再也等不来复苏。
3
春节要回去一次,路面依旧干净。最美的花在路两边的树上,叫雾淞,这样得天独厚的景致,并不适宜长久近观,因为冷,照相时容易被冻红的鼻尖毁了画面。正仰脸看,他突然从旁边冲过去,跺一脚树干,雪粉细碎落下,沾在发梢,钻入颈项,凉得我嘶嘶直叫。他傻傻地笑:“我们一起白头啦!”我看他还像个小伙子,爱逞强,爱吃醋,喝点小酒就耍赖。那天快递小哥亲热地叫他叔,他略有惆怅,我安慰他:“你忘了,我们在去尼勒克的路上淋过白头花的?有人陪着,还怕老吗?”
清明要回去一次,给故去的老父亲上坟,还有父亲的大哥,我的大伯,无儿无女,长眠于新疆。大伯是我少年时偷偷摸摸写的小说里的第一个人物。他和父亲都是干瘦又不知疲倦的老头,好像生来就是为着劳作,为着让土地开出花来。大伯又为着侄儿侄女长成一棵棵茂密的树,甚至为着被遗忘。像家门口那棵老榆树,坚硬、斑驳,弓着极弯曲的背,却又有无穷的劲头,非要在春天开出一串串的榆钱花来。
兄妹几个难得聚到一起,人至中年的我們,是相互依恋的,又是相互逃避的。这类似于近乡情怯的一母同胞的情感起伏,是一株站在沙土地上的红柳,集聚成群才有绚丽的美。小哥的宝贝整整十个月,大哥勇敢地要了二胎,只有两个月大。这段时间回去的主题,不过是抱了两个小奶娃亲来亲去,以一个姑姑的敏锐头脑,判断出他们已存在的天资聪颖和未来的出类拔萃。
盛夏,五一,也要回去,家乡的唐布拉,是出了名的百里画廊。木斯乡的红花正好,所有的山花都正好。绿色铺满原野,很少见过那么浓翠欲滴的底色,尤其是今年,雨水太好,那些绿,找不到一丝空隙。阳光那么好,刺得眼睛睁不开。睁开又闭上,眼前一片暗影重叠的花,和原野上此起彼伏、随风摇摆的各色小花穿插出镜,像在梦里。
我们在花地里搭起帐篷,必须是临河的,小河汊子也行,把西瓜和啤酒冰镇在水流中。二哥会干巧活,一个树枝子深插进河边的泥土里,挂上网兜,西瓜和啤酒就拘在网兜里,在河边顺着水流,荡啊荡的,却怎么也逃脱不了。家中自有最小的孩童担负起看护任务,一会一趟,气喘吁吁来汇报:“没有冲走。”他姑父正忙,摸摸他的脑袋,郑重地夸奖:“不错啊,你的任务很重,一定要坚持到底。”他凝重而雀跃地再次去了。
二哥有秘制烤肉的配方,不轻易外传,每次大显身手时,都像拍摄现场的总导演,具有无限权威。我们被他指挥得团团转,不由说起小时候他欺负我们得事。有天中午母亲忙,他自告奋勇做饭,馏馒头,就炒一个菜,西红柿辣子炒鸡蛋,“奴役”了我和三哥整整一个中午,我俩脚不沾地,一溜小跑着还要挨骂,二哥还用掉了碗橱里所有的盆盆罐罐,菜味道怎样记不住了,但那声势浩大的用工用物现场,在我记忆里永难磨灭。少年的二哥,绝对是个浮夸的人。吃烤肉时,我们敛住了声息,那味道,不是自夸,真的是吃过的最好的呢。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风光和景物最旖旎,人心最轻快欢悦。男人们无一例外地践行一个主题,吃肉喝酒吹牛。女人们吃得少,已经开始涂防晒霜,补妆。戴夸张的墨镜,扯出艳丽的丝巾或围或披。要在花地里凸现造型,迫不及待地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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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坐在帐篷里休息,用我的大檐帽轻轻扇风,正午的天蓝成一汪纯净水晶,太阳在最高的一棵树间闪烁,她微阖的双眼下睫毛抖动。亲戚们都说我像她,我的如瀑长发辫起来,就是妈妈年轻时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我其实不愿意像她。
婚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母亲和父亲,是两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却组成了一对极狼狈的夫妻。他们经营了一辈子无望而尖锐的婚姻,我们的童年时期是不幸的,目睹了争吵型家庭里衍生的所有尴尬与无奈。我们又是幸运的,后来的每一个小家庭里,男人都擅长宠溺妻子,且妻子并没有被宠溺变形。
两块带尖角的倔强石头,终于被磨圆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个病人。我斗胆开起玩笑,你们一个是好脚,一个是好鞋,可惜,码数对不上。好了,现在码数对上了,脚也变形了,鞋子也烂了。
母亲的梦里,有一条开花的路。那条路好长,从洞庭湖畔到西陲伊犁,上万里。我记得5岁时跟她回去过一次,差点病死在路上。那一站是郑州,邻座的妇女劝妈妈,你这孩子怕是要丢在路上了。母亲抱着我去了郑州医院,好转一点后,抱着病孩回到了家乡。据说我一下地活蹦乱跳,饭量也大,难道装病了一路?又说我是晕车,是的,我晕车很厉害,这一点遗传了母亲。母亲坐在车上,也是不吃不喝,蜡黄着一张脸,看窗外,看够了,黑夜到了。睡下,醒了又看。七天七夜,有时会是八天,九天。瘦弱的身子提着沉重的行李。攒了很久的礼物,葡萄干、雪莲花、西部毛纺织厂出的一捆毛线。换很多回车,汽车、火车。买不上票,偶尔住便宜的旅馆,脏而害怕。
母亲见到来接的舅舅们,嚎啕大哭。远嫁女儿的委屈、内疚,回一趟娘家的千万艰辛,不哭出来要变成病的。要多住些日子,在和西域迥然不同的风物里,我被千娇百宠,妈妈的家乡有古旧的风俗,姑姑很重要。
已经好几年,我们不再允许母亲回家,是她的身体不允许。有心脏病,飞机不能坐,像她年轻时坐火车再坐汽车才可以,可那样漫长的路程,看着母亲每天要吃下的一把药片,我们只有沉默着拒绝。前年鼓起勇气再回一次,是母亲谋划很久,哀求很久的,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车还没到果子沟,人已虚弱得几乎昏厥。她那条开满花的回家的路,没被千山万水隔断,却要被年老多病的躯体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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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成绩不算好,她其实是落落大方和通情达理的,又肯吃苦,愿意替他人着想,但当父母的,一定要把最短的木板补齐。家里的剑拔弩张和气压低沉,往往是她的成绩排名。一只美丽的鸟儿,总应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栖在更高大的树木上。母亲对我的期望是这样,我对女儿亦是如此。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还能在自己的视野内么?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有合理答案的命题。母亲埋怨我不能常回家看她,做了好吃的饭菜要打电话给我,嫌弃我远嫁,悻悻地说:“看吧,叫你当时不回家来。”小家离娘家不过112公里,在广袤的新疆,已经算是很近了。
女儿渐渐长大,在我又一次带她回姥姥家的途中。她顿悟般地说,妈妈,你心向往的地方,路上一定是有花的。
与风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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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大伯上坟,我们兄妹几个每年要在这条长长的乡村公路上走一回。大伯的坟在阿克塔斯。阿克塔斯是哈萨克语,白石头的意思。有游客去了那拉提和巴音布鲁克之后说,这里才是最美的草原。
此种行程往往行色匆匆,惦念亲人,顿悟生死。神色严峻又释然,兄妹四人一路沉默不语。
回程的路上,两边树影掠过,眼前忽明忽暗。和许多地方一样,伊犁多种杨树,钻天杨,青皮杨。挺拔直立,并不是什么好木材。春天,又有漫天飞絮,惹人心烦。我亲眼见到一个村庄在5月时砍掉了所有的杨树,枝枝丫丫在公路和田地之间躺了一地。树根在第二年开春才被刨出来,装满卡车拉走。
大致行程的三分之二处,以一个丁字路口为开端,有一公里的树很不一样。也是杨树的品种,也从地面往上半米处认真刷了石灰,又用红油漆均匀涂抹一圈。姿态却大有差池,这些树是弯的,弯的地方离地面不远,如果以人的身体来打比方,就在小腿二分之一处,像一根塑料吸管被拦腰一折,再放开,虽然回弹,难以复原。树桩呈现一个钝角。单独这样的一棵树并不值得目光久驻,成千上百棵的树排成长长的队伍,分列路两边,集体微微屈膝,彷佛道一个万福,让人惊叹。树们的微弯并不影响整体形象,依旧落落大方、气质卓然。这些树是钻天杨,长势良好。相见往往正是初春时分,枝丫与天比高,嫩绿与蓝比美,独特又不甘人后的样子。
我与这些树合影,他们齐整地站在我身后,除了微微屈膝,一切都是一棵好树该有的样子。
应该是受到山形或者气流的影响,南风一直在刮,一批新栽的小树,在风中摇啊摇,终究站住了脚,扎下了根。长期与风为伍的日子,留下痕迹。屈膝,弯腰,是迫不得已,也是历练,栉风沐雨后依旧生机勃勃。一场南来的绵延不绝的风,让这长长的树的队伍与众不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生存的法则,也是生命的奇迹。
树这一辈子是与风为伍的。连根拨起或者巍然不动,似乎是与风一较高下。大多数树都在长期迎接风,并不暴力,长长久久地吹,带来树的轨迹的不同。朝哪个方向倾斜,哪一面的枝叶稀疏,都是风留下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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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杏花漫山遍野,也伸出家家户户墙头。街巷灿烂热闹,是伊犁的春之美,也是倒春寒的日子。一场凛冽的风雨,甚至雨夹雪会在某个夜里倾巢出动。在屋内,会听见风带着哨子,在窗边惊叫徘徊。清晨醒来,天空一片晴明,水洗的蓝天无一丝云。一低头,满目疮痍:树的枝条,干枯的,鲜嫩的。粉白花瓣铺满地,并不均匀,被风吹到角落的成堆,落在空旷地带的三三两两,像懒洋洋的媳妇胡乱扫地,零零落落落下一些。
这一年的杏价要高些,一些杏园子白养了一年的树。一些杏树收成寥寥无几,杏上还有难看的疤痕。青杏们被风雨凌虐,并不是都肯死心。有些坚持留在枝头,带着疤痕成熟,异常好吃。我婆婆說:“歪瓜裂枣,真有道理呀。”
在我年幼时,逢倒春寒来临的傍晚,父亲会在院子里燃一堆或者两堆火。我们的院子足够大,这是西北的傲人之处。火堆对付这临时起意又非来不可的寒流,看上去有些没道理,但确实有效果,我家树上的果总比邻居家的喜人些,多而好。
杏树与杏树花期并不完全一致,伊宁市的杏花开了一周后,伊宁县的杏花才含苞欲放。这是两个地方,在伊犁,两个挨着的地方,都叫伊宁,一个是市,一个是县。伊宁市的杏树,已褪了残红,青杏虽小,已在枝头。伊宁县的花才热烈地开起来。如果很喜欢花,错过了这里的,可以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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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哥现在的对话已经进入无仪式模式,用侄子的话说:“全是干货。”“酸奶疙瘩要不要?”二哥和三哥并不搭话,我说:“要,有新鲜百合也买一点。”大哥开始给朋友的朋友打电话,讲述他妹妹要的东西。
去年遇到一些工作上的难处,算是人生低谷。大哥知晓,并无良策。回家后见他,与往日一样,相对沉默。沉默是我和大哥成年后的相处方式。他现在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三,1米8多的帅小伙,小的还在牙牙学语。带二宝的重担落到母亲身上时,我生气过一段时间,不大愿意和大哥多说话。母亲70多岁,又满身毛病,该颐养天年的。
我第一次觉得中年人的苦是从大哥身上看到的,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事全是他来操心的。每个人的委屈找来找去,都得大哥承担。二十几年前,他可是整条街上最靓的崽,霹雳舞、披肩发、军裤和马靴,不追姑娘,酷爱打架,那是他们的年代。现在他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霜满鬓边,操心母亲的日常生活,妻娇子蛮视作正常,接电话时根据语气可以判断出是领导还是下属。离经叛道的青年已经消融在岁月深处。一个家里的老大,往往是站在风口处的树,一棵大树。
每次回家,大哥急急从自家或者单位赶来,和母亲一起准备各类食材让我带走。哭了的小孩会有家人抱在怀里哄一哄,给个糖吃,这应该是幼年时的待遇。我挺尴尬,这些年觉得自己水到渠成,已是成人之美之年纪,实则遇到风雨,避也避不开。打湿了的衣服终会洗净晾干,在自家屋檐下,谁还不是个孩子呢?
大风大雨天气里,我观察过小区院子里的大柳树,能长高长壮的树,似乎并不惧怕风雨。它们在风雨里弯来弯去,枝条从这一边抽到那一边,来来回回,像惊骇到极致的条件反射动作,又像世界上最夸张的舞蹈。第二日,杨柳依依,并不见前一日的任何痕迹。惧怕风是没有用的,只有柔且韧才能抗击大风大雨。树的世界里,这棵柳树是智者。
风在树的幼年吹过,风也吹在树梢。人这一辈子其实也是与风为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