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养鸽记(外一篇)
2020-10-09秦安江
秦安江
我是自驾从新疆来到北海的。因为向往南方海滨生活,去年初我让妻子飞来北海,在靠近银滩的一个小区购买了一套小户型期房。今年还没入夏,我就和妻子驾着我们的昂科威,急匆匆来做候鸟了。
我自小喜爱信鸽,但这么多年或工作忙或因家居条件所限,一直没真正饲养过,对信鸽的眷恋,只默默埋在心里。去年终于退休,本想在楼顶搭建鸽棚,却因在北海买了房,心想后半辈子可能会过游动生活,便作罢了。来北海前,我突发奇想,若在北海我的新房阳台上养几只信鸽,那该多有情趣。一来可释放压抑多年的兴趣爱好;二来每天站在阳台上,看爱鸽在天空飞翔,那样的场景,我想应该是打发闲适时光的最好方式。于是从新疆出发前,特向朋友要了两只种鸽,装进鸽笼放在后备箱,一路随我们穿山越岭,从冰天雪地的天山深处,来到春暖花开的南国海滨。
这是一对非常优秀的信鸽,雄鸽为灰白条,血统台湾势山系,曾获库尔勒大漠公棚决赛第三名;雌鸽为红楞,德国西翁系,在和田玉龙公棚决赛中得过亚军。两只鸽子无可挑剔,各种形质优异无比,路上十几天一到服务区,我就首先打开后备箱,小心翼翼捧出爱鸽,反反复复欣赏不够。
可是,我把它们弄丢了,那是它们在我北海的新房阳台安家落户,并孵出一对小鸽子后。我觉得既然已落户生子,它们应该恋这个新家,踏踏实实生儿育女,不会再弃而飞走。于是,我就把缠在它们翅膀上以防飞走的胶布剪掉,让它们在喂食雏鸽的同时,自由地出入鸽笼,自由地在栏杆与阳台地面间飞上飞下。一个上午,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品着茶,透过玻璃门看它们一家幸福而忙碌的情景,心里无比舒畅。谁知好景不长,待我午睡后再到阳台一看,两只老鸽子没了。我手探笼里,挪开洗衣机,查看空调顶,真是没了,它们飞走了。我急坏了,这怎么办,辛辛苦苦从万里之外带来的种鸽,就让我无意间任性地弄丢了,我心里非常失落。而且一对小鸽子才出壳十余天,叽叽待哺,它们的成长还离不开父母。我到院里的树丛草坪里找,到楼顶上找,到附近小区有鸽群的人家找,都没找到。那几天我像中暑的一条老狗,摇摇晃晃,神情恍惚。
不能让雏鸽饿死,我把玉米、豌豆、花生米泡进水里,然后掰开它们的嘴,一粒粒喂进去。几天后两只雏鸽明显长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羽毛也渐渐丰满。它们居然被我喂活了,这使我非常兴奋。
一天早晨,我喂完雏鸽,一抬头看见一只鸽子飞落在对面楼房的阳台上。我看着眼熟,就叫来妻子一起仔细辨认,正是丢失的两只鸽子中的那只母鸽子。这完全出乎我预料,我感到体内血液流动明显加快。母鸽子舍不得它的两个孩子,居然没飞走,或者飞走后又飞回来了。我再四顾,可是只有母鸽子,公鸽子却不见,兴奋中略有点遗憾。望着那只母鸽子,我想它的不忍离去,再一次印证:母爱比父爱伟大得多。
我试图把装有小鸽子的笼子挂到阳台边,让母鸽子看到它的孩子,听到它们的声音,以吸引它回来。但是没有,连着好几天,天一亮它就来,天黑前又不见了,整个白天它只在院内几幢楼房的阳台上飞来飞去,就是不回家。
它为什么不回家,晚上它住哪儿,吃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突然想明白,这个可怜的母亲,它是恐惧牢笼,渴望回归自由。你想,它过去一直在新疆的天空自由飞翔,自从跟随我到北海,整日被关进狭小笼子,见不到阳光,它的天空只剩下笼里那一点点黑暗。它是一只崇尚自由飞翔的鸟,你拿去了它的自由,剥夺了它的飞翔,它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好不容易冲出牢笼,它便会铁了心,即使有血脉牵挂,即使没有食物,它也宁愿远远用眼神与骨肉交流,用母体散发的亲情让孩子感知它的存在,也不愿再走进牢笼。想到此,我一阵悲哀,为天下所有失去自由的生命。
但我还是決定不放弃它,要为两只幼小生命找回母亲,让流离失所的母性回归家园。我一定要抓住它。经过几天观察,我发现我居住这幢楼的二楼有个外凸平台,母鸽子有时会飞落在平台的沙石面上,走走停停试图寻找食物。我想到了小时候在农场扣麻雀的把戏,就请邻居小刘连夜帮我制作了一个铁丝筛网。第二天早晨,我把筛网支在撒有食物的二楼平台一角。很快,当饿极了的母鸽子飞落平台,钻入网里吃食,我便猛一拉绳……我亲爱的鸽子,又被我所拥有。此时我发现,母鸽子已瘦弱得身体疲软,龙骨割手,两眼无神。我把它放进笼里,谁知它一进笼便全无旁顾,一下衔住小鸽子的嘴,竭尽全力给它们呕食,头歪下去,肩膀耸起,身子抖动,那样子是要把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呕出。呕一阵再到食盒里吃一阵,吃了再呕,一整天没有停。动作自然娴熟,哺育者和被哺育者之间的默契,看了令人心碎,好像它们从不曾分离,又好像它们前世约定,今生又在此重逢。
那个场景,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只母鸽和它的两个孩子,我会永远饲养它们,无论我搬迁到哪里,都不会舍弃,我要陪伴它们,一直到彼此慢慢老去。现在,我的鸽子已在北海银滩的天空成群飞翔,我也有幸与北海市信鸽协会的陈会长和养鸽名家老杨结为朋友。他们不嫌弃我这个鸽舍简陋、毫无养鸽经验却又酷爱养鸽的“新人”,支援我种鸽,指导我科学饲喂,使我来到北海这个陌生地方的半年里,就跟在新疆老家一样,感到温暖和自在。
我的书房
书房,之于一个作家,相当于农民的粮仓。没有书房,在哪里读书?在哪里写作?我天天坐在书房里,做着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事情,只要腰不酸,股不疼,脑不昏,我是不愿意离开它的。我觉得我的书房跟我的灵魂是连在一起的。
有时我坐在椅子上,会扭首打量一下我的书房,脑子里就会跳出我曾经拥有的那些书房的样子。每当这时,我就会觉得,我书房的变化,是紧紧跟着我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的。我就会感慨起来,过去多年的一些生活画面就会纷至沓来。
我拥有的第一个书房,是我二十来岁在工厂做工的时候。说是书房,其实是父母在家里给我腾出的一间小卧室,书桌是吃饭用的八仙桌,面上铺一块塑料布,两块铁皮书夹子,把我所有的书夹在桌面上。我每天下班回来,就躲进小书房,读啊写啊,一直到深夜,周末会延长到第二天凌晨。我发表的处女作,就是在那个小书房里写出的。为节省时间,我每天回来,工装不脱脸不洗,就坐在八仙桌前,两条胳膊支在桌沿,再也不起来。几年下来,掀开塑料布,咖啡色的桌面已深深印有两条痕印,像被烙铁烙过一样,那是工装袖子上的油渍渗入的结果。
我的第二个书房,是我搬进了楼房以后拥有的。那是一个有靠墙书架的书房。因房间小,书房和卧室是合二为一的,睡觉了它就是卧室,写作了它就是书房。现在想想,那样不规不矩、兼而用之的书房,也有许多方便之处。比如,从写作到睡觉,缩短了距离;与家人交流,节省了时间;半夜灵感突至,起身即可落座拿笔,不至于从这屋到那屋,开门关门,打扰了灵感,赶跑了思路。我的获全国优秀处女诗集奖的第一本诗集《双筒猎枪》中的绝大部分作品和《诗刊》获奖作品《门前》《风》,就是在这间书房里完成的。在这间书房里,我还接待过许多文朋诗友。一次,杨牧和周涛,当然还有我,就在我的这间书房里,一直聊到次日天亮。茶水烧了一壶又一壶,烟头倒了一烟缸又一烟缸,好像谁都忘记了睡觉。
后来我又搬过好多次家,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从这个小区搬到那个小区,当然,书房也就换了一间又一间。记忆深的是光明路上二十四楼那个书房,那也是一间很小的书房,一个大书柜贴满了整面墙,房顶和墙角基本没有空余。一张很窄的小单人床靠墙挤着书柜,床边横着一张小学生用的小书桌,一个人进去转个身可以,两个人转身就有些麻烦。二十余年前,我就在那间小小的书房里,精读了大量中外名著,鲁迅的《野草》基本翻烂,沈从文厚厚五卷本,一行一行慢慢過。就在那段日子,我深入接触了特朗斯特罗姆、w.s默温、狄兰·托马斯、伊凡·戈尔、索德格朗等一大批国外现代诗人。同时,我的创作状态也异常好,诗句像流水一样,每天从心中涌流不断,诗集《洪水》《老房子》《诗歌手卷》,就是在那间书房里创作的。《洪水》作为一种诗歌现象,还在多家报刊展开讨论,国内不少诗人、评论家发表文章,肯定了它的创作方向和艺术成就。
再后来,终于有了一个大些的书房,我就很讲究地按正规书房布置了它。书柜装上玻璃门,添置一张大书桌,真皮转椅、台灯电脑,一应俱全。那个书房我坐了十年,那是一个真正的书房,坐南朝北,通风透亮,从眼前的窗户一眼望去,乌鲁木齐城北的天空,一片蔚蓝。我就是在那间书房里,开始写起了散文。我写散文的经过特别奇葩,写了数十篇了,不敢示人,心里说,这是散文吗?一天,我挑出几篇给一个朋友看,朋友翻翻后,说你就是记录了一些日常生活嘛。于是臊得我再不敢给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位评论家偶尔从我电脑中发现了那些散文,说你怎么不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发表啊?当内地一些大刊不断发表、转载后,才慢慢给了我点自信。散文集《半山笔记》《兵团书》,都是在那间书房里写出的。其中一组发表在《散文》杂志上的《团场记事》,在中国作协年度综述中,列为年度优秀作品。
书房也偶尔闲置,那是工作太忙或出差在外的时候。即使那种时候,我虽身不在书房,心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
一个作家能不能多写好作品,不写或少写坏作品,虽然和作家有什么样的书房或有没有书房没有直接关系,但给作家提供什么样的阅读环境、思考氛围、写作条件,有一个什么样的书房或有没有书房,那是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