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犹主义，世界上最有利可图的生意

2020-10-09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34期

关键词：犹太人

康慨

《布拉格公墓》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文铮娄翼俊

出版：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5月

定价：78元

我们的主人公是西莫内·西莫尼尼中尉，一个打着旧货商名号的伪造法律文书的人。1897年时，他67岁，住在巴黎，爱下馆子，结识了邻桌一个来这儿学习心理学的奥地利留学生，名叫什么弗罗义德——当然是弗洛伊德。听到这位年轻的犹太博士说起治疗创伤性经验的谈话疗法，他决定对日记倾诉旧事，以图重拾缺失的记忆。

跟随日记，我们发现，西莫尼尼其实是个骗子、间谍、煽动者、杀人犯、厌女狂、带路党、虚无主义者、种族主义分子、阴谋论者和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他的反动思想来自孩提时代祖父对他的言传身教，他对阴谋论的偏爱则出自少年时代看过的小说，尤其是欧仁·苏的《流浪的犹太人》和大仲马的《约瑟夫·巴尔萨莫》。

1860年，西莫尼尼从意大利来到巴黎，从此在这里安家。他以伪造文书为业，兼为拿破仑三世及法国秘密警察效劳，给镇压巴黎公社的臂章队带路，煽动学生骚乱，以帮助陷入腐败丑闻的政府转移公众视线;还伪造了德雷福斯案（犹太籍军官德雷福斯被诬犯有叛国罪，导致了法国的反犹浪潮）关键的书证：一份向德国人传递法国军事机密的清单。

在变幻的时代风云中，大骗子西莫尼尼看准了最有利可图、前景也最为光明的一个市场：反犹主义。他相信这一事业必将蒸蒸日上，因为欧洲各国的统治者为了缓解国内的革命压力，正在急切地为人民寻找公敌。“犹太人是教会的敌人，同时也是遭其残忍剥削的平民的死敌，而从各个政府的态度来看，犹太人还是国王的仇敌。必须围绕犹太人做文章。”

西莫尼尼对欧仁·苏和大仲马的小说念念不忘。《约瑟夫·巴尔萨莫》开篇时共济会员在雷鸣山聚会、立志推翻王权和教权的描写给他带来了启发。他把犹太拉比的秘密聚会地点改在了布拉格公墓，再利用其他江湖小说、市井流言和俄国特务机关炮制的档案，加上想象，拼凑出一个天大的阴谋，即所谓的《锡安长老会纪要》，栽赃犹太人正在聚敛黄金，垄断贸易和金融，控制教育、科学、医疗、法律、艺术和文学等各门类，散布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摧毁基督教世界的道德准则，最后将发动无产阶级暴动，全面夺权，以实现他们唯一的终极目标：统治整个世界。

“有敌人才能给人民希望。”沙俄保安部密探拉奇科夫斯基向西莫尼尼订购伪证时说，“民族身份是穷人最后的资源。这种身份认同是建立在仇恨之上的……我们总是需要一个仇恨的对象，当作我们不幸境遇的理由。恨是真正的原始情感，爱则是一种反常的状态。”

这份伪造的《锡安长老会纪要》在历史上确实存在，也确实发挥了作用，日后还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这样的书里，为作者残忍的野心或可憎的无知效命。

事实上，《布拉格公墓》里只有西莫尼尼这一个虚构的人物，与历史上的名人共同经历实有的历史事件，好比韦小宝的功业：辅佐康熙、大战吴三桂、隐居通吃岛、与罗刹国未来的摄政苏菲亚公主同寝并诱俄在相对平等的基础上订立了《尼布楚条约》。

埃科当然不是金庸，《布拉格公墓》想必照例会给一部分读者带来挑战。这一方面是因为书里百科全书般的知识（涉及食物、炸药、语言、文献和伪造术）和浩如烟海的地理与历史背景，另一方面是作者乐于且精于、而读者常常惮于体验的后现代文学迷宫。

西莫尼尼中尉和达拉·皮科拉院长两重人格相互交织，三个叙事角借用三种字体——宋体的西莫尼尼日记、楷体的达拉·皮科拉留言和仿宋体的另一个外在的叙事者——往复穿插。史实和虚构纠缠一处。不过虚构的部分有时平淡无奇，因为书里的历史事件本身充满了极大的戏剧性，以至于更像是虚构的了。通过西莫尼尼这个恶人，埃科把19世纪后半叶欧洲的多起重大阴谋串联到了一处，给我们看统治者的残暴、秘密警察的阴险、群众的无知和人民的苦痛。

西莫尼尼清楚地知道，更大的灾祸还未发生。在离奇死去之前，他预感到反犹主义和极权主义的结合将在他身后的20世纪制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暴行——消灭犹太人是有可能的。

有乐趣、有知识且不乏现实意义的好小说。一部完全以反动派为主人公的进步作品。中文版的译文也不错，还有作者亲自选定的几十幅插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