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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俄罗斯危机中的“俄罗斯之手”

2020-10-09杨成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34期
关键词:卢卡申科白俄罗斯乌克兰

杨成

8月30日,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身穿防弹衣、带着枪出现在明斯克独立宫前。图/人民视觉

8月9日白俄罗斯举行了总统选举,后苏联时代执政时长仅次于哈萨克斯坦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白俄罗斯领导人卢卡申科再次参选。按照该国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结果,66岁的卢卡申科以巨大优势击败了竞争对手。但随后,白俄罗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从首都明斯克到地方,各路民众或自发或被动员起来,要求卢卡申科下台成了抗议者们的最大公约数,尽管他们对于白俄罗斯的未来没有清晰的战略愿景。

在这场政治动荡中,哪怕是选举前夕还在大打疏俄牌的卢卡申科,大概也不会想到最后决定其政治命运的除了自己,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他本人“爱之深恨之切”的俄罗斯。

卢卡申科的俄罗斯因素

1994年,以“反腐斗士”形象风靡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顺利高票当选。这位深明权力之道的前苏联克格勃精英从执政伊始就很清楚,可以靠反腐赢得民心,但不能真正以此治国。为了把白俄罗斯变成卢卡申科的“长久之国”,他很快就制定了迄今为止屡试不爽的以外促内的治国术,即以与俄罗斯结盟和深度参与后苏联空间的一体化作为对外关系的两翼,服务于维护和巩固新独立国家主权的根本目标。其中,俄白特殊关系无疑是核心。

普京当政后,俄罗斯依然高度重视发展对白关系,但始于叶利钦时期的俄白联盟建设却放慢了速度,莫斯科和明斯克之间的相互利用和互相防范一直在同步增长。卢卡申科一方面强调开展对俄关系是白俄罗斯外交的绝对优先方向;另一方面又作为创始会员国积极参与了俄白哈海关同盟、欧亚经济共同体、欧亚经济联盟的建设。但无论是与俄共建联盟国家,还是与后苏联空间内的其他核心国家参与俄主导的欧亚一体化项目,捍卫主权独立始终是白俄罗斯的最高目标,也是其加入这些不同国际机制的前提条件。

普京当局对卢卡申科的“主权观”并不认同,并一直试图通过种种手段推动两国关系向深度一体化的方向发展。这就意味着,一个强硬的以白俄罗斯为优先的卢卡申科并不完全符合莫斯科在欧洲战略西线的核心利益。

白俄罗斯虽小,却拥有令俄罗斯不得不万分珍惜的战略价值,卢卡申科也就具备了和普京讨价还价的资本。白俄罗斯和俄罗斯的权力结构在整体上依然是不对称的,但在政权的存亡问题上卢卡申科却足以让俄罗斯甘于为其撑腰。换而言之,莫斯科从此次肇因于大选的白俄罗斯危机爆发伊始就注定了除了保卢过关之外并无其他选择,尽管普京当局可以选择直接介入的具体时机。对于克里姆林宫而言,最佳的选择莫过于卢卡申科在强大的内外压力下被迫改变以往主权优先的“三位一体”(联盟、一体化和主权)国策,转而基于政权生存的迫切需要向俄罗斯作出实质性让步,使过去二十年间仅仅停留于文书层面的俄白联盟国家建设走上快车道。

卢卡申科在国家能力严重不对称的情境下之所以能够建立起对普京的相对对称的超级杠杆,本质上还在于直至本次总统选举之前他在白俄罗斯政坛的绝对影响力。相对于反对派,包括背后有俄罗斯资本或政治力量支撑的其他候选人,卢卡申科一直拥有他们难望项背的民意支持。新冠疫情暴发造成了两个意外变量:一是白俄罗斯经济在疫情中遭受到重创,俄罗斯在关键时期抬高能源价格使之进一步雪上加霜,这直接影响到了卢卡申科的支持率;二是在新冠疫情的压力诱导下,社会恐慌和不满的不断积累最终在选举后找到了各种情绪的宣泄口。即便如此,卢卡申科仍然获得了军警等强力部门和地方执政精英的有力支持,这和后苏联空间内曾爆发“颜色革命”的其他国家在街头抗议后不久军队就宣布中立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卢卡申科的强硬应对也给体制内政治力量更多的信心,所以反对派和外部力量期待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并没有出现。

俄罗斯和西方的“战略默契”

俄罗斯的选择应该说是一个理性选择。尤其是在白俄罗斯反对派提出了退出俄白联盟、加入北约的统一立场后,支持卢卡申科就变成了唯一选项。一旦放弃这位白俄罗斯老牌政治家,俄罗斯将在地缘政治上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在亲俄派候选人未必能获得最后胜利的情况下,俄罗斯宁可选择维持现状,而不是轻易打破旧局。对于莫斯科而言,陷入合法性危机的卢卡申科恰恰是俄罗斯最理想的合作伙伴。

而对于在欧亚大陆具有重大利益的美国和欧盟而言,保持和俄罗斯斗而不破的基本盘同样是最优选择。美国当前的关注焦点在于今年11月的大选,且各派政治力量关切的核心外交议题是中国而不是俄罗斯。

一向标榜“规范性权力”的有可能发挥关键作用的欧盟此次在卢卡申科问题上表现出足够克制,和其在乌克兰危机时的表现构成了鲜明对比。一方面,欧盟在里斯本条约以来先后经历了欧债危机、欧元危机、难民危机、英国脱欧和新冠疫情大流行等多重危机的叠加,无论是从东西向度还是从南北视角看都正在遭受一体化失速脱轨的高风险,一个高度碎片化的欧盟已经不再是疑欧主义者的悲观想象。此次白俄罗斯危机中,一边是波罗的海三国、中东欧国家的高调,另一边是老欧洲国家的闷声,这样的差异正在进一步消解欧盟的身份认同。此外,欧盟同样正在遭受新冠疫情的强烈冲击,内向化发展至少是多数成员国当下的实用主义考量,欧盟大概率会越来越难以用同一个声音对外。

某种程度上,西方对白俄罗斯危机的总体立场回到了2008年。当时美国国力的比较优势远胜于今天,欧盟也拥有可以牵制俄罗斯的诸多杠杆,但在俄罗斯和格鲁吉亚围绕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问题爆发“五日战争”的历史性时刻,并没有对俄采取实质性惩罚措施。而2014年的克里米亚事件上,俄罗斯和西方基于这一历史案例都产生了战略性误判。这一次,俄罗斯和西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形成了战略默契,双方都没有做好在乌克兰危机之后再一次战略决战的准备,西方也无法承受俄罗斯因可能失去白俄罗斯而加以战略报复的后果。于是,相安无事、旁观待变、均不干涉的基本格局就此生成。

白俄罗斯不是乌克兰

从目前的态势看,白俄罗斯首都和全国各地的街头抗议还将持续相当长时间,但卢卡申科不会倒台已经是大概率事件。对于美国等西方国家而言,俄罗斯不直接干涉白俄罗斯,不借此将其并入俄罗斯版圖,将始于叶利钦时期却延沓至今的俄白联盟转变为邦联或联邦,就是可以接受的选择。而对于俄罗斯来说,白俄罗斯不爆发类似于格鲁吉亚、乌克兰、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那样的“颜色革命”,就不算超出莫斯科的底线。

8月27日,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人们组织集会反对总统卢卡申科。图/澎湃影像

俄罗斯和西方难得在后苏联空间的角力中没有撕破脸皮,都给对方留有一定余地,实际上也不全是大国妥协的原因和结果。从比较的视野看,白俄罗斯和2014年导致时任当局倒台的乌克兰,除了外部大国的争夺力度不同外,确实有很多本质上的差异。

以乌克兰为例,自苏联解体以来,几乎所有的乌克兰领导人都有亲欧倾向,不同的地方是可能有部分领导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反俄或排俄。而白俄罗斯抗议运动没有诉诸后苏联时代常见的“向往欧洲自由,反对俄罗斯殖民”政策取向。对白俄罗斯而言,争取个人和国家自由,而非反对外国压迫,才是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街头抗议的核心目标。

在俄罗斯学者看来,更关键的差别在于:白俄罗斯没有替代性政治力量,也没有乌克兰那样强大的资本和寡头干政;白俄罗斯的强力部门对卢卡申科迄今始终效忠;危机中官僚集团及其精英内部未出现明显分裂,有利于强力部门的忠诚维系和护法行动;卢卡申科本人在危机期间表现出无畏和不妥协;白俄罗斯内部没有明显的身份认同冲突或这种冲突明显弱于乌克兰;外部世界的干预较少,东欧的参与也比较适度,西欧几乎没有介入。

卢卡申科近年来曾试图缓和与西方关系,但在当前局势的作用下,白俄罗斯还有多少余地可以使其在俄罗斯和西方大国间玩多向度外交的骑墙政策?一种更大的可能是,出于对俄罗斯介入的回报,卢卡申科在渡过难关后继续向俄罗斯让渡部分国家利益。但囿于主权、一体化和联盟三位一体国策的内在矛盾,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的相互关系仍有可能因主权问题出现战略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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