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图
2020-10-09游利华
游利华
有的人,在一部小说里过完了一生;有的人,在一幅画里走尽了一生。比如曹雪芹与《红楼梦》,比如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
富春江,一条横贯江南的河,河水灵秀。有河必有故事,汨罗江有屈原,乌江有项羽,富春江有个严子陵。晚年的黄公望,也云游到了富春江。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
他看到了什么?一片山水,快要被他看穿,最后,濡墨提笔,于是……
先是一座顶天的浑厚大山,其上缀点矶石、草木,皴线似粗麻披垂山体。这敦实的山,像京剧里甫一上台的亮相,那人满面油彩背插小锦旗,头顶雉羽,快步绕场一周,转身、昂头、锣鼓“咚”地一点,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幅画就这样打开了卷轴,一幕好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帷幕后,一块低平的滩涂,其上有人家,人家周围是树,树临水而立,环拥出一座温馨的小村落,树冠蓬蓬,风和日丽。村里人家院坝间,一定爬着一个粉团小儿,他望着那墙头露出冠顶的桃树呵呵地笑。而后是长长的空白,只在底部描几株小树过渡,空白实则为一片茫茫水域,让人想起时光流逝,弹指一挥间,春去夏来,小儿也长大成人,要背负行囊雄赳赳地爬与水域另一头相接的高山了。
《富春山居图》最浓墨重彩处,便是接下的这部分,位于整幅画卷的中上段,像一个人处于弱冠至不惑之间的好年华。
连绵的山,重重的山,远的、近的,高的、矮的,其上依然有人家、矶石、草木,若是有志,任何人都可以芒鞋竹杖去爬那些山,爬上一座,举目远眺,会发现眼前还有更高的山,那山上,有更好的风景,山花烂漫、山果香甜,情不自禁地,人会生起雄心万丈,抬腳继续往上往前,就算荆棘划破了皮肤,筋疲力尽,也依然壮志不减。
又一记鼓点“嘭”地敲响,一个骤停,高峰紧接低谷,浓墨重彩的连绵群山尾,几棵挺拔的松,两叶扁舟,一间滨水的茅亭,重新让画卷安静淡泊下来。
许多艺术家会在自己的作品里露个身影。黄公望在他的《富春山居图》里,化作了那个巾冠宽袍的隐士,他坐在松下的茅亭内,打望眼前河面上的游鸭,也许还有不远处那叶扁舟,舟里一个戴笠垂钓的渔翁,亭后又是一片茫茫大水,秋水长天,干净澄明。亭内人看够了游鸭,抬头望望眼前年轻时自己执意热情攀爬过的巍巍高山,行路难哪行路难,也不知当初那个年轻人如何那般气盛,恨不能一脚踩个天下,如今风住雨歇,揉揉落下毛病的脚踝,看看掌上交错的纹路,趴伏栏杆,唯轻吁一口气:“天凉好个秋,天凉好个秋矣。”
再往后,秋之后,寒冷的冬天就到了。人生如四季,四季轮回,人也一代代轮回,那个茅亭下的看山人看水人终于也老去,于河口边,顺流汇入汪洋大海。画幅上最后一座抵天的峰,总结了他的一生,也让画卷来了个首尾呼应,只是其后浓墨拖带出的一脉远山,仍不肯止息,仍在娓娓诉说着富春江的好风景,也在喁喁诉说着一个人生命中的点点滴滴。
(选自《岁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