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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教育语境中的“童年”及“乡愁”

2020-10-09周世恩

师道 2020年9期
关键词:童年故土乡愁

周世恩

我问讲台下的学生:你的故乡在哪里?

45个学生,一部分学生摇头,他们不知道故乡是什么,有一部分学生起身回答问题,告诉我他的故乡是广州。实际上,他们说错了,他们长于斯,却没有生于斯,而他们的父母,并非广州的原住民,而是来自于相邻的湖广浙赣、四面八方。只有极少数的孩子,他们知晓自己的故乡,或者是父亲母亲出生的地方——是自己的老家,或者是自己出生一直居住的地方——广州。看着讲台下这群纯净而天真的学生,我有一些黯然,因为,“故乡”这个情感饱满的词汇,“故乡”这个生动而真切的文化语境,会在这些孩子的脑海中慢慢地模糊、混沌,他们将渐渐缺失对故乡的认同及思念。

五年级上册的第一单元的课文,以“童年和故乡”为主线,编排了萧红的《祖父的园子》、季羡林的《月是故乡明》、还有一篇《梅花魂》。教授这一单元的文章,我领着孩子们朗诵课文:“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童音袅袅,唇齿飘香,他们朗诵得很齐整,也很美。这些带着童年气息的文字,这些自由飞翔的文字,这些从萧红故土里飘出的具有浓浓乡土气息的文字,我很喜欢,我的学生也很喜欢。

我让孩子们说一说文字背后包含的情感,才發现多数的孩子们或一知半解,词不达意;或流于肤浅,隔靴搔痒。从萧红笔端流淌出的优美词句,仅仅停留在了他们的朗诵之上,也仅仅停留在他们的喜欢之中,却没有真正内化为一种“故乡”的情感,一种感同身受的“乡愁”情绪。我有些无可奈何,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生在城市,打小,就从未见过肥绿的倭瓜,也从未见过黄瓜的花。是的,在网络上,这群孩子是可以认识这些事物的,而我,完全也可以让孩子们在幻灯片上,看到倭瓜的图片,看到黄瓜开出的金黄的花。可是,我在想:高科技所呈现的画面、视频,真的能让他们管窥到萧红的故乡么?能触摸到萧红在出走故乡后的想念和魂牵梦绕么?毕竟,故乡这一个深情而模糊的概念,只有亲自的体验、经历、体会,甚至远离之后,才能渐渐明白,慢慢知晓。

故乡是什么?汉语词典上的解释是: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泛指家乡、老家。这个角度去解释“故乡”,无疑强调了地理上的认同感、归属感。其实,如若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来说,从文化现象的解读来说,故乡的概念与外延,已经远远超过了汉语词典的解释——因为,故乡,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更是文化上的。归根结底,故乡的文化心理的含义,比地理上的含义丰厚得多。

即使按照“地理”范畴去界定故乡,阐释故乡,目前的“母语”教学和“德育”教育中,尤其是故土故乡的认知教育、情感教育中,都有一道绕不过去的难题,也面对着尴尬和困窘——因为,这一代人,正在迅速地失去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第二次(2006年)、第三次(2016年)全国农业普查调查结果显示,第一次农业普查,中国还有637011个村,第三次农业普查,只剩下了596450个。一个严峻的事实是,农村正在快速地消失。

“00后”的一代,许多是跟随着父母,扎根城市的,他们的背后,是无数的以农村山村、平原、丘陵为背景而形成故乡图景:有清澈的河流逶迤流向远方,有高高矮矮的或青砖或土墙堆砌的房子,有金黄的麦垛,有葱郁的树林,有小伙伴打雪仗、躲迷藏而飘散的笑声……

“00后”的父母,也有纯粹在都市里出生、成长的,可是,他们眼中的故乡依旧支离破碎。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带来了中国经济的腾飞,也让中国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日新月异。造城运动,让一座座城市,旧貌换新颜,步入了现代化、国际化的行列之中。但是,它也同样改变了人的记忆。填河、造桥、铺路、圈地、建房、挖地铁、建高速、盖厂房、拆迁……改变了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将熟悉的地理风貌改变得面目全非,小桥流水,变摩天大厦,古巷老街,成立交高速,一栋栋的老房子被拆平,一条条的老街被改造……城市地形地貌的改变,建筑的消逝,环境的变迁,比之乡村、城镇,还要迅速、彻底,可能孩子昨日嬉戏的草地,时隔数日就高楼林立;可能昔日流淌的河涌溪流,填平成为平整马路;可能孩子前天攀爬过的一棵大树,今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地理上的故乡,不停变化,不断地易容,让人愈发难有一个完整的认识、齐全的概念。

这些承载记忆的风物消失殆尽或者改天换地后,地理的故乡将如何依存?

心理故乡,地理为基,抽象缥缈,但也具象。所有的乡愁,皆有物指:三月的桃花、村前的流水、低飞的白鹭、漠漠的稻田、如席的雪花、村口的社庙、社庙前蹲着的石狮子,爬过的山、涉过的水、走过的路、钻过的小树林、漫步过的小巷、住过的老房子、倚靠过的黄土墙根,还有那一口老酒、一张烧饼、一棵歪脖子的槐树……离开“物”的故乡,隔绝了“物”的乡愁,宛若浮萍,无处可倚。你一切能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尝到的,都是乡愁的载体。离开具象的感知,则无法形成心理的起伏波澜,心理的故乡,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只有地理故乡的存在,才有心理故乡的依托,文化故乡的延续,这一代的孩子,才能真正认同故乡、理解故乡,才会激荡其故土之念、故土之情。如此看来,孩子对故乡概念的模糊,对故土概念的偏差,对乡愁的理解肤浅,也有其根源、缘由。

特级老师赵志祥,曾在我们学校示范过一节公开课《秋思》。这首来自元代马致远的小令,短短28字,宛若一杯浓浓的俨茶,氤氲之间,缥缈着旷古的乡愁,飘荡着孤美而凄凉的思念。课堂也被赵志祥老师演绎得宛若一首起承转合的小令,一贯的风趣幽默,旁征博引,加上赵老师字正腔圆的吟诵,让学生如痴如醉。赵老师的课堂设计,也精彩绝妙,以“列锦”的修辞手法作为教学重点,又选取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作为了教学的难点。课堂如抽丝剥茧,一步一步地把孩子牵引到了遥远的元代,和马致远一起走到异乡,走进了黄昏,让在座的师生,都感受到散曲本身的魅力,沉浸其中,回味无穷。

一课终了,学校的语文老师想利用一下赵老师课堂的余热,延伸一下学生对“列锦”的修辞手法的认识,于是,让学生仿《秋思》,也写一写自己的乡愁。孩子在课堂上表现各异:有很快就写出来的,也有摸着脑袋,无从下笔的。老师拿来了写完同学的本子,才发现,孩子所写的物事,根本无法引起乡愁的遐思,大部分的词汇,都是“马路”“榕树”“商铺”“花园”“行人”……无可厚非,这就是孩子眼中的故乡,但他们抓不住一座城市的灵魂和脉络,这一座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也不容他们抓得住乡愁的根脉。他们太小,而城市又千篇一律的相似,街道也大同小异的笔直,连行道树都是统一的品种,长得又如此的相似!老师问无法下笔的孩子:“为什么你写不出来?”一位学生说:“老师,我能理解马致远的乡愁,只是我真的没有乡愁,我甚至连故乡的概念都没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写!”

无独有偶,五年级有一单元的作文,主题是“二十年后回故乡”。作文的要求是这样的:大胆想象二十年后家乡人、事、景、物的巨大变化,学习用人事景物表达对家乡的热爱、怀念之情;用具体的人、事、景、物按一定的顺序把家乡的巨大变化写具体;指导学生修改习作,并把修改后的习作读给大家听。这一篇以想象为主的作文,学生喜欢写,写起来也十分容易。可是真正将作文收起来一看时,才发现学生想象丰富有余,但是文中对家乡的热爱、怀念之情,却品不出,读不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学生作文技巧的问题,但是深入分析和思考之后,才知道:讲台下的这一代学生,正在远离乡愁,地理上的、心理上的,文化上的。

文学,允许虚构。不可否认,优秀的孩子可以凭借语言文字的感悟力,凭借文字的技术性操作,照样能写出浓得化不开的乡愁,照样能让人眼前一亮,但是作为创作者来说,心理的离愁别绪、黯淡明亮,却是不能虚构的,毕竟,心理的感受,无法虚构,也不能虚构。女儿今年上四年级,每逢写邻里之间、乡村风景、童年趣事时,她就不由自主地犯怵,作文水平尚好的她,也曾经回过我的故乡的她,向我抱怨:“在小区里居住了近十年,楼上的邻居,长得是什么模样,一无所知,你说,我怎么能写好邻居呢?”长这么大了,她唯一熟悉的路,是學校到家里的路,平日上课,根本没有时间到乡村田野去溜逛一下,你说,她怎么能写好乡下的风景呢?“我的童年,几乎是在上学、放学、跑培训班的路上度过的,不是没有发生过有趣的事情,不过,缺少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声,缺少无忧无虑的心情,又如何将自己的童年写得生动有趣呢?”孩子的语言虽然有一些夸张,但是的确是存在的事实,这一代的孩子,不仅连自己的故乡丢失了,而且连自己的童年也丢失了。

以前的故乡,像木心描绘的《从前慢》一样: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有故乡的风貌,有车,有马,有挑檐的老房子,有青石板铺成的古巷;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有早上“您吃了吧”的问候,有东家长李家短的唠嗑、聊天,有几家人蹲在墙根底下吃饭晒太阳的滋味;有生活的人间烟火模样,炊烟袅袅地升起,小河静静地流淌,夕阳下,母亲在村口喊孩子回家吃饭;有精神的纯粹和干净,邻里之间,守望相助,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扶持。这些,才是“故乡”真正的精神内核,才是乡愁的源头——温暖、纯粹、干净,才会让人常常忆起、念念不忘。可惜,现代化的进程,城市化的改造,带来了乡村宗族文化的消亡、城市里的邻里之间的隔阂,将“故乡”这一精神内核,逐渐瓦解,最后,支离破碎,难以还原。

变化,才是这个世界的永恒。自然,我们不能以怀旧的心绪去阻挡这个社会的发展、变革,我们也不能阻挡这一代人乡土观念的消失,故乡、乡愁认同感的慢慢烟消云散。或者说,我的担心只是多余,或许未来,故土、乡愁、故园、童年,会以一种迥异于这一代人的心理感受、文化认同出现。只是,我觉得在目前的文化大背景中,在教育的语境中,这种“消失”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或者,有待于我们全社会想千方、设百计去减缓这一种“消失”,或者阻挡这一种消失。毕竟,在母语的长空中,有那么多美丽的诗句和词汇,都与“故土”“故园”“故乡”息息相关,休戚与共!“消失”了故乡、故土、故园,就代表着无数的人,在教育的背景下,在文化语文的旅途中,与这些浩瀚、博大,有着中国特有的语言文字的深刻内涵失之交臂,那将是这一代学生的遗憾,也是教育的遗憾,母语的遗憾。

2013年12月12日在北京召开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明确地提出城镇建设的要求:“城镇建设,要实事求是确定城市定位,科学规划和务实行动,避免走弯路;要体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依托现有山水脉络等独特风光,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是对“乡愁”“故土”最好的阐述:望得见山、看得见水,乡才有依托;也对“故乡”“故土”的建设、规划,提出了明确要求:在推进城镇化的过程中,要注意保留城市原有的地貌风光,留住山,留住水,莫要突飞猛进,砍树、填湖、盖楼,让大量自然山水、乡村田园被蚕食,到处是刺眼的钢筋水泥“森林”,自然风光难觅,青山越来越远,绿水越来越少,乡愁无处寄托。要加强对城市的空间立体性、平面协调性、风貌整体性、文脉延续性等方面的规划和管控,留住城市特有的地域环境、文化特色、建筑风格等“基因”。

乡愁是接地气的。地理的延续、不变,是接地气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如果这些高屋建瓴的政策能真正落地实施,推进实行,我相信这一代学生,会慢慢地找回“故土”的概念,在长大以后远离故土,升腾起美好而悠远的“乡愁”,也会渐渐地理解中国文化中的“离愁别怨”,理解那些包含着乡愁的古诗、古句的,也会妙笔生花,写出一篇篇饱蘸着乡愁的文字的。“乡愁”是铭记历史的精神坐标,工业化、城镇化不能割断乡愁;“乡愁”是教育中珍贵的一部分,靠的不仅仅是教育工作者对文本的认真解读、对课堂的精心设计,更靠全社会齐心协力,努力保留下“乡愁”赖以生存的“不变”和“传承”——青山依旧,绿水长流;邻里相助,和睦共处。

“乡愁”也与童年紧密相连。童年时代所拥有的快乐,会滋养“乡愁”的内涵,会丰富“故乡”的内核。解决地理上“乡愁”的难题,是全社会的责任,而让童年快乐,让“乡愁”“故土”的内涵更加丰富,则依赖教育的力量。让孩子不要焦躁地奔跑在学习的道路上,留下一些时间,让他们在小树林里爬树、捉迷藏、捡石头、编花环;让他们在小区的荷花池边观花,听蛙鼓声声,看水草招摇;让他们在古旧的巷道里看人来人往、墙影斑驳、青苔苍苍;或者什么也不干,坐在石板上发呆、出神,河流自然地流向远方,清风不说话,悠悠向前。

教育的语境中,拥有了“乡愁”“童年”这些热腾腾的词汇,我们的孩子,就会更加幸福,更加快乐,更会拥有一个完整而富有的人生。期待着,在教育的语境中,在孩子的儿童视角中,在母语的文化内涵中,有故土,有乡愁。

(作者单位: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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