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瑜:去山里,教孩子们写诗
2020-09-30闫双艳
□ 闫双艳
放学回家的路长长的
只有我一个
家里的牛圈大大的
只有小牛一头
当我抱住它的时候
我们都有了朋友
这首名叫《朋友》的短诗出自今年5 月刚刚出版的诗集《大山里的小诗人》,作者是一位12岁的小男孩施应锁,来自云南省吕宁县漭水中学,他最珍视的财产是山腰上的房子以及一头牛。每天放学,他翻过山头回到家后,就牵着小牛出门了。
施应锁刚入中学的时候,在班里的个头最小。开学没几天,老师就带着他们上了一节特殊的课——诗歌户外采风。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诗歌,上课的地点在开阔的户外草地,老师教大家拿起一片叶子,卷成一个小孔,透过这个“镜头”观察这片天地并倾听自己心中的声音。
关于这堂诗歌课,以及诗歌背后的秘密,要从一位叫康瑜的“90 后”姑娘说起。
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
从云南省保山市昌宁县城到漭水中学,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大巴,途径层层叠叠的山林。2015年夏天,22 岁的康瑜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本科毕业后,来到这里开启两年的支教生活,在此之前,她放弃了本校保研名额、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以及出国留学的机会。
“很多人都很诧异,我为什么会为了一群孩子放弃了那么多,但说实话,我一次都没有纠结过。从事公益事业并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使命。”在讲述自己的公益历程时,康瑜常常提到自己的奶奶。奶奶出身大户人家,嫁给了做农民的爷爷。因为不会劳作,她在田埂上给农民们讲故事、唱歌。在特别差的环境里,奶奶观察花草,跟周围所有的东西对话。这给了康瑜启示——被苦难包围的人如何有力量地生活。
康瑜高三那年,奶奶在睡梦中走了。“当你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想成为她,爱她这个角色。世界需要奶奶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别人过得更好。”于是,从大一到大三,她一直坚持每周三、周六参加公益活动。
初到漭水中学支教时,苦是康瑜意料之中的,每次家访翻山越岭几十公里是常事,而孩子们的厌学情绪却在意料之外,逃课、打架、早恋,“帮助孩子走出大山,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使命感似乎一瞬间被颠覆,康瑜在这群淘气的孩子口中变成了“康师傅方便面”,经常会被孩子质问:“我爸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来管我?”康瑜做了种种努力来尝试和孩子们沟通,都收效甚微。
真正的改变源自一场雨。2016 年10 月的一天,窗外下起了大雨,班上的孩子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康瑜索性带他们坐在屋檐下,拿出本子,尝试写人生中第一首诗。在诗里,她发现原来调皮的“坏学生”有着不可思议的想象力,而躲在墙角不爱说话的女孩会在诗里写:“我信奉黑暗,因为它能覆盖一切,就像是爱。”
“在那个雨天之前,我不是诗歌爱好者,但那天之后,我相信,诗歌可以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从那之后,每逢雨天康瑜就会暂停讲课,和学生们一起听雨、写诗。后来,她在校长和其他老师的支持下开起固定的“四季诗歌课”,每个季节上两堂课,分别叫——春光、夏影、秋韵、冬阳。
诗歌课开设一年后,孩子们有了明显的变化,逃学等违纪情况大幅减少,语言行为更规范,连砸玻璃的现象也少了很多。一些“问题少年”也对康瑜敞开了心扉,之前带头叫她“康师傅方便面”的男孩甚至改口称她为“康老大”。之后,康瑜开始给他们补课,每天两个小时,从英语到数学,一点点建立自信。后来,这个全校最头痛的问题班级,成绩第一次超过了尖子班。
2017 年9 月,两年的支教生活结束后,康瑜开始着手准备去美国读教育学。就在那年教师节,她突然收到一大箱子诗——在她离开后,孩子们还在继续写诗,几个月就攒了一大箱。
箱子里还有一封信,写信的孩子叫玲花。信里,她第一次告诉康瑜: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就进了监狱,是妈妈带大了姐妹三个。她从小被人欺负,从不敢还口,直到一次在诗歌大赛中得奖,周围人还说她是抄的,“康老师,我就是举着您给我写的评语和奖状,告诉每一个人,这首诗是我写的!”她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反抗。
信里,玲花又写了一首小诗给康瑜:“天上的人儿在点灯,地上的人儿在许愿。”她补充道:“康老师,我可以许愿吗?我希望有更多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诗歌里找到自己。”“找到自己”这四个字,一下子击中康瑜的心,这封信让她确定了一件事:诗歌或许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它可以改变一个人。
也正是这封信,给了康瑜一个做乡村诗歌教育的理由。那年,在继续深造与乡村教育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回来了,而是带着“是光”四季诗歌课一同回到了大山。“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这句话成为诗歌课的口号。
对于“是光”这个名字,康瑜解释道:“第一是想告诉孩子们,不管未来有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在大山里他们也依旧是光;第二是想告诉大家,这些孩子可能真的走不出去,但请让我们带着欣赏而非同情的眼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就是光。”同时,名字中的“四季”则代表着长久地陪伴,而不是单单一次让孩子写出好的诗歌去博取眼球就作罢。
“教育就是多方面在发生作用”
在中国,父母迫于生计外出务工的选择影响了成千上万个孩子。相关数据显示,全国有超6100 万留守儿童,相当于每5 名儿童中就有1 名留守儿童,其中有近1000 万留守儿童一年到头见不到父母,即使在春节也无法团聚。
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孤苦无依、讷于言语,有时甚至出现暴力倾向,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学习积极性并不高。以康瑜支教的漭水中学为例,全校800 多个孩子只有一半能考上高中,走出大山,而另一半人将继续留在大山里。
漭水中学校长于春云,是一位有着20 多年教学经验的语文老师,也是2019 年“马云乡村校长计划”获奖者之一,他最先站出来支持康瑜的诗歌课,他告诉康瑜:“你知道这个小镇最后的主人是谁吗?就是剩在大山里的这批后进生,他们如何,未来的乡村就如何。”
这句话影响和指导了康瑜的乡村教育理念:那些可能留在山村里的孩子,才是改变中周乡村面貌的力量。通过诗歌,让这些不善言辞的孩子们找到表达内心情感的密码,这是康瑜创办“是光”诗歌课的初衷。
2017 年9 月,“是光”四季诗歌教育公益项目团队正式成立。也是在那个时候,康瑜下定将“是光”诗歌课程体系化,并向全国推广的决心。她找来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浙江大学等名校同学,参考语文课标、儿童心理学、现代诗歌体系,并根据不同年级、不同季节设计具体教学内容。全国各地的学校如果想申请“是光”四季诗歌课程,需要全校农村户口的孩子达到70%以上。通常,这些学校位置偏远,资源匮乏,缺少关注。
“是光”建立初期需要资金支持,康瑜甚至动用了一部分出国留学的费用,幸好后来获得几家基金会、企业和个人的捐赠,但也只能勉强维持机构运营。“很多人对公益存在误解,好像做公益的人就不该拿工资,全部的资金都要拿去做好事,这是不对的。”康瑜说。
除了资金上的困难,康瑜也听到过很多质疑的声音,认为她在以此博取名利。但她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她要将更多精力投入诗歌课程,反复打磨、不断更新,让“是光”的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在某些时刻,她也脆弱过。去督查项目落地情况时,常常要忙到坐夜车去偏远山区。每次坐车,她心里都会害怕。但在公共视野里,她永远像一个战士。
得益于全国各地志愿者的不断加入,“是光”正在给更多的乡村孩子带去不一样的体验。虽然在高考的作文要求里,总会有一句“文体不限,诗歌除外”,但一些学校愿意做出尝试。截至2020 年3 月,“是光”已经服务云南、贵州、广西、河南等21个省份的823 所乡村中小学,让68020 个孩子有了人生的第一堂诗歌课。
很多孩子受到鼓舞,有的甚至在持续发展了自己的写作才能后,考上了很好的高中。“是光”不仅在影响孩子,甚至也在改变大人。有些家长,会欣喜地告诉康瑜,“我们家从来没个文化人,没想到,这女娃子成了诗人。一定会让她继续读书,绝不能耽误一个诗人啊。”
当然,康瑜始终强调,“教孩子写诗不是为了培养诗人,而是为了培育心灵。当一个孩子观察世界的内在视角发生改变,未来才有更大的力量去改变外部世界。”这也是漭水中学校长于春云支持诗歌课程的最大理由。
到目前为止,成立不足3 年的“是光”已经拥有了1000 多名志愿者,这些人中,最小的还在读中学,最大的将近70 岁。“现在的‘是光’,是很多人一起举着火把,从他们身上,你便会发现人本质上最温暖、最坚韧的那部分。”
也正是因为这些火把,才有了“是光”的第一本诗集《大山里的小诗人》,书中120 首小诗全部来自“是光”课上的孩子们的作品,而诗集中的73 幅原创插画则来自全国各地。
出书之前,编辑组通过网络发出征集消息,在一个月时间里就收到了来自全国500 多位画家的热心投稿,其中更有三分之一以上希望无偿参与。在这些投稿人中,有老人,有护林员,有长大的“大山的孩子”,也有残障群体和自闭症儿童艺术治疗老师……编辑组最终选择了31 位画风最为合适的画家,合作完成了73幅插画作品。
在这本书的腰封上,康瑜写了一句推荐理由,“孤独、贫穷、分离……生活给了山里的孩子许多考验,但是有了诗歌,他们便能书写痛苦,感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