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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芙蓉女儿诔》三则

2020-09-29刘玉伟

华夏文化 2020年3期
关键词:木芙蓉宝黛芙蓉花

□刘玉伟

芙蓉考

《红楼梦》中林黛玉最后一次出场,在第七十八回末。彼时宝玉祭完晴雯,方欲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按前文交代,黛玉应是探望宝钗归来,恰闻宝玉诵读诔文,因而悄立在一旁细听。这一段历来有诸多疑点。第一,宝玉此时哀思所寄,即晴雯于“白帝宫”中所司,究竟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

支持木芙蓉者以为,宝玉将诔文挂在芙蓉枝上,而水芙蓉“中通外直”,并无枝干可言。况兼书中明写黛玉从芙蓉花里走出,若为水芙蓉,则须涉水而来,显然不合常理;反对者则以“池上芙蓉”四字问难。

在辩明这个问题之前,先考地点。《红楼梦》描摹大观园中诸景物时,涉及池塘一类凡有下列几处文字:

一、沁芳亭附近。见十七回:“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及二十三回:“宝玉……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

二、紫菱洲、蓼汀花溆一带。见十八回元妃眼中:“……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及七十九回宝玉眼中:“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三、藕香榭一带。见三十八回:“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

四、凹晶馆。见七十六回湘云语:“……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

至于七十八回的池子应归何属,据笔者推测是沁芳亭。理由有二:

一、《芙蓉女儿诔》所列祭品中有“沁芳之泉”一种,再结合前文祭金钏时“撮土为香”的典故,则可知这一回中亦大有“就地取材”的可能。

二、此节文字之前,宝玉甫从贾政书房归来,天色已然向晚。祭奠晴雯本是偶然触景兴念,时间仓促,晚归又难免遭花大奶奶盘问,自然以就近为便。则沁芳亭为上佳之选。其次考辩时间:王夫人“清洗”大观园之际,于十五日留下小住的智通与圆心尚未离开,虽说“住两日”只是虚数,按理推算亦超不过五天,然则晴雯死是在八月二十左右。七十八回写小丫鬟“触景生情”,“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遂诌了一篇传奇出来哄宝玉上当。

而六十七回中已然写到,袭人于夏末秋初之时路过沁芳桥一带,池中莲藕已是“新残相间,红绿离披”。可见此“八月正开”之芙蓉断非水芙蓉,后者盛时当在六月。另,芙蓉诔开篇即言“蓉桂竞芳之月”,查考古人诗文,蓉桂并举者大多为木芙蓉。如宋韩淲《亭皋》:“着蕊木芙蓉,桂树尤萧森。”

综上可得出,七十八回的芙蓉实为木芙蓉,而非水芙蓉。

释疑:一、关于芙蓉枝。七十八回中宝玉将冰鲛縠“挂于芙蓉枝上”。芙蓉诔本不甚长,又为恭楷写就,然则冰鲛縠篇幅有限。另据《增韵》“绉纱为縠”,则可知其质地至轻至薄,又有褶皱,非单凭重力悬挂于树枝即可展开。由此得知,此处之“挂”绝非“悬挂”之意,而是“挂罥”之意。实是将冰鲛縠一端钩于某物之上,另一端执于手中。

二、关于“池上”。此处池上并不等同于池中,应为“池沿上”之意。晏殊《渔家傲》(粉面啼红腰束素)有句云:“池上夕阳笼碧树,池中短棹惊微雨。”可引为明证。

“公子多情”

前文得出,晴雯所司实为木芙蓉。而“晴雯为黛玉之映射”、芙蓉诔“名祭晴雯,实祭黛玉”的说法既已得到公认,不禁使人联想起六十三回黛玉花名签上的那一枝芙蓉花了。所谓“莫怨东风当自嗟”,联系书中语境,实应出自明朱朴集句诗《拟少陵秋兴八首》其五,前一句为“芙蓉生在秋江上”,又源于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则显然为木芙蓉了。该诗第二句即为探春花名签诗,两相对照,可见黛玉之高节,可亦略推测其终局。

七十九回开头,黛玉方从山石后现身,“满面含笑”,口中称赞“好新奇的祭文”。这笑大有深意,哀乐一旦过限,即有作伪的嫌疑。书中写黛玉笑,妩媚酣畅皆有之,然笑盈“满面”而“含”,仅此一例。而宝玉之不觉“脸红”,亦大有揣摩余地。

后文又写黛玉以“未免太熟滥些”为由,改“红绡帐里”一句为“茜纱窗下”,宝玉大赞尖新,却忘了黛玉同时也将“公子情深”改成了“公子多情”。宝玉之“多情”为黛玉所深知,借此轻轻道破,恐有暗下针砭的意味。然而这一节很快就被宝玉“不敢唐突闺阁”的大篇言辞所冲淡,随后兴出“小姐”“丫鬟”的新文,自然也便不了了之了。

自三十二回“诉肺腑”以来,尤其是四十二回钗黛和解之后,宝黛二人的感情进入“稳定期”,黛玉不再含酸带刺,之前拌嘴怄气的笑话遂再无上演。此际突然又有些“吃醋”的迹象,或恐是这一篇诔文着实用尽了心思,非一般“公子”“丫鬟”间暧昧情愫能比,这大约也可算得上黛玉最后一次“闹别扭”。于读者来讲,正因深知其时日无多,反而愈发能觉出悲苦的况味。

“一年大二年小”

笔者认为,曹公于本回写黛玉出场,其最终目的即在于引出经黛玉建议而“三易其稿”的“茜纱”一句,使黛玉联想到终身之事而“忡然变色”。这一句自然也便一语成谶了。此时黛玉慌忙岔开话头,又引出迎春出嫁一段;而宝玉又欲托病赖过,黛玉便再不似之前那般纵容,反而急劝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这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焦躁之情,见于言表,甚至于咳嗽起来,几不类黛玉声口了。黛玉之所以如此“失态”,关键即在于“一年大二年小”一句,以下试详析之:

一、宝黛渐近嫁娶之年,二人虽已互通情愫,又有贾母支持及其衍生出的贾府上下的“舆论造势”,毕竟尚未作准。况兼王夫人日前抄检大观园,手段狠辣,其“杀鸡儆猴”的用意,黛玉何等聪明,自然存在心里。宝玉在此时撒赖,公然与尊长作对,无异于加重形势的严峻,于宝黛二人婚恋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

二、黛玉的身体状况,随着年龄的增长,显是越来越差了,从其吟咏中亦颇见衰飒之气。三十二回黛玉窃听宝玉与袭人谈话时,曾有“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之叹,当时只是因医者一句“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而引发的担忧,而今症已渐成。此时经宝玉之口直道出来,黛玉心下的震动可想而知。

三、自四十二回钗黛间嫌隙冰释,五十八回薛姨妈搬来潇湘馆之后,黛玉已全然放下对“金玉良缘”的防备,思想、性格亦渐与宝钗趋同。三十回宝黛和好后,黛玉摔开宝玉的手道“一天大似一天的”,尚为恋人口角后甜蜜的娇嗔。五十七回借紫鹃口中说出的“一年大二年小”,则包含着黛玉沉重的担忧了。黛玉深为宝玉的不更人事而困扰,既担心宝玉受到伤害,更担心二人的婚事终成泡影。

此时的黛玉不会再像第八回时助着宝玉与李嬷嬷作对,黛玉的锐气、尖酸亦渐为严酷的现实所消磨干净。具有鲜活反叛色彩的黛玉,已于个体生命消亡之前殒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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