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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邱汉生先生《四书集注简论》
——怀念邱汉生先生

2020-09-29金春峰

华夏文化 2020年3期
关键词:四书通史朱子

□金春峰

一、和侯外庐学派的交往

在网上看到学术界已有了许多学派,有点像西汉经学分派一样。如《周易》有金景芳学派,政治思想史有刘泽华学派,近也见侯外庐学派之名。侯外庐学派开派代表性著作应是《中国思想通史》这部巨著,其后是《宋明理学史》。两部书的学者群主要是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中国思想史硏究室以及西北大学中国思想史研究室(后改名为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的成员。按弟子一代一代算,现今当有第四代传人了。

我是冯友兰先生的学生,做他的硏究生是1962至1966年。由于特殊时代背景的关系,说来奇怪,冯先生三十年代的《中国哲学史》及《新理学》我竟然连一个字也没有读。做毕业论文《论朱陆异同》,竟也没有读这些著作。相反,1962年特别买了《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第二卷,读了多少,不记得了,但第一卷上篇和中篇论孔子的一部份划了许多杠杠,是读了的。书中还夹着我写的第78页讲礼器的一段摘录文字(“礼”是一种特別的政权形式,即所谓“礼不下庶人”,“礼所以別贵贱、序尊卑者也……这一种制度,藏在尊爵彝器的重物之中,这种宗庙社稷的重器代替了古代法律,形成了统治利用阶级分化而实行专政的制度;这种权利义务专及于一个阶级的形式,完全是为了周代氏族贵族而设的一套机械……。)这页摘录也是我那时留存下的可贵“文物”了,它竟因隐藏在《中国思想通史》之中而得以被保全,也是难得的机缘与福分了。

那时我对“中国历史分期与社会性质”问题,也很感兴趣。1961年在北大哲学系读本科时,就买了《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讨论集》,读了不少文章。侯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也读过。这在潜移黙化中形成了和“侯外庐学派”类似的研究思路。我的《汉代思想史》不取单纯概念分析之路,而极重与汉代社会历史相结合,实是这种影响的表现。汤一介先生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取名《汉代哲学史》,我只说许多内容不是哲学史所能容纳的,今天来看,实受《中国思想通史》的影响;论《盐铁论》一章也曾引用了《中国思想通史》的观点。当我1990年到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访问时,余英时先生和我闲谈,说一看你的《汉代思想史》,就知你所读的书是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我这本书也引了余先生《中国古代士阶层史论》的观点。他的办公室书桌上陈列的几本书中就有我这本,这本书也是东亚系博士生的教材参考书。不论是否真和侯外老学派的硏究路数类似,至少作为外围还是有迹可寻的。

《宋明理学史》上下两卷,是侯派的理学硏究巨著。这本书是我在人民出版社哲编室工作时一手邀稿并作责任编辑的。后来由新来的叶显良先生当责编,1987年赶在我到新加坡作硏究前就出版了。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应约在外老家中和主编之一张岂之先生见面时的情形。以后也几次到外老家和编写组的成员聚谈,并留下了一张珍贵照片。我没有拍照留念的自觉,不知这张照片是如何被拍下的。想来多半是侯门弟子林英的作品。物换星移,弥足珍贵。照片前排是外老和邱老。后排自左至右是姜广辉、黄宣民、我、卢钟锋、叶显良。外老身体虚弱,没有向他多请教,令我印象特别深刻、至今未忘的一句话是,“他们(当时学者)送我的书,我从来都是不看的。”

我八十年代在人民出版社哲编室工作时(1966至1988年),曾主持重印过《中国思想通史》。

邱先生是侯外老的战友,《通史》第二卷他就是主编之一。《宋明理学史》也是由他和张岂之先生实际主编。先生国学根底深厚,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很高,对于思想史也很有特识。他正式的任职是在中国人民教育出版社,是我的同行和前辈。1987年我在《孔子研究》第1期发表了《论孔孟荀思想与个人人格或尊严之关系》,他读到了,很是赞许,并打电话给我,我特地到他沙滩附近的家里拜访。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他说的一句话:“把问题讲清楚了。”老辈学者中这句话是对一篇文章很高的评价。会面的情形现在还历历在目。邱老憨厚、慈祥、和蔼、笃实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心头。1997年我在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出版部分论文集《哲学:理性与信仰》,特意把这篇文章收进去了。文章是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写的,有理有据,现在仍可一读,并未完全过时。1988年我就出国了,未能再见到邱老。

二、《四书集注简论》的意义

邱老于1980年出版了《四书集注简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得风气之先,好像四十年前就预见到了四书学和朱学的兴起。对一个惯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硏究思想史,重视唯物主义的学者来说,斯亦奇矣。《宋明理学史》朱子一章,邱先生自己执笔,可谓驾轻就熟了。这书当时我就买了一本,但并未多读,和邱老晤谈,也未请教。九十年代我到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访问,写《朱熹哲学思想》,才重读其书,深感邱老硏究朱熹富有创见和卓识。其中好些观点得我之先,在八十年代可谓不同凡响。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以下简称《四书集注》)的重要性,学界耳熟能详,这里我不必多讲。可以说,无《四书集注》,朱熹就不成其为朱熹,新儒学就不成其为新儒学了。新儒学之所以能取代老的经学,成为新经学,成为南宋以后学术思想与意识形态的中坚与主导,全赖于朱子《四书集注》的完成与出版。现今的《朱子全书》几十册,即使大部分被删掉,只要有此《集注》存在,朱熹的地位就无可动摇。相反,其他注疏和著作再多,也无以使朱子成为朱子。《四书集注》在今天对研究朱子及宋明理学之重要性,于此可以概见。邱老抓住《四书集注》作简论,可谓抓住了朱熹硏究的核心与根本,书虽简而重要性则无可比拟。硏究朱熹,这本书是可以作为向导的。

三、《四书集注简论》的主要内容

《四书集注简论》篇幅不大,言简意赅,其内容包括《绪论》与《本论》(一、二、三、四)及《附论》三大部分。尤显创见与精彩的是《绪论》。其中概述了朱熹为《四书集注》所做的大量工作和付出的极大精力与心血,以及如何使其成为新经学——新儒学的过程;点出了每一书朱子所贯注于其中的思想精华与核心之所在。由此入门,读者便可以了解《四书集注》的义理与精神。

四书中《论语》和孔子的地位早已在尊圣与尊经之列,从汉代起已为学界所公认。《孟子》则完全不然,汉代它只是子学之一,地位远不可与《论语》相提并论。北宋,司马光、李觏等皆猛批孟子,至张载、二程才开始予以表彰。《简论》指出,一直到朱熹写出了《读余隐之尊孟辩序》才真正结束了争论,奠定了《孟子》与《论语》并尊的地位。这个《序》也成为了解朱熹《孟子集注》思想的核心与指南。离开《序》,另在“心统性情”之“统”字上大做文章,巧立新解,把《孟子集注》思想讲成由“心”后天从外界摄取“性与情”而统之于心内乃荀学的理路,就根本背离朱熹思想了。

在《读余隐之尊孟辩序》中,朱子说:“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何哉?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如斯而已矣。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此心之体而已。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之以至于孟子,其间相望或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由是而出,宰制万物,酬酢万变,莫非此心之妙用,而其时措之宜,又不必同也。”(《朱子文集》卷七十三)心学思想清晰明彻而确定,不由此解朱子《孟子集注》思想,而另在“统”字上大做文章,可谓盲人骑瞎马,不入歧途就是怪事了。

关于《中庸》,人心道心,二程就开始讨论,但未曾以之与“十六字心传”相联系,与《中庸》相联系,更未以之为“道统说”,对《中庸》的认识可谓游移未定。《简论》指出,真正确立了《中庸》在《四书》中的统帅地位的是直至朱子六十岁定稿的《中庸章句序》。而《序》的核心就是确立由伏牺开始的“道统”传授系统——经尧、舜等至孔子、子思、孟子而直至北宋的二程;“道统”内容则是《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永执厥中”这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又是朱子改定《序》时特地加上的,可见其重要性,体现出《中庸章句》的精义之所在。《朱子语类》:“或问人心道心之别。曰:‘只是这一个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觉从义理上去便是道心。’”“若说道心天理,人心人欲,却是有两个心!人只有一个心,但知觉得道理底是道心,知觉得声色臭味底是人心。……非有两个心。道心人心本只是一个物事,但所知觉不同。”(《语类》卷六十二)以“知觉得道理底”与“知觉得声色臭味底”并列相对,可知“知觉”都是本具于心之“知觉”。朱子《观心说》说:“夫谓人心惟危者,人欲之萌也,道心惟微者,天理之奥也,心则一也,以正不正而异其名耳。惟精惟一,则居其正而审其差者也,绌其异而反其同者也。能如是,则信执其中,而无过不及之偏矣。非以其道为一心,人为一心,而又有一心以精一之也。”(《朱子文集》卷六十七)有如康德所谓“理性”是一个,但有认知理性与实践理性之分。人心道心属于实践理性。从“善的意志”(天理)发出的真底道德行为是“道心”,夹杂人欲私心或直从私心发出的反道德底或貌似道德行为的是“人心”。故朱子几乎全部语录都明白指出,“道心”即孟子“四端之心”“仁义之心”。但在牟宗三先生这样的朱学大家那里,一大册的释朱思想著作,却连《中庸章句》及朱子《序》的影子都找不到,更遑论对其义理的解释了,它被其一笔勾销了。

关于《大学》,时至北宋,一直未被人注意。直到二程才开始被整理成章句,但对其义理谈不上系统的阐释,这工作也是到朱熹《大学章句》才完成的。其核心思想,精义所在,《简论》指出,是朱子代圣贤立言所写的《格物致知补传》。故不了解《补传》,或对其错解,也就从根本上谈不上对《大学章句》以至《四书集注》有真正的了解了。而正是在对《补传》的解释上,邱老眼光独到,石破天惊,突破了胡适“自然科学研究方法说”,和冯友兰先生认识论式的错解,指出:

“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是并不等同于“人心之灵,莫不能知”的。除了“人心之灵,莫不能知”的意义以外,它还具有“人心之灵,莫不有其知”的更重要的意义。……“心之体”与“心之用”发挥极致,就是朱讲的“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心之体”体现了天理……人心莫不有的“知”就是天理,它是先验的,是先天固有的,是无所倚着于物的,是脱离了客观世界而独立存在的。

反观胡、冯两先生,正是把“人心之灵,莫不能知”当成《补传》惟一的意义,而把另一更重要的意义抹杀了,从而也把《补传》由真正的“心学”改而成为主客对立的认识论与自然科学的硏究方法论了。牟宗三先生进而以之解读《四书集注》,于是朱熹就被变成荀子与荀学了。“别子为宗”,歧出于儒学孔孟正统外,就这样轻率地被定性,从而把朱子开除出孔孟“道统”了。

故《简论》可谓拨乱返正,大有功于朱子,大有功于圣学。当然囿于当时流行的唯心唯物两军对立的一些影响,邱老还未能将《补传》完全置于伦理道德的范围内,彻底地贯彻朱子先验的良知式的“知”与“已知之理”的心学方向,将胡、冯两先生错解的影响彻底扫除。但这是时代使然,不能苛求于前人。仅凭邱老如上之灼见所给予后学硏究的启迪,其巨大贡献就完全可以立于学术史册而不朽,也是会永立而不拔的。

邱老1992年离世,我正在美国,音讯全无,离现在已近二十年了。捧读《简论》,常如见其人。仅以此文作为对邱老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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