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桥
2020-09-28罗小茗
罗小茗
第一次注意到东京的桥,是因为东野圭吾的两个故事。
一个是《祈祷落幕时》。故事里那一对父女因为二十多年前的命案,始终无法光明正大地相见。他们保持联系的方式,成为侦破案件的关键。而父亲的年历上则工工整整地写着东京各处的桥:“一月,柳桥;二月,浅草桥;三月,左卫门桥;四月,常盘桥;五月,一石桥;六月,西河岸桥;七月,日本桥;八月,江户桥;九月,铠桥;十月,茅场桥;十一月,凑桥;十二月,丰海桥。”一开始,这些记录让刑警们疑惑不解,最后他们发现,这实际上是每座桥固定的洗桥的日子。原来在清洗桥梁的那一天,很多东京人会自发来到桥上,一起帮忙洗桥。隐藏在洗桥的人群之中远远相望,也成为这对父女每月联系彼此的方式。
另一个则是《麒麟之翼》。电影中,一对年轻恋人来到东京开始新的生活。让他们搭顺风车的司机,将车一路开到日本桥上,司机建议他们在此下车。原来,日本桥是进入东京的起点,所有想进入东京的人,都要先经过日本桥,在此迈出他们的第一步。于是,两个年轻人在日本桥的麒麟雕像下站定,开始他们在东京的闯荡。
我曾来到日本桥,那是一个略显阴沉的下午。在此之前,我先去江户东京博物馆参观。这座呈现东京的过去和未来的博物馆,似乎要大大加深人们对于“日本桥是东京的开始”这一点的印象,入口处便是一段仿制的明治时期的木制日本桥,还原出当年的景象。从桥上经过,可以侧身俯瞰两岸繁华的街景与热闹的鱼市。在这样的印象中,我走出地铁,一回头便看到这座日本桥。
或许是因为头上压着高速公路,这座建于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此后不断翻新的桥,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起眼。它的四周是富丽堂皇的银行、证券交易所和百货大楼。在它们的映衬下,日本桥更是自动隐身,很难成为被驻足观看的對象。而这样的直观印象,似乎在第一时间印证了东野圭吾在《麒麟之翼》中的愤愤不平。在那里,他假借巡警之口,说自己担心来自幅员辽阔的中国的游客,会如何打量这样被压在大煞风景的高速公路之下的美丽的日本桥。
走在日本桥上,经过麒麟雕像,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忽然飘过日本建筑师矶崎新关于城市的奇怪言论。在《城市破坏业KK》中,他曾提出一座现代城市是不可能在物理意义上被破坏的。从一个经历过原子弹爆炸和东京大轰炸的国家的人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自然令人十分讶异。不过,他如此宣称的依据却是,“作为物理性实体的城市在地球上就根本不存在”。因为“城市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市民们相互间的协约及为了使用而构筑的虚像……能够消除这种传播的力量并不是对城市的破坏,而是文明的灭绝”。
在过去,我总是觉得这样的观点过于夸张,是故意耸人听闻。而现在,站在这座“平淡无奇”的日本桥上,想着那些把我最终吸引到这里来的各个时代的文字与影像中的“日本桥”,我似乎明白了,这或许正是日本人关于他们的城市可以大大方方讲出来的话。当地人心里所珍视的城市,由文字和影像沉积下来的城市的悠长意味,虽不是一两本作品或画册可以道尽,却也因此透露出点滴的魅力,吸引着远方的游客。但真正生活在这里的人,参加热热闹闹的洗桥活动,时不时地记录和关注变化中的东京的桥。如此绵延着传统的城市,与其说是建立在冰冷的水泥和声光电化之上,不如说是建立在人们的心头。对受到魅力的诱惑、慕名而来的游客来说,企图通过对于物理环境的第一印象或执念,来把握和理解在漫长悠远的生活中营造成的“城市”,并在现实的匆匆一瞥中得到印证,这大概才是最为离奇和最为夸张的幻觉吧。
(青 江摘自《文汇报》2020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