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少年·情
2020-09-27高卫国
高卫国
一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冷风如刀,万里飞雪正是少年阿飞出场的绝佳背景。
作为北中原乡村长大的孩子,我小时候见识过素净的冰雪世界。雪是大自然的精灵,飘飘扬扬一会儿就给树木、大地、村庄穿上了银装,风裹着雪花随物赋形,那是上帝大手笔的写意。雪有时选择在夜晚飘落,鹅毛般的大雪飘舞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隔着窗户看,外面的天比平时亮堂了许多,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屋外,院子里雪地上便有了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窝。雪堵住了当街的柴门,小时候的农家大门多是这样一个具有古典诗意美的栅栏。
窗外雪花飞舞,讲台上靓丽的女教师正在讲着物理,我一个刚上初二的少年对这位老师有一种莫名的喜欢,平日里我都是认真听讲,然而此刻我的心忐忑难安,那个家伙的话如一根刺扎入了我的心房。那个把板凳腿削成武器的家伙,联合两个上课只知道睡觉的哥们儿成立了一个“飞虎队”,他课间曾威胁我放学后会在路口等我。
放学了,我把心一横,踏上了回家的路,道路上的积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呼呼的北风把雪花旋到了道路两边的低洼处,风雪摇动了道路两旁树上的枯枝,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叫声。这条通向我家的路足足有五里,中间隔着晁寺和大晁两个村庄,我踟蹰于这条路上显得异常孤单。同村的小伙伴都去了豆公乡中,父亲考虑到这所向阳中学的校长是他的同学,执意让我上了这所学校,现在倒好,害得我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出校门我转过了一个路口,砰砰直跳的心稍稍平复了,这个路口没看见他的身影。我的心里存着侥幸,也许他只是吓唬吓唬我,说完他就不记得了;也许他没忘,但这样的风雪天气他也急着回家;也许……我的心里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在下一个路口,我远远地看见道路两旁有几个看热闹的同学,马路中间斜叉着腿站着三个人。他们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斜睨着我。
相同的风雪天气,我有阿飞一样的孤独,却没有阿飞手中的快剑,我告诫自己即使没有阿飞的快剑也必须得有阿飞的胆气。我清楚地知道这场战斗避免不了,如果此刻我选择了懦弱,不仅这三个家伙,人群中那些看热闹的同学以后的还会有人站出来欺负我。那年月乡下的男孩子就是靠拳头确立自己在学校的地位的。想到这些我反而不再怕了,挺直胸脯走了上来,双眼直视他们说:“最好不要动手,如果我吃亏了,明天会喊更多的人来找你们报仇。”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但是我清楚这句话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呐喊。那家伙伸手推了我一下,我在雪地上打了个趔趄,迅速站稳脚抡起拳头照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那家伙也不含糊回手在我脸上来了一下。我看见有鲜红的液体从他鼻孔滴落在雪地上,迅速洇开了。也许这鼻孔滴落的鲜红液体镇住了他的两个帮手,他们两个木了一般站在原处,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老师来了,于是大家都自觉向家的方向散开。
隐于时间深处的风雪,记录了我年少时的成长,那条打架的公路延伸到县城一高,遗憾的是很多人没有踏上通向县一高的路,四个班的学生只有我们十六个人继续奋斗在求学的路上。他们辍学的原因一定各有不同,其中有一位坐姿特别的张奇同学就是被这个成立“飞虎队”的同学打跑再不敢来上学了。
二
“残冬飘来几片白雪,诗人说那是玉色蝴蝶,于是我匆匆以心相许,在那个群芳寂寥的时节。待只只彩蝶踏歌而来,百花笑绽于春的原野,我才发觉初恋是多么轻率,才知道蝶梦应有的色泽,但那毕竟是我的初恋呀,它也曾给过我许多慰藉。”
我透过窗外雾蒙蒙的天气回望时光的深幽,我望见了我的青春,望见了我的初恋。我和女友初识在大学校园,1998年我到豫南一所师范院校报到,当时郜儿就和我分在一个班,起初她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大学的教室是流动的,到了大二这一年辅导员给我们申请了一个固定教室,相对固定的场所为爱情的滋生提供了便利条件。郜儿就坐在我的身后,日常交往让我对她产生了好感,我们常常在周末约会去看场电影。那时候大学生的娱乐生活相当单调,除了看电影偶尔也去跳交谊舞,或者干脆窝在宿舍和几个臭味相投的哥们儿打双升。
大二那年冬天,豫南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和豫北乡村不同的是豫南有一些植物是常青的,冬青、瓜子黄杨圆球状的树冠顶着白色的发髻甚是好看,大叶女贞圆润的珠状小果也躲进了雪的怀抱,一棵棵挺拔的雪松绽出了一树树塔形的白花。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我和郜儿在雪地里追逐嬉闹,她身穿一件淡绿色的小袄,咯咯的笑声震落了树枝上的积雪。我望着她灿若桃花的脸和黑水晶似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我们唇唇相印算是确定了恋爱关系。有一次我学期中间回家,在家住了七八天后返校,郜儿来车站接我,我看见了她蓄满泪水的双眼,后来我偶然读到她写在日记中的一句话“那毕竟是他一年来不曾回过的家。”从教室通向海院女生宿舍楼的小路上,铺满了我俩的脚印,层层叠加、密密麻麻,借用一下作家王鼎均的话“一旦全部涌现将高过你家的房顶。”
大学毕业后我签入新乡的一所中学,郜儿没有找工作继续考研。一年后,郜儿担心落榜要来新乡找一份工作,我们俩四处奔波,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在我出租屋暗黄的灯光下郜儿一脸戚戚地吟诵了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正当我们为工作犯愁之际,网上查询她各科成绩均高出了南京师范大学的分数线。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师大这所有皇家园林式建筑美誉的大学校园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多少次与我梦魂相牵。三四年的大学情感,又经过了三年异地相恋,走到了要开花结果的2006年,这一年三月份我通过了陕西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考试,五月份郜儿和洛阳的一所高校签约,种种迹象显示人生似乎在向修成正果的圆满靠拢。
然而世事沧桑,人心暗换,女友在电话中说:“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拿什么结婚?”五月份她在电话中曾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我什么也没有如何谈论婚嫁,当时我并未在意,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们的爱情坚如磐石、牢不可摧。她这一次的语气让我预感到苦心经营了七年的爱情遭遇到了某种危险,我必须拯救我的爱情,于是我急匆匆去了一趟洛阳。女友说:“你再去见一下我大姐吧,她和我爸爸开过家庭会议了。”这个时候,我还是心存幻想的,女友的大姐是一所高校的知识分子,以往过年时在女友的家里我不止一次和这个姐姐交流沟通过,有时提到她自己的爸妈她也会对我说咱爸咱妈。你看,我们亲如一家,她怎么会这么绝情地斩断我们的姻缘呢?大姐不等我开口就说:“我相信你们之间有感情,没有感情也不会持续这么多年。但是感情是一回事兒,生活是另一回事儿,你还要去读研,一读就是三年。现在研究生的就业形势已不如从前,我们在洛阳给她找个有房有工作的就可以张罗着结婚过日子了,爱她就放手吧。”
自然界风雪的来临尚有预兆,烟火世俗世界的风雪来得却是如此的突然,这场落在我心里的雪花久久都未能晾干,靠着这场风雪的滋养我长成了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人生有许多命定的结局并不是芳草斜阳的诗意,而是人海茫茫,夜色已泛凉;欲诉衷肠,却早已是伊人不在,孤灯彷徨。
三
寒风吹彻,绿城也一天天地冷了。天色灰蒙蒙的暗,有人说这是要下雪了,到了上午八九点钟果然飘雪了,我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见飘飘洒洒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不一会儿地上已经泛白了。中午回家,妞妞拖着稚嫩的童声问我:“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堆雪人呀?”我兴奋地告诉她:“照这样的态势下一晚上,明天咱们就可以下楼堆雪人了。”然而雪花只蜻蜓点水般地和我们打了个照面就飞到别处去了。
翻阅一下自己的朋友圈,对雪最近的记忆居然停留在2017年:昨夜飘雪了,今晨路上的行人似乎也精神了许多。早在许多天以前朋友圈里就有许多好友留言,希望看到落雪。不知道大家喜欢雪的初衷是否相同?我喜欢冬天的飞雪,正如喜欢春天的繁花一样,那些表明四季更迭的景象能唤醒沉睡的生命因子,会让生命在自然的召唤下涌出一种久违的感动。
还是古人更通晓生活的真意。踏雪寻梅、雪夜访戴、那雪正下得紧。紧又何妨,奈何我胸中燃烧着诗情!更有痴者,湖心亭看雪,架一叶小舟,拥毳衣火炉,独往湖心亭看雪;白居易的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更是写尽了雪夜饮酒的温情。可惜张岱诗情虽满,浪漫才情稍缺,设若有红颜相伴,白雪映红妆,会更增其美。昨夜面对着茫茫的雪天我想到了这样的才情,然而仓促之间又到哪里去找红颜?只好约上两个哥们儿——老赵和老岳,去体会另一种雪夜豪情,一壶浊酒,漫天风雪,把琼玉踩碎,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