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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27李敏

椰城 2020年9期
关键词:常青

作者简介:李敏,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省市文学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著有长篇小说《花开的声音》《杏园中呼喊》,短篇小说集《你是我的眼》。

我和常青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却在另一个城市的笔会上认识。他写诗,来自农村,初中未毕业就开始闯荡社会,是个二十五岁的建筑工人,留着一头到脖颈的长发。我嘲笑他像一个三流艺术家,他高高的鼻梁和诗歌让我嫉妒。我写小说,也来自农村,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做信贷员,二十八岁因为秃顶留了光头,他嘲笑我像个抢银行的坏人。

他跟建筑队各处打工,每次回来,除了回乡下看看老父亲,大多在我宿舍跟我挤在一起睡。我们喜欢晚上到热闹的商业街大排档喝点啤酒,炒一盘土豆丝,吃点烧烤,聊聊女人、房价和所谓的文学。偶尔,他聊聊他乡下的爹,我聊聊我乡下的爹娘,为他们着急我们的婚事感到耻辱而无奈,也为我们的生活毫无波澜,前途毫无希望而感到痛苦迷茫。

这次他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问,我知道如果他想说出来,肯定要和我说。我们又去商业街喝啤酒,果然,几杯酒后,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写成小说,你只要写出来,肯定是个能获大奖的小说。

我笑,这么好的素材你自己用吧。

他向来把“实诚”作为朋友对他最好的评价,对我的态度感到愤怒,他把头扭向一边,说: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爱信不信!

一阵短暂尴尬后,他喝下一杯啤酒,仿佛对着空气轻吟:

我该如何还原自己

一个人在他自己的体内潜伏久了

会小心翼翼,会如履薄冰

会担心自己被自己处决

寂寞是一杯劣质酒

一次次消遣生活……

我端起一杯,同他一碰,讲啊,劣质酒也比没酒好。

他又喝下一杯,一手握住酒瓶,仰起头把残存的几滴倒进嘴里,又用牙齿噗地打开一瓶,甩一下头发,继续用诗人的语气说,生活——远比小说精彩啊!

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讲他的故事。

他说:留意到这个女人,是他的男人打她。

大发在窗前吹了一声口哨,我们便知道又有好戏看了,扔下手中的活儿,悄悄地聚过去。男人掐女人的后颈,拽肩,别腿,转身摁倒,右脚一步跨上去,膝盖顶住,拳头尽管落下去,女人伸手抓,男人捉住摁下,女人伸腿踢,男人捉住摁下,女人像只摁住的螃蟹,最后只能捂着脸哭。

我们不止一次看见男人打这女人了。女人漂亮,又白又丰满,男人黄瘦,可打她一点不费劲。

为什么能看得这么清,先说一下我们干活的地方。那是个新小区,前期房子已經入住,小区附近建了一所小学,小区突然成了学区房,房子短期内戏剧性大涨价,开发商便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小区前准备建活动广场的地儿,改建起一座十八层高的新楼房,间距目测恐怕连三十米都不到,坑爹啊!谁管呢,反正有能人是肯定要赚一笔的。

我们这次活儿是室内砖墙砌筑,贴砖前地面找平。夏天热,能在室内干活太阳晒不着,又因为这些窗口风景,让我们活儿干得非常有滋味。

楼房设计有巨大的落地窗,因为离得近,夏天热,拉窗帘影响空气流通,大都不拉窗帘,窗内一目了然。那些女人穿的真少啊,裤衩背心算好的,有直接光背的,原始人似的。对于他们无所顾忌,刚开始不理解,从外面看来就明白了,我们施工楼,除了上面高高塔吊能看得见,整个楼层都罩着一层灰灰蒙蒙的绿防护网。我们能看见外面,而外面的人除非仔细观看,仔细听,才能知道这绿色的丛林当中,有几只像灰色大老鼠的工人穿梭其中忙碌,有谁会关注几只老鼠一样的人的存在呢?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这些外地民工当人看,我们这些人游离在生活之外,当然不需要顾忌。

大发把看这一个个巨大的落地窗口,形象地称为看电影。的确,每个窗口在我们看来,那简直就是一个个幕布,里面生活百态,如果你不觉得乏味,可以一直看下去。但中午不可以的,中午阳光照在茶色玻璃上反光,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下午一切都能看清。当然,最好是晚上,窗里灯光亮了起来,我们简直就像隔着玻璃缸看鱼,太清楚了,可惜晚上不施工,我和大发偷偷去看过两次,但离住的地方太远,得走半小时,不然每晚都要去看。

窥视癖,捡重点。我说。

啊呀,你一个银行职员比我一个建筑工还急躁,怪不得早早秃顶。

啊呸,宰相头上无重发,这是智慧的象征,快讲快讲!

先说那个女人,就是她男人老揍她那个,脸蛋圆圆的,头发长卷,一会儿我说我和她睡了,你别嫉妒哈。先说怎么认识的,当然,她不认识我,我透过窗户早就认识了她,她住八楼东户。女人不上班,白天喜欢在沙发上看电视,或坐在窗前玩手机,或偶尔看本书,有时会抱着一只大耳朵小狗下楼,她的小狗穿得比小孩子还洋气。她家里金碧辉煌的,一看她就是一个居家富婆,对,那个瘦男人开宝马X7,X7!一百多万吧。因为女人漂亮,我们无事都往北边靠,好像那里有无数根绳子,拽着我们的眼睛一样。后来,我们发现问题了。

什么问题?

这女人,老往家里带野男人。

哦?

且不止一个,我看见的最少有三个不一样的男人。

卖的?

不是,当然,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刚开始我也以为是。

快说怎么认识的?

微信,你知道微信有个“附近的人”吗?

知道,但没用过。

无聊时我会用这个,乱加好友聊天。我寻思她天天玩手机,要么喜欢手游,要么喜欢八卦聊天儿。这么想着就打开附近的人翻看,见有个叫红尘妃子的,头像是一只小狗,大耳朵,穿件绿色马甲,再看距离是100米内,我就确定是她。我毫不犹豫地点了打招呼,发送“你好”。她斜斜地半躺在阳台的藤椅上玩手机,我观察她,抑制内心的狂跳,忐忑不安地等待。

那就是回应了呗。

是,简直快得让人失望,她通过那瞬间,我有点害怕,我以为她就是做皮肉生意的,用这种方法招揽客人,说实话,我对乱和陌生人聊天的女人没有好印象。但我不明白的是,她家这么有钱,没必要做这个啊,但谁知道呢。要么就是喜欢这个呗!

接下来,我们聊天,我在窥视她的一切,当然知道怎么聊天能讨她欢心,就像我是个拳击手,而面对的是蒙着眼睛的对手。而她,竟然也喜欢诗歌,真的,我找找,她发给我一些她写的诗歌,真的还不错。

常青扒拉手机,念道:

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凌乱的梦境你就来了

飘落的样子像慢四

也像伦巴

这辈子最怕跳舞

旋转的瞬间更像离心机

有些秘密会被甩出去

不错吧,她上过大学,知识很丰富,懂得好多,重点是爱好诗歌,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像突然中奖。你可以想象,我多么开心,聊得多欢。我恨不得时刻抱着手机,当然会耽误干活,挨了工头孙扒皮那老东西上百句“操你妈”,哈哈,去吧,我妈反正早烂成泥了。

你爱上她了?

嗯,应该是,我睁开眼就想她,一有空我就去八楼东边去看她,大发再对着她手淫我就揍他。

后来呢?

当然见面了,还那个了。

嘁,吹吧,你说上的女人有十个了吧,说不定一个也没上。我感觉他这次说的是真的。我承认我嫉妒他。

常青嘟了嘟嘴,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好,我承认,除了春华再嫁前,上过一次是真的,其他都是吹牛。但,这个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信,她是富婆儿,我是建筑工,他不可能看上我,我,没说我是干建筑的,我说我是个银行经理,你和我平时聊工作的事儿,什么借记贷记成本损益啊,顺手拈来都用上了。我是个银行经理,还是一个诗人,她怎么会讨厌我呢,她喜欢我,这大概是因为我给她发了好多爱情诗,那是货真价实的呀,她最喜欢这一首,曾截图用在微信头像几天:

因为你的不在

寂静才是回忆的开关

风从窗缝进来的时候被挤变了形

由此发出的呻吟

让寂静浑身发冷

如果今晚必须有梦发生

我即便提着月光巡视也无用

……

拜托先别念诗,快说,咋见面的?

这个货有了醉意的脸上,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幸福,还有一种我无法描述出的痛苦。他舌头硬了,说话打着结,不时漫不经心地灌一口啤酒,让他的讲述显得啰嗦和缓慢,我恨不得伸手把他的故事从他嘴里抓出来。

头一次见面,我忐忑了好几天。虽然我早给她看了几张照片,咱对自己的相貌还是很自信的,比较帅吧。

常青用手往后理了理头发,把自己的长发抓了抓,他长得还算魁梧,鼻子高挺,大眼,大嘴,除了侧面看上去大腮帮子和下巴上紫红色痘印显得粗鄙外,还真是帅得让我嫉妒,要不是他厌学,初中未毕业,也不至于干建筑这等粗活,话又说回来,他干建筑比我这大学毕业生的收入高近一倍。

别啰嗦。我又给他倒满,再给自己倒满。

我做了充分的准备: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千多呢,上身小西装款,今天没穿,改天穿给你看,亚麻休闲,成功人士都穿那种休闲裤、休闲鞋。照着广告牌上的模特拍一张,直接拿图片到店里要的。那一身特别好看,回头借给你穿,哦,不对,我衣服你穿着太大了。这样,把袖子撸到这儿,看这儿,把手插到口袋里,真他妈帅呀。我去洗了澡,净了面,把我粗粗的手洗了又洗。如果她看见我的手,这双和水泥打交道的手会出卖我的,你看。常青把他那双大手伸到我面前,那是和他25岁年龄极不相符的手:关节粗大,皮肤粗糙,青筋暴突,左手食指指甲受伤,青紫未褪;右手背上一条蜈蚣似的疤痕,那是去年被铁皮刮开缝针的结果。

常青把手举到自己眼前,看了背面,又反过来看了正面。看完放到后屁股上狠狠地擦了又擦,好像要把那条疤痕和粗糙擦去似的。随后用右手端起酒杯,咂了一口,咧了一下嘴,接着说:我买鲜花、红酒,口袋里还准备了一千块钱,我还是不放心,万一她是要钱。我们去了一家像样的饭店吃饭。她问我,银行职员不都是平头吗,你怎么是长发?我瞬间一身冷汗,我说,因为我诗写得好,行长特批的。那顿饭吃得我紧张极了,有空调吹着,我还是直冒汗,我不知所措,倒不是因为我是冒牌经理,因为她太漂亮,那晚她打扮过,脸是那样粉嫩,嘴巴嘟着很是性感,那胸啊,又高又圆,一动颤颤的,让人看一眼心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身上的香味,简直要人命,那一刻,我只希望这个女人丑点,那我就能正常咽下几口饭菜,会清醒一点,不至于没了魂儿,没了头脑。不知道是不是红酒的缘故,我脑子、手、胳膊、腿、脚,一个也不听我指挥,我成了一个红着脸的傻瓜。我头昏脑胀做梦一样喝完了带去的两瓶红酒,聊了些什么我也记不起來了,只记得她一直咯咯笑。最后,她突然关了包厢门,我是说锁了门,转身,坐到我身边来,偎依到我怀里。她的胸贴在我胸前。像两只鼓鼓的暖水袋、热馒头,不对,像我们小时候玩装了水的气球,我的胸腾地一下,像着了火,我伸手本来要抓她乳房的,但我怕她看见我手上的疤痕,我抱了她的屁股,一瞬间,我着了,就像一根突然划燃的火柴,我突然什么也不怕了,那一刻让我去死也不怕。

关键的时候,我看见她长久地战栗,她使劲地咬着嘴唇,一声没吭,我发出一声长嚎,被她伸手捂住。

你行,艳福不浅,收你钱了没?我酸溜溜地问。

没,我错怪她了,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女人。常青又吞了一口酒,半天吟出一首诗:

用绝望理解绝望

思念是握在我手里的凶器

燃烧是一种结局

腐烂也是

因为想念

时间不是时间

是一个“愁”字的繁写体

抱得美人归,还说什么愁?

就那一次,她把我删除了,不,拉黑了。

为啥?

不知道。从云端突然被摔到深渊!为什么?难道她识破我是个冒牌经理?不,她爱我,要不为啥和我主动那个?但为什么又那么绝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发不出任何消息,除了微信,我们没有别的联系方式。这或许就是那些贵太太们常玩的一夜情游戏?过后即忘?我不行啊,我中蛊了,中了毒,每一个细胞都在回味其中的美妙,每一个毛孔都喷涌着欲望,烈火一样的欲望。我站在八楼东窗前,恨不得一刻不离开,我偷看她,看她喝水、吃东西,看她在家走来走去,看她穿睡衣,穿短裤,穿红吊带儿、黑吊带儿,看她给狗理毛,看她抱小狗出门。

我身心不宁,无心工作,孙扒皮再次骂我,我粗暴地和他干了一架,暂时罢工。我们有分组,我无法安心干活儿,白拿钱,有点说不过去,便推说自己肠胃炎犯了,先不上工,大家好像也看出了什么,也不多问,任我去。

我等工友上工后打扮好出门乱逛,我知道每天中午她会出门一次,下午五六点钟出门遛一次狗。对,我跟踪了她。晚上彻夜写诗,我已经无视工友们怎么看我了,反正我准备干完这个活儿回家换个工作。

趁天黑,我在小区不远的林荫道上拦住她,她见我后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装作偶遇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一见我,她就知道我是在跟踪她。因为我根本隐藏不了自己被抛弃、被拉黑的委屈,第二句话,我就问她为什么把我拉黑。

她怎么解释?这越来越有趣了。我问。

她惊慌过后,突然冷静,拉下脸问我,你是谁?我们认识吗?你是哪里人?

我被她问得当场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傻傻地看她走远,我觉得我的心好像被摘出来了一样难受。

后来呢?

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找她。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华贵,我算啥,蝼蚁一样,我们的生活差距太大了,就算曾经我们聊得那么投机,也相信她不讨厌我,但我彻底没了勇气。我只能透过窗户,像只老鼠一样偷偷地看她。她心事重重,有时候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候站在窗前往外看。

防护网开始从18层往下撤,再过几天,他就像一条肮脏的裤子,从这灰色的建筑上退下来,等退到最底层的时候,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另外的工作,由另外的一个施工队承担,也就意味着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无法放下那个叫红尘妃子的女人,是她让我第一次真正尝到男欢女爱(和春华那次几乎不算),她应该是懂我的,至少是懂诗歌。她的拒绝让我觉得自己卑微和失败,活得窝囊而沮丧。

要是我,我直接去她家找她,管她呢?我说。

那是你呗,你是个大学生,还有工作,我呢,没学历没工作。当然!我也想了上百次,但我怕她烦我。我天天给自己找去见她的理由,后来,我想见她的理由都变了,我想向她承认我骗了她,我不是经理,只是个打工仔,好像不承认,就是我人生的污点似的,谁在乎啊!说到底我还是想她。

晚上,工友打牌,我趴在床上写诗,我神经兮兮的他们见怪不怪了。在他们看来,我写诗和大发一边看手机黄片一边手淫的恶习一样,只要不耽误干活就行。那段时间,我写了几十首诗歌,把我的苦恼、我的爱恋、我的怀疑,都记录了下来,足足可以成一本小诗集了,王小波说得真好:“痛苦是艺术的源泉。”

孙扒皮早把每个人的工钱计算了出来,也就是说,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天晚上我用手机写完诗,照例给红尘妃子发过去,虽然我一直发不出去,但已经习惯了。这次,我听见了“嗡嗖”那动人的发送声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连着发了两首,都发送了过去!这说明她又通过了我的验证请求,我又能联系到她了!这种只有在小说里才有的转折,就真实地发生了。

像所有现代人一样,近在咫尺,却犹如无形中画了一条围栏儿,在另一方没有意向的情况下,不能随便联系,只能互不打扰。只有电子信息,才名正言顺地开启了一条可以相互避免尴尬的秘密通道。

我的心狂跳,几乎本能地用语音打过去,我怕她再次关闭这个秘密通道。我马上挂掉,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方便,他开宝马的老公是不是在跟前。

如果在工地就好了,我可以看到她在干什么。想到这我立刻从床上跃起,披衣蹬鞋往工地跑,大发和几个工友问我去哪里,我也不回。我出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们骂我神经病,我也一样不搭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么骂我,早习惯了。

我一口气跑到了黑乎乎的施工地,用手机照着爬上八楼,来到最东边的窗前,熄灭手机灯,省得外面的人看见黑乎乎的楼内鬼魂一样的亮光,我喘着粗气向对面看去,看见红尘妃子一个人在家,客厅开着电视,她穿着一条蓝色短裤,黑色小吊带背心,手里端着一个盘子,大概是给小狗喂水,似乎我胳膊再长一点,就能伸手够到她。我静观了一会,没有看见她男人。我努力平息了气喘,拨通了语音过去,我似乎听见那边手机里叮叮咚咚的声音。果然,她拿起了手机,打开,犹豫了一会儿,接通,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把手机放在耳边。

接通的一瞬间,她小声地“喂”了一声,我的泪竟然哗地流了一脸,仿佛那是声震开关,我等待的痛苦、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哽咽着无法说话,只听见自己咕噜咕噜咽口水的声音,她應该也听到了,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们不说话,就那么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听着对方的呼吸,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样子,我也说了句:我更对不起,我是个骗子,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我也知道你站在窗前,穿着黑色小吊带。

她似乎吓了一跳,紧张地四周望了望,过了一会儿,她说,既然知道我站在窗前,肯定不远,来我家里吧,我倒看看你咋骗我,骗钱?骗色?还是骗命?

我马上过去,我说。

既然允许我去,或许她老公一时不回家,如果在,随便她怎么着,要我小命也无所谓,老爹和一个老寡妇结了婚,老寡妇有儿子也能给他送终,我不怕。

我敲开门之快,显然把她吓了一跳,她赤着脚开门,手里拿着一瓶未打开的红酒,看见我,也没说话,转身去餐桌旁抽屉里找了红酒开瓶器,和一个长颈玻璃醒酒器。我关了门,把鞋脱下来。我不想穿鞋架上男人的拖鞋,就那么赤着脚站在原地。她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指了指餐桌旁的椅子,我乖乖走过去坐下。她把酒放在了餐桌上,又去冰箱里拿出两个咸鸭蛋,两个酒杯,在我对面坐下,说:洋酒配咸鸭蛋,不土不洋地喝点吧,酒是好东西,我离不开它啦。

她倒满一杯给我,一杯给自己。看到我很拘谨,说,你能找来,应该也知道,对面女骗子也不是单身,是个有夫之妇,骗你感情……你说你是骗子,说说骗我啥了?对了,那个,他今晚不会回来,放松点吧。她端起酒,把一大杯红酒一饮而尽,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喝完,斜着眼挑衅似的看着我,而我也傻呆呆地看着她,她突然起身,趴在桌上,搂过我的头,在我嘴上狠狠地亲了下去。

我的头瞬间轰隆作响,那个女人简直像有毒,如果她那一刻让我跳楼,我也会立马跳下去。我顿时放松了,什么也不怕了。

我要向你承认,我骗了你,我不是银行经理,是一个建筑工,就在对面儿,我用那双粗糙的手,指了窗外给她看,她惊愕地看了我两眼,然后站起走到窗前,往对面的楼望去。

在这里?对面?她问。

嗯,是。我回答。

对面施工楼,夜晚看起来灰乎乎的,黑色的大窗口如张着的一张张大嘴。

她回过头,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笑够了,问,这么说,你是常常看得见我是吗?

是,毕竟我们在这儿干了近两个月活了,这楼上入住的二十多户我们几乎都认识了,夏天热,你们又不拉窗帘。

我也不拉窗帘,你还看见了些啥?她问。

我看见你男人打你了,我说。

还有呢?她眼神勾人、坦誠,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

还有,还有,有时你和你朋友,我是说男朋友,干事儿也不拉窗帘儿。

我本不想说,但我更不想骗她。

她脸一红,端起酒喝了一口酒。哈,还真是都看见了,除了我老公,我还和5个男人上过床,你见过几个?

3个,我老实回答。

果然坦诚,我喜欢。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

没有。

哈,没有就好。她又喝了一口酒,脸上换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好像山东的?

是。

傻样,哈哈,我更喜欢你坦诚的傻样,撒个谎都不会,还说自己是银行经理,看看你的鞋子、腰带,看看你的表情,哈哈,你要真是个银行经理,或最好是个百毒不侵的老油条就好了。好吧,既然你坦诚,我也和你坦诚,你还想知道我啥?她的脸色绯红,有点像喝醉了的样子。

你,你……喜欢我么?

哈哈哈,她哈哈大笑,说,喜欢。其实你更想问我为啥那么多男人?是不是?

我脸一热,端起酒喝了一口。

那些男人,是我老公找来的。

我睁大眼睛,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喝了不少酒,头晕乎乎的,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每一句话是不是真切。

你没听错,就是他给我找的。她顿了一会,说,他家传疝气,你知道这病么?

听说过,但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

她又咯咯笑了,脸色绯红,长长的头发披在脸上,随着笑一荡一荡的。胸也一颤一颤的,我下身胀得像着了火,我只好让自己尽量平稳一些,正常一些,规矩一些。

傻瓜,疝气呀,有很多种,我老公得的是腹股沟疝,就这里,哈哈,你自己想。

那怎么不治治?

治,手术了,打了补丁,明白么?她把左手食指与拇指换成一个圈,然后拿右手食指从当中圈内伸下去,说,这样,打个喷嚏都会不小心漏下去。手术,从这里打一个补丁,防漏,但做两次手术了,只是有些缓解,大活动或者劳累就会复发。

我点头,哦了一声。

你懂了?你懂个屁。她咯咯地笑,头软软的,偏向一侧,我觉得她喝醉了,她虽笑,但眼里泪光点点。你知道个屁,她又说,他不能过性生活,不敢。

我张着嘴的样子肯定傻极了,她伸手把我下巴往上托了托,我伸脖子咽了一口唾沫。

她收回手,用手背擦擦眼睛,说,我们结婚7年了,不能生小孩儿,因为手术碰到了输卵管,后来又接过两次,都失败了,人工授精过,也没成,因为他长期酗酒、吸烟,几乎全是死精……

喔,那,离婚算了,你喜欢孩子的话,我说。

离婚,不是没想过。她沉默了一会,又说,我爹脑瘤花了他近四十万,两个双胞胎弟弟还在上学,我家小县城的学区房也是他买的。大学毕业后,以为自己幸运遇见了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还是那么有钱的富二代,结婚后才知道,一切都是他有备而来,包括他离过一次婚,包括他的病,包括他为我家花的钱!包括他不让我上班做全职太太。哈哈,知道啥是阴谋家了吧……没性生活,没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是那么传统。受不了的是他酗酒和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变态——你会相信一个男人给自己老婆找男人么?他认识的人多,神通广大,那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口音都是外地的,见一面就消失。

为啥啊?

为啥?或许他想偷偷借种生个孩子,别人都以为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或许不能干那事,给我一个补偿?谁知道呢?

刚开始,我也接受不了,可后来他还带,我也想开了,干脆接受好了。他带男人回来,我都会积极配合,但都戴着套套。哈哈,这个,我不允许那些人告诉他,那些男人也肯定不会多说的。

后来,他的心理又不平衡了。每次带男人回家,过不多久,他都会揍我一顿,看,这里,这里,她把胳膊展示给我看,上面的青紫未退。

好像那些绿帽子是我自己主动戴上的,你是个例外,你是我自己给他戴上的,她嘴角挂满委屈,却咯咯笑了一会儿,眼睛又出了泪。她收回胳膊,再喝一口酒,我听了难受极了。

她又喝了一口酒。她头已经软歪在脖子上,舌头已经有些不听使唤,还在不停地说下去,她已经彻底把自己灌醉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把你删掉?因为我害怕了,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你像我初恋男友,啊,不是长得像,而是那傻里傻气的坦诚,那样相信爱情,我和他恋爱两年,竟然没上过床。当年,我把他甩了,他到现在还没结婚……

她瘫趴到了餐桌上,我用手拽了拽她的胳膊,她努力抬起头,脸通红,闭着眼睛,又很快趴了下去。

她把右手从桌面伸过来,我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小手,绵软,温热,柔若无骨,我一握住,就像浑身通了电流,一阵颤栗,我手上使了劲儿,我听见她嘟囔说,那种感觉真好,来吧,我要。

我冲过去抱起她,放到客厅茶几边的地毯上……

天亮的时候,我们又做了一次。

她倚在我身上哭了,说:我们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不是一路人,却有了一段奇怪的孽缘,天亮前将是我们最好的时光、最后的时光,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不管怎样,都不适合再见面,如果再见,只会是无尽的烦恼,相互记着吧。保留这点美好,回头,我们各自删除微信,好不好?

我也哭了,在她的监督下删除了微信,答应她不再找她,说:天亮,我就离开这里,回山东。

她说,那最好,我相信,你能做到。

我只能哭着点头。

天亮后,她的生活还是她的生活,她还是衣食无忧、无尽烦恼的富太太;我的生活还是我的生活,还是为生活奔波、无限辛苦的穷屌丝……

常青眼里充满泪水,嘟囔着一首诗:

倘若我喊出你

我是不是必须咽下你舌尖上的毒

或者做一个失语者

替爱终生保守秘密

或者直接走到上帝的面前

做一次申辩,给自己添加刑期

我也满怀忧伤。

放眼望去,街上霓虹闪烁,人群熙熙攘攘,生活看上去热气腾腾、活色生香,但每个人是否如我俩一样,如红尘妃子一样,和红尘妃子的老公一样,都有无尽的沮丧和叹息。

但愿红尘妃子如愿怀孕,过上他们想要的安宁生活。

你会不会再回去看她?我问。

不知道。常青迷茫地摇了摇沉重的头颅。

我知道他再喝下去,我很难把他弄回我的宿舍。

但,我终归没有阻拦他,任凭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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