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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玻璃

2020-09-27顾迪

椰城 2020年9期
关键词:男孩班主任爸爸

顾迪

阿令家门口有个废品厂,大门朝内敞开着,像呕吐的人闭不上的嘴。

废品厂收纸箱,主要是收玻璃。大卡车每次运玻璃进来,喝醉酒一般,磕磕碰碰从门口漏了一路。阿令每次骑车路过时都要很小心,怕碾上某块锋利的碎片——虽然一次也没有轧到。那些碎玻璃似乎已经融入了水泥地,变成了表面平滑的凹凸。

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阿令没有担心这个问题了。她在想怎么和爸爸开口说那件事,大中午的阳光很强,玻璃渣子在地面上闪着细碎的光,很是晃眼。她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两碗白米饭,一盘红烧鱼。父女俩一声不吭地埋头吃。“爸,我想和你说个事。”“嗯。”“我那个……班里有男生欺负我。”“嗯?”“他们那个……”阿令的脸涨红了,感觉有些昏头昏脑的。“说哇?跟没跟你班主任讲哈?”爸爸的语气仿佛是在应对诸如恶作剧这一类的事。阿令沒再往下说了。她拣了拣鱼头,鱼鳃那里还有一些血丝,怪不得今天的鱼有点腥。

她觉得有些恶心,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谢聪是个小矮个儿,校服外套拉链从来不拉。差不多两天前,他开始专门和班长作对——班长就是阿令。阿令几乎每节课后都要去办公室告状,“老师,谢聪不交作业”,“老师,谢聪和别班的同学打架”,“老师,谢聪骂人”……直到今天上午第二节课下,阿令刚踏进办公室门,班主任似笑非笑地说,你也不能每次下课都来呀。办公室里的老师都笑了。阿令抬起的另一只脚悬在低空,又缩了回去。

“哎呦,怎么没有‘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呀?”谢聪阴阳怪气地学完,便和身边的几个男生一起狂笑起来。阿令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提溜提溜的小眼睛此刻被肉狠狠挤到不见,喉咙里堵了一口痰似的发作不了。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腰板挺得笔直。

语文课,老师带着大家读课文,一个字拖着一个字,阿令的同桌趴在桌上,书站着,头已经歪在一边了。阿令全神贯注地跟着念,忽然一个硬硬的东西戳了一下她的胸脯。她猛地往回一甩,谢聪头埋在书后面,因为憋笑,连人带书都在抖个不停。

阿令只好转回去继续读书。过了一会,她感觉脖子上又一凉,仿佛被蛇叮了一下。小背心带子松了。

后排的笑声在拖腔拉调的读书声里一跳一跳的,刺得阿令浑身起火。她用手肘捣了捣同桌,“干嘛啊……”同桌迅速挺直腰板,发现没有异常后不满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却发现阿令咬着嘴唇,咬得都发白了。

到女厕时,阿令才开始小声抽泣起来。阿令个子高,同桌站在台阶上,一边帮她系带子,一边安慰她,“谢聪这人就是有毛病,前阵子不是还和隔壁班的打赌,说一个月把你追到手吗?这会又发什么神经。”阿令不会骂人,只能重复同桌的话,“他就是发神经,发神经,讨厌死了。”同桌紧了紧带子,又打了一个结,阿令对着镜子,看着后脖颈上凸起的一团粉结。要是穿带领子的衬衫,就不会被发现了。她把那个结往下按了按,但按不下去。

阿令不知道要怎么办。小背心还是妈妈上次回来的时候,阿令要求买的。春季学期开始后,阿令发现每次体育课跑步,远远地,总有些男生在奇怪地起哄,还有女同学打量她,捂着嘴笑。后来同桌把她拉到一边,扒开她的领口一看,“哇——”同桌捂住嘴,“你这也太大了,都能穿胸罩了。”

上次妈妈回来带她去逛街,她在内衣店门口停住脚。妈,我想买那种小背心,班里女同学都穿了。妈妈愣了一下,有些诧异。也是,女儿去年暑假就已经来月经了。阿令挑了黑色和白色两件,妈妈又给她拿了一件粉色的。今天还是她第一次穿这件粉色的。

吃完了饭,洗碗筷时,阿令一直在想,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但是印象里只有妈妈打过来。上次见到妈妈还是好几个月前,带回一摞新碟和新书,有一张碟片叫《天赐》,是关于海鸥的纪录片。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变得很陌生,脸色也阴沉,或许是因为她吧。数学期末考她考了97分,试卷要家长签字,妈妈的话冷冰冰地掉下来,为什么没考到100分?

下午放学时,她想去和班主任说调位置的事,走到门口想起上午班主任那似笑非笑的脸,又折了回去。谢聪和几个男生正在走廊上玩,看到她朝这边走,猛地推了旁边的汪小南一把,这个平时上课总是在睡觉的文文弱弱的男生,顺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撞了一下阿令。阿令感到胸部钝钝的一击。侧边的头发顺着她被撞的那一下拍打在脸上,刺拉拉地疼。她转过头,死死地瞪了汪小南一眼。汪小南瞅着平日高高在上的班长这会儿一动不动,忽然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谢聪他们几个在后面,笑得流油。

今年春节,家里经历了一场“地震”。

按照惯例,阿令和妈妈回外婆家。七岁以前,阿令一直是外婆带,和外公外婆睡一张床。外公外婆年轻的时候都是教师,小时候阿令跟着他们看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或者把外公的报纸倒过来读。后来长大了,床再也睡不下,就去了爸爸家。她还记得,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奶奶抖着一身花布衫,颠颠地过来搀她,金耳环一晃一晃的。这次回家,阿令听妈妈说起要搬回来。“工地上都是小青年,就我这么大还在外面跑。”“陈勇那个死脑筋你又不是不晓得,太老实,说安排工作安排到现在还定不下来,什么事都办不好。”“他妈年后要上他二妹家那去。说是他二妹刚生完小孩,得过去带两个月。哼,自己的孙女小时候带过几天?这一家都是什么人啊?离了算了。”妈妈一边择菜一边抱怨,声音很响。“哎呀,你看你这个性子噢。离婚,离婚,不作兴讲的。小孩都这么大了,工作的事情你自己也找找看呀。夫妻要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外婆在厨房劝着。看到阿令来,妈妈一把逮住她问,“阿令啊,你自己说,想不想待在外婆家?”妈妈冲那边偏偏头,“还是外婆亲是吧。”

生菜下锅,滋起一阵油烟。噼里啪啦的炒菜声里,长辈的谈笑时而高出一声。阿令张张嘴,又闭上了。听还听得懂,讲却几乎讲不出,一开口都是爸爸那里的方言,惹人笑。周围是热热闹闹的家乡话,阿令几乎不开口,只在必要时“嗯”几声。外婆总是讲她是怎么骑着小三轮车带她上学的,她自己居然完全记不起来了。

回到爸爸家后,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爆发了一次争吵。夫妻俩从房内吵到房外,巷头都能听到。妈妈抄起一个小板凳就朝爸爸丢过去,把爸爸的眼镜砸飞了。爸爸眼镜都没找,直向妈妈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一个比另一个高一头多,拳头从高处一下又一下地落下去,妈妈脸上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的。

邻居好不容易把爸爸拉开。阿令拨了外婆家的电话,哭哭啼啼地把手机送到妈妈手里。“哎,你静一静,夫妻俩要过日子的呀……家和万事兴……”妈妈往一边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妈,这日子不过了”,妈妈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阿令拽着妈妈的衣襟跟在后面。“离婚啊,你问问你妈同意不同意!”爸爸的怒吼声如最后一击,闷声锤在她后背。

“陈阿令你记住,镜子碎了,就算以后拼起来,还是会有裂痕。等妈妈存够钱,我们就回外婆家那边。”妈妈的语气很平静,她吃着面听着,吸溜吸溜的。当晚妈妈没有回家睡,但是他们也没有离婚。

爸爸的眼镜从此就一边高一边低,看着很滑稽。

阿令把妈妈买的碟片和书翻来覆去地看。周末,轮到爸爸值班,她就去新华书店坐一下午。老师布置周记,她的作业本翻开来,全是A+、A++,班主任经常声情并茂地当堂朗诵她的文章。这是她的另外一个小世界,里面有海的精灵,有航船,有自在飞翔的海鸥,会不畏千难万险把风捎到天涯海角。

妈妈临走之前把今年的压岁钱留给了她,因为她期末总分考了全班第一。“你要努力,不努力就像妈妈这样。”好成绩可以让妈妈安心,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拥有更多时间看书。虽然她不知道不努力会是什么样,但是起码努力会让她觉得,一直跑一直跑,可以忘掉很多事情。

一碟猪头肉,电灯映出花生发亮的油光。“今天咋样啊,在学校?”爸爸忽然来了一句。此时他脱下了领口发黄的白衬衫,打着赤膊,往碗里咕嘟咕嘟地倒啤酒。这段时间,爸爸头上多了好多白头发。“还行。”阿令夹了一块猪头肉,油津津的。“妈……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啊?”咬着猪头肉,阿令有些口齿不清。爸爸脸色一暗,“再过一两个星期吧。”“哦。”阿令继续咬肉。爸爸喝酒,一仰头。小屋子里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着,傍晚的暑气散开来,不知疲倦的电风扇吹也吹不散。

今天语文周练,阿令把试卷给谢聪抄了。考试前大家拉桌子,桌脚的划拉声此起彼伏,谢聪大声和汪小南说,这次名句他都背好了。“谢聪你不要拽哦,争取先不要垫底!”班主任话落,笑声一片。阿令低垂着眼,转过身放书,正好撞到谢聪的目光,他托着腮,头一偏,望向她的眼神很认真。

整场考试阿令都心绪不宁,试卷上涂了好几个黑团,时不时装作看墙上的钟,瞟老师一眼。到写作文的时候,她攥着笔的手里全是汗。鬼使神差地,她把试卷摊开,移了移胳膊,把试卷第一页挪到边上。“好,时间到。最后一排同学起来收卷子,停笔停笔。”谢聪往椅子上一仰,一手转笔,饶有意味地看着她,嘴角黏着笑。她快速地冲他微笑了一下,抓起书包就跑。

可能谢聪也没有那么坏。阿令想到一周前他往自己书里夹的小纸条,抄的是周杰伦《简单爱》的歌词,字一个绕一个,潇洒得很。这么想,心里被按下去的凹陷仿佛弹回了一点点。

关了灯,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一阵巨大的碎裂声由远及近,渐渐倒进她耳朵里。声音持续了近一分钟,好似一座玻璃大廈崩塌了,所有玻璃都粉身碎骨,变得更小、更碎,融入到水泥地里去,冰凉凉的,细细密密扎进年轻的心里去。她一下被这场倒玻璃的声音贯彻了。片刻,外面恢复了安静,爸爸的鼾声有规律地响起,而碎裂声还在她心头回荡。

她摸黑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门咬合锁的声音把她的小心脏直接拎到嗓子眼,直到呼噜声依旧才掉了下去。晚风中,路灯的灯光晃动着,远远的,玻璃渣堆上有个忙碌的人影。她走了几步,站住不动。“喂!你谁啊,大半夜跑这儿来干嘛?”那人的声音从半空落下来。阿令动了动嘴唇,没出声。那人拎着一个空酒瓶深一脚浅一脚下来,阿令盯着他看。乱糟糟的头发下,他的眼睛细长。瘦身板儿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T恤,唐老鸭的印花被洗得有一块没一块的。“问你呢,你干嘛?”“我不干嘛。”“你不干嘛大半夜冒出来干嘛?”阿令低了头,看看自己的透明凉鞋,又看看男孩脏兮兮的帆布鞋。“我……我看看。”男孩把鞋在地上蹭了蹭,“行,那你看吧。”说完把酒瓶往一辆小车上一丢,转身又爬上了那堆玻璃。

阿令当真就站在那儿看。男孩约莫十五六岁,在高高的碎玻璃堆里挑挑拣拣。夜更深了,废品厂里就门口一盏昏黄的灯,照过来的光晃着玻璃堆一侧,折射出细碎温润的光。阿令看得有些着迷。“你要是闲着没事,帮我把这两个酒瓶扔那儿去。”男孩突然发话了。阿令上前接过酒瓶,握在手里凉凉的。然后她又接了第二个。不知道接了多少个后,天色有点发白了,阿令说:“我要回去了。”男孩说:“哦。”然后他又说,“我叫化鹏,你可以叫我鹏哥。”说这话的时候他叉着腰,偏着头,阿令觉得他简直像个小将军。

第二天课上,阿令一直强忍困意,但头还是一直点。突然她感觉什么东西砸到她脖子上,然后弹掉在地上。她猛地哆嗦了一下,班主任正好点到她的名字。“86页第二段,第二段。”同桌赶忙小声提醒她,她却怎么都找不到。班级里一片寂静,只有她来回翻书页的哗哗声。“行了,你坐下吧。”班主任没多说什么,但当即阿令的眼睛就起了层水汽。后排干咳了两声,阿令觉得浑身都有蚂蚁在爬,又热又躁。她又不敢大声哭,就小声地吸鼻涕、抹眼泪。

放学后,她路过废品厂,忽然就下车开始推。她推着车放慢脚步,装作不经意地往里面打探。只有几个中年人在抽烟,高声谈着什么。阿令悻悻地又骑上车。晚上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巨大的碎裂声。心咚咚地跳着,一直跳到她蹑手蹑脚关好门的那一刻。今天月光软软的,仿佛手电筒的光透过一个圆圆的水球。她撒欢跑起来,夏夜的风调皮地撩她的发,一下又一下。快到废品厂门口时她抚着胸口,又放慢了脚步。“鹏哥。”阿令叫了一声。弯腰在玻璃堆里的男孩直起了身,“你又来干嘛,不睡觉?”“我睡不着。”“行吧。”男孩又把一个瓶子递给阿令,阿令顺手接过来。“你是不是不上学?”“上学,上初一。”“哪个学校?”“市一中。”“我擦,好学校啊。”“你呢?”“我在六中,我初三了,嘿嘿。”“那是什么学校?”“不知道,随便上上的。”“你每天晚上都捡瓶子吗?”“对啊,趁我爸睡了捞点钱。”“你能挣多少钱?”“就运气好能买包烟吧。”“抽烟不是对身体不好吗?”“大人的事,小孩别管。”“我才不是小孩。”“得了吧,小屁孩。”阿令和男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觉得晚风变得毛茸茸的。

今天,明天,后天。阿令晚上溜出去越来越迅速,也越来越熟练。门咬上锁的那一下,会唱歌的玩具就拧好了发条,下一秒便快乐地唱起歌来。白天还是困,到了晚上就精神抖擞,止不住地要去,后来周六周日也去。周末没有卡车来,她就和男孩一起坐在小车上,比谁扔玻璃碎片扔得远。这个废品厂由男孩的爸爸承包下来。“我爸反正从来不问我,逃学不问,晚上不回去也不问。”“那你妈妈呢?”“没见过,不知道。我也不怎么见我妈。”“你平时喜欢些什么?”“集三国英雄卡啊!我最喜欢鲁智深,每次打架的绝招就是倒拔活人,听起来挺恐怖的。那你喜欢什么?”“我喜欢……我喜欢海鸥。”“为啥喜欢那玩意?”“因为海鸥啥也不怕,想飞哪飞哪。”阿令把双臂一张,扑腾两下。男孩开心地笑起来,“我看你像只小母鸡。”“我才不是!”阿令轻轻地捶了他一拳。男孩夸张地叫痛。她仰头盯着他,他皱着眉头,“干嘛啊!”“鹏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没有,你呢?”“我想去大连,那儿靠海。”

这是阿令记忆里最特别的夏夜。水泥地,灰蒙蒙的,两个小孩也灰蒙蒙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而那些堆在一起的碎玻璃,如钻石切面一般,映照出粼粼的波光。天上的大月亮落到了人间,变成千万个小月亮,每一颗玻璃片上都闪着特别的光,清澈而温柔。

周考成绩下来,班主任在班里夸奖了谢聪。“可以啊谢聪,这次成绩进步很大,名句还全默对了。人家是笨鸟先飞,我看你是终于晓得飞了。希望你不是聪明一时喽!”笑声中,阿令低着头,这一次的第一名不是她。下课时,老师把阿令叫去了办公室,她作文写走题了,而且最近上课状态也不好。“陈阿令啊,老师一直对你很放心,但是好学生其实要更加严格要求自己的。你看看你,最近到底是哪出问题了?”阿令的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打转。班主任是男的,看不得阿令哭,挥挥手,回去吧。

回了教室,班里还有几个人。是谢聪他们几个,嘻嘻哈哈的。阿令默默收拾着书包。“喂,大班长,今儿都月底了,想好没啊。”阿令才想起那个砸到她的纸条,摇摇头。谢聪从讲台上窜下来,“哎哎,别害羞啊,不然我就当你默认了哦。”她背上书包准备从后门走,几个男生却迅速堵住了去路。“陈阿令,我知道你喜欢我呢,不然也不会主动把卷子给我抄,是吧?”谢聪的小身板直接杵在了阿令面前,个头刚到她的鼻尖。阿令原本眼睛盯着地,现在不得不俯视着谢聪。

谢聪的两颊都是痘坑,像放久了发霉的橘子皮,凹凸不平,还泛着油光。他倔着脖子,仰着头,作出一副拽拽的样子。阿令飞快运转的脑子忽然停了,几乎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谢聪瞬间脸色变了。阿令迅速转过身准备绕到前门去,谢聪一把拽住了她,“汪小南,过来。”然后使劲一拉,当着阿令的面,把汪小南的裤子给拉下来了。“哎哟,谢聪我X你妈!”汪小南半是生气半是快活地叫着,忙不迭地去拉裤子,两腿间的那东西赫然暴露在阿令面前,耷拉的一团,如今受了刺激似的,居然微微挺了一下。她呆住两秒,逃似的跑了,沿路磕到好几个桌角,几个男生疯狂地笑着叫着,以至于跪倒在家门口的时候,阿令还觉得那尖利的声音追着她,拧着她的耳朵。

“陶主任,实在是麻烦您了。下午您人不在家,礼呢我就交给您家属了,我老婆这边的事……”阿令刚踏进门听见爸爸在讲电话,一个不小心,腿软摔在地上。“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跪在地上干嘛,地上不脏?”爸爸从房间里走出来,领带歪在一旁,眉头紧皱,旧皮鞋刚上过鞋油,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爸,我……”“到底怎么了?”爸爸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我……我想妈妈了……”阿令的眼泪混着尘土滚滚而下。“想那你和她过去!回你外婆家那去!”说完咣当甩上了门,震得阿令一时缓不过神。长这么大,爸爸是第一次这么凶她。

记忆里,爸爸话不多,但会给她买冰糖葫芦。她四年级开始近视,爸爸花了好几百块带她去做视力矫正,听说要多活络眼睛,周末带她去河边放风筝。去爸爸办公室玩的时候,阿令听到一些议论,回来问妈妈,妈妈说,爷爷刚走的时候爸爸精神是不太好。爷爷看病,花掉了十万块,一栋房子的钱——全是爸爸一个人借的。

阿令哭着睡着了。到了十二点多,她又睁开眼。今天爸爸没有打呼噜。离开家后,她顺着路灯往前走,今天晚上月亮被云遮住了,没有月光,一点都没有,夜漆黑得怕人。远远地,她望见男孩的身影,瘦瘦长长的,倚在大门口。“你今天怎么不捡瓶子了?”“不捡了。”“你脸怎么了?”“哦,没事,摔的。”“你骗人。”“行吧,我爸扇的。”“你爸怎么打你?”“我怎么知道,喝酒喝多了呗,我就拿了他俩酒瓶而已。”“你被发现了吗?”“算是吧,反正以后不能捡了,他让我滚。”“那你怎么办?”“能怎么办,凉拌。”他黝黑的脸别到一侧。阿令深吸一口气,“我想和你说个事情。”

“你说。”

遮住月亮的云渐渐散了,一抹弯弯的月挂在夜空中,格外地清朗。月光乍泄,玻璃堆闪烁着莹莹的光,每说一句,都有一颗小月亮向她眨眼,向她抚慰。男孩慢慢把头转回来,“那几个男生叫什么?”“谢聪,还有汪小南。”男孩沉思了一会,潦草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回去吧,别想了。就……别想了。”阿令看着他一边肿的脸上勉强牵扯出来的微笑,点了点头。

天还没亮,阿令走到家門口,门开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回来了?你去哪了?”“老子问你话呢,去哪儿了?”

阿令这天没有上学。

傍晚班主任来了。昏暗的灯在狭小的客厅里照出一小块亮来,老师往门内探了探,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进来。水泥地、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的霉味,客厅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收纳箱,一张刚好能摆下三个碗的小桌支棱在地上。

为的不是阿令周考成绩的事。“今天放学有外校的男孩来,说是找陈阿令的。”班主任眉头皱了起来,“结果呢,不是找人,而是打人!把班上两个男同学的裤子扒了,打人家屁股。你说这像话吗?一看就是校外的小混混,行为非常的恶劣,非常非常的恶劣。我从办公室过来看的时候,人都跑没了。”爸爸听着,一言不发。

班主任问阿令,认不认识那个男生,阿令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更不敢抬头。“说话。”爸爸的声音里压着怒气。

沉默。班主任望着阿令,她缩在小板凳上,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指甲却死死地抠着膝盖,几乎抠进肉里。

“哎……不来气不来气,也有可能是恶作剧什么的,我明天再找班上的同学问问。我们陈阿令平时在学校表现还是很好的。这个,毕竟还是小孩,还是得多沟通,啊,多沟通。家长也不容易。”说着,班主任费了些力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说是天也不早了。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阿令,眼神里有一丝愧疚。“老师走了啊,明天记得来上学。”阿令的声音若有似无,“知道了,老师再见。”关上门的一刹那,阿令也闭上了眼,天要黑了。

破烂的拖鞋此时仿佛变成了英雄,充满了力气,一次又一次准确地击中阿令的头。每一次都是头。小小的身体左右摇晃着,终于倒在地上,又被一遍一遍地拖起来。

有拖行李箱的声音。阿令迷迷糊糊中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妈妈吗?人影放大、变清晰,妈妈看起来又老了不少。头发散乱着,满脸的黄褐斑。阿令下意识地往屋里扫了扫,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这样啊……”妈妈摸着阿令的脸,眼泪掉在她嘴边,咸咸的。这是阿令第一次看到面前这个女人哭,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你怎么回来了?”男声从门口响起来,阿令浑身一抖。爸爸回来了,还有奶奶。

房子塞进了四个人,一下子显得很挤。

“回来搞我的工作,不过现在不用搞了。你先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你家宝贝女儿干了什么好事。”

妈妈的声音激动起来,破口大骂。奶奶一时劝不住,也被卷了进来。“我家儿子容易吗?你成天欺负他啊……嫌小地方公务员没钱,你有本事找个有钱的撒!小孩的学费、生活费,哪个不是他担?家里欠的债不也是要他还?”奶奶一时发作起来,嗓门比妈妈更大。爸爸摘了眼镜,坐在床边,脸色铁青,桌子被妈妈掀翻在地,箱子踢到了一边。尖锐的叫骂、不时的低吼、拍手跺脚的声音,屋顶都要掀翻了。

阿令还躺在床上,但她感觉自己不存在似的。她成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做“女儿”,把爸妈硬生生地黏在一起。这几年来,她觉得自己被拉扯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薄。而就算是拉成丝,也必须维系着相悖的两头。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不能问,也无法问。此刻妈妈拼命想把她从爸爸身上扒下来,但她心底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不管黏在哪一边,都不是自己。

阿令从床上坐起来。

“爸,妈。”

“你们离婚吧。”

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阿令背起书包推开了家门。先是走,走着走着,她跑了起来,脚步越来越轻,喘息越来越重,在心脏的有力跳动中,她渐渐感觉自己变得坚实。她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往哪走,书包最里面的内袋里,有之前的压岁钱,她要和他一起离开。那个声音引领着她。那个夜晚,她听到的一大片玻璃碎掉的声音,庞大的,细碎的,温柔地填满了一个伤口,有种温暖的液体从她的心里流了出来,一路跑,流了一地。

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洒在她身上,照着一路细闪的碎玻璃,她抵达了他们的王国。这会还是白天,不知道他在不在。她叫他的名字,一次,大声的,又一次,更大声的。阿令准备叫第三声的时候,开往长途汽车站的16路公交车来了,正往垃圾场门口的车站开过来。爸妈的叫喊声一前一后,愈来愈近,“陈阿令!阿令啊!”她看到了什么,仿佛被猛击了一下,身子晃了晃,随后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公交车。

靠在后排窗戶边上,她看见爸爸挥舞着手臂,大张着嘴,哭了。阿令觉得,爸爸好像变小了好多,永远发黄的白衬衫领子更脏了。

男孩是阿令叫第二声的时候探出头的。乱糟糟的头发、松垮的T恤、破旧的脏球鞋。不同的是,站在一堆新运进的废塑料、废金属、废玻璃边上,灰色的衣服上全是灰,脸上也脏,肿着两大块淤青,嘴边黑紫——日光下,他简直就像垃圾堆里的一件垃圾。门口,只有绝尘而去的公交车和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他感觉疼,才发现刚刚一小块碎玻璃渣割到了手,此时沁出了一颗豆大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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