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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司匹林的故事

2020-09-27暮色苍茫

百科知识 2020年18期
关键词:抗血栓水杨酸抗炎

暮色苍茫

在你家中某个角落里也许有个不起眼的药瓶,上面写着熟悉的名字—阿司匹林,里面是同样不起眼的白色药片。一切很平常,似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这普普通通的药片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曲折又精彩的故事。

柳树中隐藏的止痛药

阿司匹林,有史以来最著名、使用最广泛的药物之一,有着漫长的历史。阿司匹林中的有效物质存在于柳树和其他一些植物中。早在几千年前的古埃及,就有使用柳树皮治疗疼痛和发烧的记载。但是,几千年来人类的认识仅此而已,几乎没有进步。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19世纪。1826年,终于有个聪明人站出来问了一个问题:柳树皮里面到底有什么?这个聪明人就是亨利·雷洛克斯。他成功从柳树皮中分离出一种名为水杨酸的化合物。医生们开始使用这种化合物治疗炎症和疼痛。

天然的水杨酸类化合物有很强的毒性,容易造成胃部溃疡和出血。于是,又有药物研究者开始求变。1895年,刚刚成立不久的德国拜耳公司开始寻找水杨酸的衍生物,以降低其毒性。一位年轻的化学家菲利克斯·霍夫曼接受了这个任务。他翻阅文献,找到了将水杨酸乙酰化的方法,形成了乙酰水杨酸。当时,霍夫曼的父亲正在使用水杨酸治疗关节炎,但由于呕吐等副作用不得不终止服药,于是他的父亲成为了他的“临床实验”志愿者。霍夫曼的实验结果表明,乙酰水杨酸不仅疗效显著,而且不再有水杨酸那样强烈的副作用。乙酰水杨酸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阿司匹林。

不过,霍夫曼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加上的乙酰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改变了水杨酸。这个化学修饰不仅依照初衷降低了水杨酸的毒性,也机缘巧合地赋予了它全新的功能。

两大功效:抗血栓和抗炎

拜耳公司以阿司匹林为主打产品,逐渐走上跨国制药公司的道路。阿司匹林是如此成功,甚至从一个拗口的药物商标逐渐变成了日常的生活用语。阿司匹林以其抗炎、止痛、退烧功能风靡全球,但这只是“阿司匹林的故事”的漂亮开场,进一步的研究发现,除了以上疗效,阿司匹林还具有抗血栓功能,可以预防中风和心肌梗死。

抗血栓和抗炎,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却让同一种药物“一箭双雕”。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呢?

英国科学家约翰·文博士给出了答案。他经过研究发现,阿司匹林可以抑制一类环氧化酶(COX)的活性。约翰·文博士因揭示阿司匹林的工作机理而获得国际声誉,在1982年与两位同行一起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阿司匹林对COX的抑制机理很独特,菲利克斯·霍夫曼加上去的乙酰基可以把这类酶的活性中心的一个关键氨基酸(丝氨酸)乙酰化,从而阻止反应物的结合。一般抑制剂和酶之间没有化学反应,所以可以结合也可以脱落,称作可逆抑制剂。阿司匹林则不同,它和酶形成了稳定化学键,导致所谓的不可逆抑制(也称为自杀式抑制),某个COX分子一旦被抑制,就永远失去活性,只能等到新的COX分子被合成,才能恢复其酶功能。也就是说,后加上去的乙酰基歪打正着,在阿司匹林的工作机理中起到关键作用。

阿司匹林如何抗炎

在人体中,COX的功能是:以花生四烯酸作为底物,合成一类名为前列腺素(PG)的化合物。不要被这个名字误导,前列腺素和前列腺关系并不大,之所以叫作前列腺素,只是因為它最早是在精液里被发现的。人体内所有组织和绝大多数细胞都可以合成前列腺素。前列腺素属于“短程”激素,种类繁多,承载着广泛而多样的生物功能。

前列腺素家族中一个重要成员叫作PGE2,在急性炎症反应中起着关键作用。病菌进入人体或者内源损伤都会激活细胞内一系列“模式识别受体”,它们识别的“模式”就是病菌携带的特征或者细胞损伤形成的特征。这些“模式识别受体”的激活会引发细胞因子的释放,细胞因子(诸如白细胞介素1和肿瘤坏死因子等)则会刺激COX的合成,形成PGE2。

你可能没听说过PGE2,但是你一定被炎症带来的肿胀、疼痛和发烧折磨过,这些症状的背后黑手就是PGE2。PGE2引发血管扩张,导致血液流入增加,于是你发炎的部位就红了;PGE2提升血管通透性,使得血液渗入组织,于是你发炎的部位就肿了;PGE2与神经末梢和中枢神经相互作用,于是你就感到痛了;PGE2和大脑海马区的神经元结合,改变你体内的温度调节器,于是你就发烧了。

PGE2虽然神通广大,但阿司匹林可通过抑制COX而抑制PGE2的合成,从而达到止痛、消炎和退烧的效果。

由于其抗炎功能,阿司匹林被归属于非类固醇消炎药。你可能会想,一定还有类固醇消炎药吧?类固醇消炎药就是生活中常说的激素类药物,比如,可的松。这类药物能够影响很多与炎症、免疫相关的基因,具有很强的抗炎效果,常用于治疗慢性炎症。由于类固醇消炎药影响的靶点多,副作用也非常明显,因此属于处方药,患者必须遵照医嘱用药。阿司匹林的靶点更专一,副作用更小,对于急性炎症效果显著,可以作为非处方药出售,因此使用广泛。常见的非类固醇消炎药还包括布洛芬,同样也是COX抑制剂。

阿司匹林如何抗血栓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血液。大家都知道,血液中的血小板的主要功能是凝血。血小板中也有COX,但是这个COX不合成前列腺素,而是利用花生四烯酸合成一种叫作血栓素A2的分子。这个分子在血小板凝血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阿司匹林既然可以抑制COX的活性,也会抑制血栓素A2的合成,自然影响血小板的凝血功能,从而达到抗血栓的功效。顺理成章,一气呵成,这就是阿司匹林的抗血栓机理。

由于COX在不同细胞中形成具有不同功能的产物,阿司匹林对它们的抑制就产生了不同的疗效。

进一步的研究表明,低剂量(<100毫克/日)的阿司匹林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抑制血栓素A2的合成。血小板的寿命一般为八九天,每日低剂量阿司匹林可以让血小板的COX在其“一生”中一直处于抑制状态。

阿司匹林价格便宜,如果为了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多吃一些行不行呢?答案是:不行。低剂量阿司匹林可以选择性抑制血小板中的COX,从而抑制血栓素A2的合成。剂量提高以后,阿司匹林还会顺带抑制一种叫作PGI2的前列腺素。PGI2的功能包括:舒张血管和抑制血小板凝聚。这些功能说明PGI2本身自带抗血栓功能,如果阿司匹林剂量太高,误伤PGI2,反而对抗血栓不利。可见,在临床用药中,控制药物的剂量十分关键。

对于易形成血栓的高危人群来说,低剂量阿司匹林可以预防血栓形成,促进心脏健康。但是,药物都有副作用,抗凝血固然可以预防血栓形成,也会导致出血现象,特别是对有胃部溃疡的人来说,风险更大。

因为阿司匹林有这样的副作用,就不能作为预防血栓的药物使用吗?其实这是误解。世界上并不存在没有副作用的药物。药物使用的基本原则是,利益必须大于风险。对于不同个体,同一种药的利益和风险比率是不一样的。对于无心脏病史和血栓史的人来说,阿司匹林带来的利益不一定高于风险,而对于心脏病和血栓高危人群来说,阿司匹林带来的利益很可能高于风险。具体属于何种情况,患者说了不算,必须由医生判定。美国心脏协会建议70岁以下有心脏病或者血栓史的患者,应该遵照医生建议决定是否每日服用低剂量阿司匹林。

COX2选择抑制剂

这一系列研究阐明了阿司匹林的工作机理,为其疗效提供了理论基础。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当然不会,因为科学研究是没有尽头的。

人体内最常见的COX有两种:COX1和COX2。COX1主要在正常生理状态下起作用,维持生物稳态。COX2主要在病理状态下(如炎症和癌症)被诱导表达。但是,这两种酶的作用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互有重叠。

有了这些认识,科学家们又有了新的研究思路:利用阿司匹林同时抑制这两种酶的活性并非最佳的抑制方式,因为既然COX2的表达和疾病密切相关,如果找到一种只抑制COX2却不抑制COX1的化合物,不就可以既控制病情,又不影响COX1的生物稳态功能,从而减少副作用吗?

COX2于1988年被发现,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COX2选择性抑制剂的研发热潮。默克公司的COX2抑制剂Vioxx于1999年被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上市,用以治疗关节炎和止痛。上市5年之后,临床数据表明该药物有增加心脏病的风险。默克公司于2004年从市场上撤回Vioxx。

Vioxx到底哪里出问题了?答案仍然与PGI2有关。原来COX2虽然在很多情况下是被疾病诱导表达,但并不代表正常情况下就“坚决”不表达,例如,形成血管壁的内皮细胞就含COX2。抑制这些COX2的结果是导致PGI2下降。前面说过,PGI2可以舒张血管并抑制血栓,因此PGI2下降容易引发血栓。更糟糕的是,COX2抑制剂并不能抑制COX1,因而不会减少血小板中COX1合成的血栓素A2。这两个因素放到一起,大家就可以看到,低剂量阿司匹林通过抑制血栓素A2而不抑制PGI2从而防止血栓和心肌梗死,COX2抑制剂的作用正相反,于是引发心脏疾病就不奇怪了。

阿司匹林如何预防直肠癌

今年6月《柳叶刀》上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阿司匹林能降低林奇综合征患者罹患直肠癌的概率。阿司匹林是如何预防直肠癌的?其作用机理又是什么呢?

阿司匹林的作用机理有两部分,一部分和COX相关,另一部分和COX无关。难道阿司匹林还有和COX无关的功能吗?答案是肯定的。

阿司匹林对COX的抑制似乎完美地解释了其疗效,听起来相当圆满。但是药物的药理是复杂的,很少如此“单线条”。有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阿司匹林的前体水杨酸中并没有乙酰基,乙酰基是菲利克斯·霍夫曼后加上去的。既然乙酰基在COX的抑制中如此重要,那么,没有乙酰基的水杨酸的抗炎功能又是从哪里来的?

实验证明,水杨酸确实没有抑制COX活性的功能。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水杨酸可以抑制COX基因的转录,从而防止COX蛋白质的合成。所以水杨酸和阿司匹林,一个降低COX的“出生率”,另一个剥夺“生”下来的COX的劳动能力,在抗炎的道路上殊途同归。阿司匹林进入人体内后,一部分会降解成水杨酸,所以实际上是阿司匹林和水杨酸的混合物在人体内发挥作用。

现在,我们再回到直腸癌,先来看看和COX相关的预防直肠癌的机制。直肠癌细胞中的基因突变导致蛋白质表达的变化,使得很多本来含量很低的蛋白质水平上升,其中就有COX2,其直接结果是形成PGE2。PGE2抑制细胞凋亡,刺激细胞分裂,刺激血管合成,而这些都有助于肿瘤形成。阿司匹林可以抑制COX2,便阻遏了PGE2促进肿瘤形成的功能。

阿司匹林对于COX1和COX2的抑制力不同。低剂量阿司匹林可以抑制COX1,若想抑制COX2,则需要更高剂量。因此,低剂量阿司匹林(<100毫克)通过抑制血小板COX1达到抗血栓的目的,而预防直肠癌,则需要提高剂量(600毫克)才能把COX2一网打尽。

抑制COX2并不是“阿司匹林与直肠癌的故事”的全部,研究人员发现,阿司匹林还能诱导很多不含COX2的直肠癌细胞的凋亡。这些和COX无关的机理包括抑制直肠癌最常见的异常生物途径APC/β-catenin通路的功能以及刺激NFkB通路,这两者都可以激活癌细胞凋亡。

对于林奇综合征患者来说,阿司匹林还有一个独特机理来降低直肠癌风险。前文提到,林奇综合征患者在DNA错配修复系统上发生突变,这个突变导致的最明显的表型是“微小卫星体不稳定性”。微小卫星体是指DNA上的重复序列。当DNA聚合酶复制到微小卫星体的时候,因为序列重复,看起来都一样,聚合酶容易看花眼,导致乱点鸳鸯谱,本来你和双胞胎的老大是一对,现在变成和老二成双了,老大不幸落单。这种复制错误就是由碱基错配修复系统来纠正的,该修复系统在林奇综合征患者体内失活,导致微小卫星体上发生各种错配,即微小卫星体不稳定性。具有该特征的细胞很容易癌变。

研究表明,阿司匹林可以选择性地诱发具有微小卫星体不稳定性的细胞凋亡。由于这些细胞是癌症的始作俑者,对其选择性抑制就达到了延缓或者预防癌症的目的。

这就是我们目前所知的“阿司匹林的故事”。关于阿司匹林的研究还在继续,这个曲折而复杂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科学的精髓在于不断发展,不断完善,“阿司匹林的故事”就是现代科学发展的缩影。从水杨酸的提取到阿司匹林的合成,人类把一个天然产物变成了一种强大而安全的药物;再从阿司匹林到COX2选择抑制剂,虽然过程一波三折,却是探索的必经之路。科学是谦逊的,不以绝对真理自居,所以才有不断完善的动力。科学又是强大的,具有内在纠错功能,所以才有不断完善的可能。这就是科学能够成功改变人类世界方方面面的原因。故步自封,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理在握,这不是科学,无法自我完善,也不可能促进人类进步。

“阿司匹林的故事”还告诉我们,在细胞和分子水平充分了解药物机理,对于如何开发和使用一种药物至关重要。如果不知道COX的存在,不知道前列腺素的各种不同功能,不知道独立于COX之外的阿司匹林生物活性,如何完善其已知功能?又如何探索新的功能?研究者只能如面对黑箱一般,一筹莫展。一旦清楚阿司匹林的靶点和功能,其疗效机理就变得清晰,进一步的研究就会基于事实而非各种虚幻的理论。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在“阿司匹林的故事”里,现代医学从一种植物中的天然物质入手,通过定量的、可重复的和可验证的科学方法,反复探索,去伪存真,逐渐加深对药物机理的理解,不停挖掘药物的多种功能,并找到对不同症状的正确使用方法,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这种天然产物作为药物的潜力。这才是科学最吸引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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