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仍将是非常重要的国际行为体

吴孟克

2020年7月19日，“节俭四国”（瑞典、丹麦、荷兰、奥地利）与芬兰领导人在位于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欧盟总部会面。图为荷兰首相吕特（左一）、奥地利总理库尔茨（左二）、芬兰总理桑娜·马林（左三）、瑞典首相斯特凡·勒文（右二）和丹麦首相弗雷泽里克森举行会谈。

面對新冠疫情冲击，欧盟暴露出了医疗物资缺乏、欧盟机构权能有限、成员国之间协调不力等一系列问题，传统的“东西南北”矛盾进一步凸显，欧洲一体化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空前危机打击下，欧洲是否仍是一个强有力的国家集团？欧洲是如何认识当前局势的？未来中国和欧洲又该如何调整彼此相处的方式？围绕这些问题，本刊记者对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冯仲平研究员进行了专访，请他对欧洲近段时期的状况进行分析解读。

《世界知识》：自欧债危机以来，欧洲接连遭受危机打击。这种情况下，欧洲是否仍是一个强有力的国际行为体？

冯仲平：6月22日晚，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以视频方式会见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时指出，“中欧作为世界两大力量、两大市场、两大文明，主张什么、反对什么、合作什么，具有世界意义”。可以说，尽管自欧债危机以来遭到一系列危机打击，欧洲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际行为体，一个在不断变化的国际格局中拥有重要地位的国家集团。

提到“欧洲”，可以指“地理的欧洲”，还有“文化的欧洲” “经济发达的欧洲”等，但今日欧洲在国际上最重要的身份是“一体化的欧洲”。比如欧洲大市场、“欧元区”“申根区”，这些都是二战结束以来欧洲一体化取得的成果。欧洲作为一支“力量”，其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主要基于欧洲国家一体化发展的情况。

欧洲精英们对“一体化的欧洲”很自豪，称其为“民事力量”（Civilian power），不同于“军事力量”（Military power）;或者自称“规范性力量”（Normative power），强调欧洲应通过不断完善的规范和日益增强的软实力影响世界。近年来情况有变化，欧洲战略界要求加强欧洲硬实力、提升“战略自主性”的呼声颇高。但从本质上讲，欧盟虽然有部分的国家特征，但却仍是一个主权国家的联合体。这意味着欧洲的国际影响力与欧洲国家的联合程度有关。欧洲大市场的影响力就很大。比如说在世界贸易组织（WTO）内，欧盟27个国家就是通过一个代表来发声的，成员方进行贸易谈判的相关权力已被让渡给欧盟超国家机构。英国脱欧后的当务之急，便是与包括欧盟在内的世界各个主要经济体谈判贸易协定。过去在欧盟内英国不需要考虑这些事。目前英国同时与欧盟和美国进行贸易谈判，令其焦头烂额。欧盟和美国分别是英国第一和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排在第三。所以与中国的贸易谈判对英国来说也很重要。

欧洲的力量既来源于一体化，也来源于成员国之间的相互支持。欧盟最怕的就是内部不团结、四分五裂。欧盟内部本身发展就不平衡，欧洲北部国家比南欧国家发展得好，后来加入的中东欧国家与老成员国相比发展差距更大一些。这对欧洲的凝聚力构成挑战。近年来欧洲力量受损则主要是因为各种挑战和危机打击了其凝聚力，例如欧债危机扩大了欧洲的南北矛盾，难民危机凸显了欧洲的东西差异，本轮疫情也让这些矛盾和分歧更加突出了。欧洲一些人曾经很担心意大利会因为在疫情当中孤立无援而像英国一样“离欧而去”。有人说当前欧洲面临的最大挑战在于缺乏凝聚力，这是有道理的。

以往，危机经常倒逼欧洲联合不断深化。在最近新冠疫情危机当中，似乎又可以通过欧盟的应对措施看到危机在推着欧洲一体化往前走。7月21日，经过四天四夜的马拉松式艰苦谈判，欧盟27个成员国的领导人最终就在欧盟层面筹集“恢复基金”来救援受到疫情冲击最严重国家达成一致。在总额高达7500亿欧元的“恢复基金”中，有3900亿属于拨款、赠款，而非需要偿还的贷款。“恢复基金”的最大意义在于，欧盟首次打破了长期以来在债务问题方面的“禁忌”，突破性地实现了债务共享。这在几个月甚至几周之前还是难以想象的。

所以说，在展望欧洲前途的时候，人们不应过于悲观。刚走过数十年一体化之路的欧洲并非老态龙钟。在可预见的未来，法国和德国支持欧洲一体化的意愿将一如既往的坚定，欧洲仍将是个有效的国际行为体和一支强大的国际力量。

《世界知识》：当前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欧洲是如何审视当前的世界格局变化和在这个变化格局中的自身的？

冯仲平：最近几年，欧洲已经真切感受到了世界格局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欧洲人思考最多的就是所谓“大国竞争”在国际政治中的回归，而且十分担心欧洲在这场竞争中被边缘化。现在欧洲政治家们的口头禅是，“如果欧洲不成为一个‘玩家（Player），就会成为一个‘角逐场（Playground）”。很多欧洲政治精英都表达了这种战略焦虑。马克龙总统2019年8月在法国年度使节会议上的讲话就颇有代表性。他首先认为西方的霸权正在走向终结，然后指出未来中美冲突将极大地影响世界，最后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大变局下，欧洲怎么办？

在欧洲人的感知中，美国之变带来的冲击是最大的。以德国为例。作为二战的战败国，正是靠着把自己的对外关系和防务政策建立在与美国紧密的同盟关系之上，德国才一步一步变成了“正常国家”。长期以来，支持欧洲一体化和保持德美同盟关系一直是德国对外战略的两大支柱。而美国近年来发生的变化，尤其是特朗普政府的所作所为，在利益和心理层面都给德国人造成巨大冲击。今年6月，就特朗普政府单方面宣布削减驻德美军一事，默克尔总理做出了强烈反应，公开表示，“如果美国不愿承担全球大国的责任，欧洲将不得不重新思考欧美关系”。就在半年多前的2019年11月，当马克龙宣称“北约脑死亡”之时，默克尔还在暗示马克龙有夸大问题之嫌。事实上，特朗普上台以来，美欧之间的战略磋商和沟通已经出现了严重问题，政治互信明显受到破坏。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美国既没有给予欧洲实质性的援助，也没有在国际上发挥领导作用，这一切都加重了欧洲的焦虑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