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哲:知哲,好哲,乐哲
2020-09-26王雨竹向宇婷
文/王雨竹 向宇婷
(北京大学国际合作处供稿)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达到怎样的境界?
在周围的繁华喧嚣中,来自大洋彼岸的他潜心徜徉于中国先哲的精神领域,几十年如一日地体味学习一字一句间所传承千年的古老文化,从往圣言行中探索人生、世界和宇宙。
一个人的奉献,可以为文化的发扬带来多大的光亮?
四十余年间,他的足迹遍布多个大学,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夏威夷、台湾、剑桥、香港、北京等多地多所大学都曾有他传道授业解惑的身影,山河舒锦绣,桃李竞芳菲。
一个人的讲述,可以为世界交流采撷何等智慧?
他跨越地理与思维的国界限制,力图用最为恰当的口吻翻译《论语》《大学》《道德经》等多部中国传统典籍,以西方视野探索中哲原貌、解读中国思想、挖掘中国智慧,笔耕不辍,将中西比较哲学的硕果作为厚礼献予世界。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知哲、好哲、乐哲——他就是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世界著名中西比较哲学家安乐哲教授。
道不远人——结缘中国哲学,也结缘中国
有很多人不理解:一个外国人,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教中国哲学?
1966年一个闷热、潮湿的傍晚,年轻的安乐哲作为交换生,从大洋的彼岸只身来到香港中文大学。最初安乐哲来到香港是为了看一看世界上比较遥远的地方,增长阅历和见识;但在香港中文大学,安乐哲与劳思光、牟宗三、唐君毅等著名学者结识、与友好热情的同学们相伴,从此与浸润中华两千余年的中国哲学结下一生的缘分。从那时起,与西方哲学面貌大不相同、深蕴智慧和哲理的中国哲学开始令这个19岁的加拿大温哥华少年感到无限的心驰神往。一套当时的中国室友所赠予的理雅各所译“四书”中英对译本被安乐哲从20世纪60年代到现在翻读了几十年,至今仍保存在他的书架上。
在中国,安乐哲很快感受到,中国具有一套与西方非常不同的文化传统和世界观,是一座少有人涉足的东方思想宝库。
“家”是中国留给安乐哲的第一个印象,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安乐哲说:“在西方,盛行的是个人主义意识形态。但这不是一个自然的思维方法,因为我们的生命不仅仅在于我们作为一个个个体的肉体存在。我们作为人,是关系性的,是互相关联的。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么就等于没有‘人’。”在外国,人们说“everyone”“everybody”,“one”“body”都表明着西方世界观中个人主义的思想倾向;而在中国,人们讲的是“大家”,不管是上课的班级、工作的团队,都被视为是某种意义上的“家庭”。这里的人们充分体认着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重要关联,而这种得到了人们的共识和重视的关联性也使得中国人心中时刻存在着鲜明的集体意识。
中国与中国哲学给安乐哲留下的第二个印象是“孝”。在安乐哲的视野中,由“老”和“子”构成的“孝”字,不仅仅体现了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供养,还集中体现了文化的传承性。与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等不同,中国的文化传统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传承了下来。这种一脉相承的关系之深刻博大,不仅在于上下五千年来中国作为东方古国未曾断灭、薪火相传的国家历史,还在于其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文化内核,包括语言、价值观念、哲学思想等各个方面。
除此之外,安乐哲特别提到了中国之“乐”。安乐哲回忆道,中国人有欣欣向荣的乐观精神,有一种每天都会比昨天更好的精气神。从第一次到香港读书,到后来1985年第一次来到内地,再到近期在广东从港珠澳大桥上驱车驶过,中国的发展变化称得上是日新月异。20世纪80年代,安乐哲第一次到了山东,那时候人们除了饼和大蒜几乎没有别的吃;而现在,短短三十余年过去,安乐哲在兰州、西宁等一些西部的城市中看到了甚至与北京相仿的大城市面貌。“中国的发展是非常快的,人类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高速的发展。而且这种发展是整个国家意义上的发展,现在的中国是一个新的中国。”
今年是安乐哲定居北大的第四个年头。2016年,安乐哲被聘为“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这一年开始,他正式在北京大学任教。但这不是他第一次结识北大——2001年与2008年,安乐哲分别在北大短暂任教了一年。“我与北大有着一辈子的联系”,安乐哲说道。
安乐哲(Roger T. Ames),美国籍,国际知名汉学大师、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尼山圣源书院顾问、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会长。
韦编三绝——“儒学是一辈子的事情”
2016年,安乐哲获得了孔子故乡山东省在儒学领域所设立的最高的学术称号——“儒学大家”。但回顾往昔,五十年前安乐哲第一次接触到儒学的时候也曾如一个普通的西方人一般,对这东方古老而略显神秘的智慧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
“我最初看‘四书’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感觉这似乎不是哲学,而是一种人生智慧。比如《论语》,记述了孔子等人的日常言行举止等,这些和哲学有什么关系?”但后来,不断的研读和学习使得安乐哲对“四书”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安乐哲讲解道,“四书”是朱熹在极其丰富的中国思想传统中所选取的四部精华之作——《大学》是第一本,是最基本的,是讲儒家的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第二部是《论语》,给出了一个典范和榜样来学习;第三部是《孟子》,儒家的概念体系扩大化了,加上了孟子自己的一些思想;而朱熹讲,最了不起的著作是《中庸》,言“天人合一”,认为人类有能力也有责任创造一个繁荣的宇宙。“《中庸》这个本子的讲述非常漂亮,作为四本著作中的最后一部,就如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一样,非常震撼。”
安乐哲认为,中国哲学与其他哲学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没有一个绝对的、永恒的、自足的、已经存在的上帝概念。这也使得中国的传统思想学派并不排他。中国历史上的三教合一,就体现了儒、释、道三家的理论学说的相互学习、切磋、借鉴、融合、共同发展。“人的生命很复杂,有时候需要儒家的思想,有时候需要道家的思想,有时候也要借用佛家的思想。”这三种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互补地存在于中国的广博文化之中,各有各的地位、贡献和可借鉴之处,共同组成了中国智慧。“《易经》中有一句话:‘天地之大德曰生’。这个‘生’是‘扩大’的意思,是中国传统生生不息宇宙论的基础,是非常妙的一个概念。中国的传统是吸收、融合了很多智慧的,也是每一个时代都在发展、完善而不断加以扩大的。”
从最初开始求学时的“门外汉”到如今为中国哲学、比较哲学研究作出极大贡献的“儒学大师”,这一路走来的经历被安乐哲笑称为“五十年间取得的进步”。安乐哲还特意强调:“我有了进步,但我不敢说自己有了深刻的理解。据说朱熹去世前最后一天还在修改《中庸》的注脚——学习儒学,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诲人不倦——盈门桃李笑春风
教育教学是安乐哲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安乐哲引用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一百年前来北大的时候所讲的一句话来阐明自己对教育的强调、重视和热爱:“教育不是生活的准备,教育就是生活。”教育是我们人类的生命。
对安乐哲来说,几十年来的学术生涯中最大的骄傲不是自己的各类著述,而是自己所教授的学生们。这些学生有的刚刚开始研究生涯,有的已经发表了不少成果、出版了自己的著述,也有的已经退休。他们现在处于不同的岗位,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领域;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思想,有着一条属于自己的要走下去的路。在安乐哲心中,这种桃李满天下的幸福和满足感是无可替代的。
即使已经站在讲台上四十余年,每个学期第一次上课时安乐哲仍然会感到非常紧张,因为“上课是一个非常大的责任”。他认为,课程占用着学生们的时间,因此教师必须要有真正重要的思想去传授,要准备好充足、丰富、经过细致推敲的授课内容。在北大,安乐哲先后开设了“比较哲学专题:杜威与哲学”“东西方哲学比较”等四门课程,均受到了同学们的极大欢迎和极高评价。下课后,同学们往往发现,自己给安教授发送的邮件会以非常快的速度被回复,自己提出的问题也会被安教授在细细琢磨、反复思考后予以恰当和全面的答疑和解惑。除此之外,安乐哲还担任着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席,大力推动着博古睿基金与北京大学的合作,为同学们带来了各领域具有极高质量和学术水平的讲座,为很多同学提供了拓展视野、思维、知识面的重要渠道。
“如果你看甲骨文的‘学’这个字,你会发现‘学’是‘太学’。学就是这样,不仅仅是学生的学习,是教和学相结合的。教和学是分不开的,因为它们是同一样东西。”在上个学期安乐哲为研究生开设的一门课的末尾,他问同学们这个学期谁学到的最多。当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班上某个学生时,他却摇头:“这个学期下来,我才是学到的最多的一个!”“老师是一辈子的学生”,安乐哲说。
知往鉴今——让中国传统“讲自己的语言”
1977年,在安乐哲就读博士期间,他的第一部翻译作品《老子今注今译及评介》英译本完成并出版了。在这之后,安乐哲陆续翻译了《论语》《大学》《中庸》《道德经》《孝经》《淮南子》《孙子兵法》等书,不断地将中国的传统典籍以崭新的面貌带到全世界。
安乐哲(左二)参加第五届尼山世界文明论坛
为什么翻译工作如此重要?是为了让中国的传统文化“讲自己的话”。安乐哲讲述道,在很多西方文献中,中国哲学所讲的“天”“义”“道”等概念被翻译为“heaven”“righteousness”“the way”这类带有宗教色彩的字眼,而这很大程度上不符合中国哲学的本意。如“righteousness”指的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去做事,而中国传统中的“义”指向的不是人和上帝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the way”更会让人误会中国哲学图景中有一个上帝,但事实上中国传统所讲的是“人能弘道”“本立而道生”,道是活的,生生不息,是我们人的,而不是上帝的。为了进一步讨论、钻研这类翻译问题,在北大,安乐哲开设了“中国哲学经典英译研究”课程,带着学生们用英语讲中国哲学,与学生们共同探索中国哲学概念的“自己的话”。
安乐哲认为,中国哲学在西方不仅没有被正确地解读,还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尽管在今日,中国国力不断强盛,在全世界的话语权不断加强,在国际社会中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但世界仍然没有足够充分地挖掘和认识中国丰富、博大、深邃的思想宝藏,没能做到真正倾听、理解、学习、吸纳中国的智慧。中哲在西方往往被误会为是一种宗教——在西方的图书馆中,《老子》《论语》等中哲经典往往要到“东方宗教”分区中才找得到。与西方文化思想研究成果、文献书籍在中国的书店中几乎称得上一应俱全的情况不同,中国哲学经典在西方受众非常有限,很多中国重要学者的相关著作在西方图书馆中缺席。“我并不是说儒学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它毋庸置疑在世界话语体系中应当拥有一席之地。”在当今大势所趋之下,世界必得承认中国在文化方面的贡献,必要倾听中国声音。
在五十余年的学术生涯中,安乐哲一直致力于促进世界对中国文化的倾听,让中国的传统文化“讲自己的话”。从他早年出版的《中国哲学问题》《通过孔子而思》等研究成果,到近年出版的《儒家角色伦理学》、即将出版的新书《成人之道》,安乐哲在中国哲学研究、比较哲学领域笔耕不辍,不断有著作问世。他的所有著作几乎都被译为中文在中国出版,包括用英文翻译的中国哲学典籍,也又被翻译成中文,受到中国学者的重视,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安乐哲曾与著名学者郝大维合作为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创立了“中国哲学与文化”系列丛书,到现在已经出版了180部书籍,这对于推动中国哲学走向世界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北大期间,2016年,安乐哲与团队开展“翻译中国”项目,以比较哲学的阐释方法开辟新视野,努力纠正百年以来以西方哲学文化为优越的不对称局面,在改善误解、消除隔阂、增进相互理解方面做出了卓越工作。安乐哲还举办了“国际儒学与中华文化师资班”,旨在帮助从事相关领域工作和学习的人员建立国际化视野、掌握跨文化比较研究的方法论,促进中国传统经典文化的教育、研究、交流和传播。相关的工作与贡献还有很多。安乐哲这些年来所作出的努力,对于建设中华思想传统跨文化讲述的新话语常态来说具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
安乐哲谈到,他不久前参与拍摄了一档关于孔子的纪录片。一直以来,中国文化主题的纪录片中很少会出现外国身影;而这次,安乐哲认为节目组对他的邀请是一个“明智之举”——原因正如他所强调的:孔子不仅仅是中国或东亚的,更是全世界的!“儒学是一个‘活的传统’,而不是教条性的意识形态。儒学作为全世界新文化改革的资源,应当被充分国际化、进步化。人类现在面临的诸多难题如全球变暖、环境破坏、传染病等等严峻问题迫切需要动用人类所有的文化资源来面对这些困境。”
“我要做的,正是让中国传统‘讲自己的语言’,就是这么简单。”安乐哲说道。
芥子须弥——将中国哲学献礼于世界
儒家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就是“人”,这个概念将在安乐哲即将出版的新书《成人之道》(H u m a nBecomings)中得到充分的讨论。2019年,安乐哲在北大举办的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上发表了题为“A Human Being or Human Becomings? Family as Community in Confucian Role Ethics”的主题演讲。安乐哲认为,在中国,“人”的概念不是“human beings”,而是“human becomings”。古希腊人认为人一出生就有一个现成的灵魂;而在中国,“人”的概念则更多地体现为动态的“学以成人”,即你是什么样的人,不完全在于你是谁,更多的在于你做了哪些事。“我们每一个人对整个世界能做的其实很有限,要承认自己的局限。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一定要想办法影响社会,努力去推动这个社会的发展和运行,尽力作出自己的贡献。”
当年安乐哲在香港中文大学求学时,曾师从当代汉语学术界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劳思光先生,结识了唐君毅先生、牟宗三先生等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哲学大家。回忆起当年与劳思光等先生们学习的日子,安乐哲动情地说,当初的这些新儒家是中国文化的英雄。“在他们的时代,中国崩溃了,中国看起来没有一个将来。当时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要用中国传统文化来救中国的命。”这些“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身影们是当时中国的中流砥柱。
劳思光先生对安乐哲的影响尤其之大。当时,劳思光先生也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大儒,但他本人并不接受被别人称为“新儒家”。安乐哲回忆道,劳思光认为哲学“有内在但没有外在”,故不认同对哲学各个门类的武断划分。要分析一个问题的时候,不管是哪里来的材料都可以纳入考虑,要动用全世界的哲学来研究。因此,劳思光拒绝做一个某特定领域的哲学家,拒绝接纳“新儒家”或“中国哲学家”或某个特定哲学先驱的研究专家等名号,因为他要做的就是单纯的哲学家。“那个时候劳思光一直跟我说,我们不要只谈中国哲学,我们要谈‘世界中的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并不应当被局限在东方,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也并非对立而不兼容;究其根本,中国的哲学如同世界上任何一种哲学一样,都是对于一些问题的不断追问和对智慧的不断追求。在新的时代,中国哲学要做的是走出国门,在世界发声;这既是对中国哲学的发扬,也是对世界发展的助力。
现在,安乐哲几十年来一直为之付出心血、今后还将不断努力作出贡献的正是“把中国传统带到外国去,让外国多了解中国传统思想”,而这就是当今时代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哲学为乐,安乐哲架构起东西方文化的桥梁,将中国哲学献礼于世界——以芥子之身,发须弥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