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歇医生的鸢尾花
2020-09-24李乐阳
李乐阳
序.自画像
她没有任何头绪。
丢下笔,丢掉颜料管,颜料喷溅到未完成的画上,形成一块块白色污渍。
注视着手头的这幅半成品,明明是在仿画梵·高《加歇医生的肖像》,愈下笔却愈勾勒出另外一个模样。相同的眉目,相同的构图,甚至相同的衣着与职业,正透过浓厚的画布与颜料眯起眼注视自己。
这样的他——根本不是什么加歇医生,而是自己的父亲。
在这个世界上,她着实找不出任何人能比自己的父亲更胜任自己的绘画模特。可惜这样的臆想也根本无法与父亲坦言。
他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对于生活的兴致。然而前段时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主动承担起援驰武汉救治新冠肺炎患者的任务。现在的他,只身异乡,没有关于他的任何音讯,甚至他接受任务的消息,都是同事小道消息打探到告诉她的。
看向窗外——这样的月亮,在别地看也是否是同一副模样呢?她想着,把目光重新挪回画上。
画中人眼神幽深而沉默,像是昏昏欲睡一般,却镶嵌着异样的光芒。
1.罗纳河上的星夜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据说现在新冠肺炎开始大规模肆虐,甚至就连自己的县城都有了疑似病例。她抿嘴,注定只有厚厚的美术鉴赏书与无数的梵·高油画陪伴自己。
有时,母亲也来陪着自己——她倒更愿意面对父亲的沉默。
“你说说你那个爹,平时不长点心也就算了,你看看现在倒好,丢下一家老小……”
说着,对方突然卡壳一般,声音哽咽到不能说话。不等她反应过来,女人把头重重地埋到被子里,半晌没有说话。
“……那……我们……也得支持他……”
“他如果什么都没了……无论如何都要回家……”
如鲠在喉。
他压上了全部的赌注。
2.鸢尾花
疫情越來越严重了,医院里挤满了排队就诊的人,咳嗽声充斥走廊。
听随行的护士说,今天他又被打了。甬长的走廊里,全身防护的他低着头,伸手护住脑袋,任凭口无遮拦的男子拳打脚踢也不还手。
“因为那人不戴口罩。”
视频画面中的护士全副武装,完全看不到真实的面孔:“我第一次见霍医生这个样子……后来还是报了警才解决的,你说说这事……”
她无言。看着对方在电话那头侃侃而谈,不知怎的从心底里竟然生发出一丝愧疚之意。
“能让我……看看他吗?”
摄像头很快转换,他置于画面最中央,正倚靠在办公室的书桌旁边小憩。他被团团包裹住,看不出相貌,看不出表情,但显而易见的是他身上用水彩笔写下的一个个祝福语:“医生叔叔辛苦”“我们等你回来”……“霍医生已经连轴转了三天了,待会儿还有任务,他趁这会儿正休息呢。”护士开口。
一阵阵愧疚如火焰般燃烧着她全部理智,滚烫又刺痛的情感一根根嵌入大脑。目光瞥向床上铺散的油画,一株巨大的白色鸢尾在一簇姹紫嫣红中显得突兀,与所有花枝向阳方向颓然相反,特立独行又孤傲乖张。
就仿佛是他,彷徨之间,于无穷黑暗中窥到自己要走的路。
3.麦田群鸦
1890年梵·高临死之前画下他人生中最后一幅画,是在镌刻、宣泄内心无尽的悲伤与对生的渴望——在刀尖上起舞,在悲哀里吟唱、燃烧的激情。
她用纸将画包起来,站在医院门口——今天武汉解封,他马上就可以凯旋。不等他回家,就想要把他最喜欢的“梵·高”双手呈上——
父亲对于梵·高的理解简直堪比梵·高本人,除了他之前说过的认为梵·高的“我的冒险,不是靠主动选择,而是被命运推动”是谬论。只怪自己当时还小,不理解关于他的全部。
背对着正午暖阳,面向医院的玻璃大门,期待许久的身影终于出现。一步一缓,每一厘米都是那样隆重又庄严。他踏上梵·高的麦田之路,面色是忧郁的笑容,宛若散发着淡淡苦味香甜的鸢尾花。眼前场景旋转、燃烧起来,他的身影倒在玻璃门前,距她终究有一步之遥。
末·加歇医生的肖像
她闭上眼,将加歇医生的面孔遮住。
先前的白色污渍稍作更改,化作一枚枚白色鸢尾花,镶嵌在他的生命里。
她把画丢进了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