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

吴书琦

武汉封城之后，之前制定的一系列寒假娱乐计划也彻底泡汤。我每天就在家里窝着，在自己房间里无聊地看着专业方向的书籍。

从小到大基本都困在武汉这座城市里，从小到大一直在武汉念书，到了寒假，本打算找几个朋友去外省玩玩，如今却哪里都去不了。

兜兜转转还是没有出过武汉这个圈。

生活一瞬间变得枯燥乏味了起来，看书看得人疲了，米白色纸页上的黑色汉字也时不时变成扰人的牛鬼蛇神，晃得人内心烦躁不堪。我将书丢在一边，翻出手机，准备上会儿社交软件。

微博首页被各种与疫情相关的资讯填满，我挨个儿看了看，越看越气，越想越烦，忍不住发了条微博，针对最近的各种事情发了好大一通牢骚。仗着自己是读过书的大学生，我发出来的内容经过润色都显得文绉绉的，乍一读还真像某个评论专家说出来的话。

收到那么多评论、回复是我没想到的。我翻了翻评论，居然大部分人都赞同我的说法，甚至还有人在评论区夸我分析得透彻，观点一针见血。常听人说，人的喜悦就像是气球，我每看一条评论，就觉得自己的气球鼓了一分，慢慢地有一点浮起来的迹象，飘得我不知东南西北。

“说得太对了，现在这个社会，就需要你这种敢于披露现实的英雄。”

这句评论的出现，直接引爆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充气的气球。铺天盖地的满足从脚底蔓延至心脏，猛冲上我的大脑，将我沉寂的一腔热血点得滚烫。

男孩子从小就受各类武侠小说的熏陶，我心里同样住着一个试图除暴安良的江湖侠士，只不过我受不了念警校的苦，又没学医的那个天赋，就只能把这一番不平凡的心思藏起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平凡的人。

不过现在，我找到了能实现自己侠士抱负的方法。我决心在网络上开始斥责疫情期间的那些黑暗的“丑闻”，因为我是正义的使者。

服用退烧药瞒天过海？不能饶恕，骂！

逃离武汉的疫情传播者？那就是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

政府部门不作为？这种事儿真忍不了！

我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网络上，发布文章，评论实事，把自己所有的思想和不满一股脑儿地全部发在网上，关注我的人越来越多，赞同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圣人，在为浊世的种种不堪而愤愤不平。心思一动，我连微博的简介都改成了这样的一句话：

为世间的正义发声。

与各种污浊斗争至凌晨，我大汗淋漓又酣畅痛快地躺在床上，脑海中仍旧在幻想着自己是如何披坚执锐大杀四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过。

然而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两天，就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朋友是本地一家报社的记者，正规新闻工作者，跟网络上那些蹭流量的记者不一样。接到他电话时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英雄事迹终于被人发现，要开始对我进行采访报道了。

朋友念出了一个名字，是我微博平台注册的昵称：“这个ID……是你的吧？”

“对啊，是我。”我暗地里高兴，觉得事情肯定是我想象的那样。是金子绝对会发光的，虽然我才施展开拳脚没几天。

“我看你最近在网络上挺活跃的，连我们报社的官博消息下面都能看见你。怎么着，生活太滋润，改网上撒野了？”

我滿脑子只有自己的丰功伟绩，根本没有意识到朋友语气里的讽刺：“对啊，你不觉得为正义抗争，很有侠气吗？”

“侠？也对，键盘侠也是侠。”对面嗤笑了一声。

我膨胀的思绪慢慢平静，意识到有点不对：“你们不是来采访英雄的吗？”

“兄弟，你这梦做得有点儿不切实际。”

“我没做梦……”我想出声反驳，但不知从何说起，顿时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弱。

“你前脚刚抨击的社会黑暗，后脚人家官方就出来辟谣了。行侠仗义到这个地步，你难道不脸疼么？”

“……”我说不出话，只能沉默。

“你这些天在网上带节奏，搞得全国网民都人心惶惶的。还有你举的一些例子，什么这个朋友遇到什么事这些凭空捏造的为了佐证你观点的事迹，作为朋友我说句真心话，还是早点停下来为好，造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兄弟，都成年人了，你得明白，真正的侠义精神，那是以社会责任感为前提的。”

……

我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尚在编辑未发出去的文字，之前燃烧起来的意志一瞬间被冷水浇得连渣都不剩。

我又去搜索了一下朋友说的那些辟谣的文章，发现底下评论都是抨击我这种不明真相就瞎开腔的键盘侠，只不过我之前没想过要看它们罢了。

从来就没有人把我当英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盯着闪烁的光标，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完成什么英雄的侠肝义胆情怀了。我将个人主页的简介删除，只留下了一个句点。

我还能干什么呢？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在这个一般人无能为力的大环境下，我不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没法成为维护秩序的警务人员，算来算去，我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名之辈。

右下角QQ的图标一直闪烁不停，我点开消息界面看了一眼，是我们大学群里的消息。学校正在征集志愿者，参加抗疫的志愿工作。

我满心只想着删除所有评论和文章的罪证，只是瞟了一下就丢在一边没去管它。正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又响了。

来电话的是我寝室室友，跟我一样，也是个资深武侠小说迷。他在电话那头一阵吱哇乱叫，我心里烦得很，就问了一句：“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说，哥们，咱们一腔热血的机会来了。”

我现在听见“一腔热血”这几个字就头疼，一边用鼠标点着删除键，一边胡乱嗯了几句。

“学校那个志愿者活动，咱俩一定得去，那可是咱大侠施展拳脚的绝佳机会。”

“别吧，会很累的。”

“能有多累？难不成……你不想当大侠了？”

我摁着鼠标的手一顿，张了张嘴，没出声。

“一看你就没仔细看学校发的详细内容，我跟你说，这个志愿者征集可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作‘行侠计划。我们辅导员可说了，现在挺身而出的，那可都是英雄。”

屏幕上的内容被我删得只剩下一条，那是七年前，我看完第一本武侠小说，发的第一条内容：

侠义在吾心，遍尽英雄事。

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指导老师：乐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