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水蛇腰的扬州
2020-09-24庞余亮
文/庞余亮
相比长江边的大城市,扬州不胖,恰到好处的匀称。
古运河如一根绿瓜藤样,轻轻巧巧地缠住了扬州城的院落和篱笆。瘦西湖就是这根瓜藤上汁液饱满的绿丝瓜——是一只拥有“水蛇腰”的丝瓜。
“水蛇腰”,是汪曾祺先生喜欢用的一个词,是形容运河边女人窈窕和风姿的词语,如果用在大运河和扬州城的关系上,也完全恰当。由于古运河的缠绕和灌溉,扬州城也像一个拥有水蛇腰的佳人。
汪先生是“高宝兴”中的高邮人。我是“高宝兴”中的兴化人。高邮、宝应、兴化三个地方的女子,是扬州船娘的主力军——她们的水蛇腰肯定是摇橹摇出来的。
我第一次去扬州,是从下河出发的。16岁的我坐着老汽车向上爬坡。父亲告诉过我,那比我们高的地方,叫“高田”。老汽车爬到“高田”的最高处,就是大运河的河堤。到了大运河,老汽车停下来加水。我第一次呆在大运河边,看着传说中的大运河(那可是香烟壳上的大运河,也是有麻虎子传说的童年的大运河),正值秋汛,水很大,司机很容易取到了水。有个挎着皮革黑包的供销员模样的男人对我说,这大运河可了不得,向南,就是扬州,而向北,一直向北,就是北京。
就因为这个供销员的话,大运河被我想象成一条水做的铁路。验证我这句话的,是扬州城门口的运河大桥,那是座铁桥。咣当咣当摇过铁桥后,扬州城到了。
迎接我的竟然是翠竹做的牌楼,牌楼上有四个瘦金体的字:扬州花市。
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花,排成队伍,似乎在欢迎第一次来扬州的少年:他饥渴的眼睛,像是在咕嘟咕嘟地牛饮。
很多花就这样闪烁过去了,但我记住了两朵花:一种是红的,叫茱萸花;一种是雪白的,叫琼花。
琼花!隋炀帝的琼花!
我惊叫了一声,那个小脸的花农对我的尖叫斤斤计较,你怀疑它不是琼花吗?你仔细看看,它就是琼花,不是聚八仙!
我吓得赶紧蹿到茱萸花那边,种茱萸花的花农脾气比较好,听说我来自兴化,他主动说起了兴化老乡郑板桥。
他说,郑板桥在扬州画画写字赚了不少钱。
他又说,郑板桥在扬州也花了不少钱。
我不知道他是在表扬郑板桥还是批评郑板桥,反正那几个扬州八怪,怪得奇,怪得妙,就像扬州和隋炀帝,既有隋炀帝看到自己和命运幻影的迷楼,亦有每年要雷劈好几次的雷塘。
说不清的扬州,说不完的扬州。几乎看不到仙鹤,小小的巷子里,几乎全是散发着茴香和八角味的扬州盐水鹅。
每次走过,总是有口水。
翻扬州的书也有口水。我看得最早的一本是《扬州画舫录》,乾隆皇帝来扬州,扬州人为了镇住来自京城的挑剔胃口,精挑细选,派出了十三个扬州私家厨子,做出了十三道代表作。
“文思和尚豆腐”:这个还懂,是和尚做的豆腐。
“施胖子梨丝炒肉”:施胖子是谁?
“江郑堂十样猪头”:什么是“十样猪头”?是十只猪头放在乾隆皇帝的面前,还是做了十样猪头菜,可板起手指头,一只猪头怎么也做不到十样菜啊,可这个叫江郑堂的还是做到了,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哦。
把口水收起来,就可以去个园看看竹子,去何园看看枫树,要不就去看看瘦西湖的白塔。
扬州人说,这白塔是扬州盐商一夜之间用盐做成的。我以为是真的,有一次我还梦见,太阳把白塔晒化了,瘦西湖的水都漫过大虹桥了。
但那水是漫不到居住在安乐巷的朱自清先生家的。我去过他家多次,三间两厢的老房子,仿佛他还在,匆匆又匆匆,梅雨潭的绿,荷塘月色,还有背影,反复吟诵,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诗情,就这么不可救药地爱上写诗——扬州的老房子多么清凉啊。
1983年的扬州,我见得最多的不是杨柳,而是榆树和苦楝树。高大的榆树,纷纷扬扬的榆钱,落在古运河上,又跟着运河水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许是在水边长大的缘故,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逃课去看运河,尤其是想看古运河边古渡边杵衣的扬州女子。她们手中的杵衣棒一上一下,美妙的腰身就有意无意地露了出来。那味道,就像我手中的扬州包子。
对了,我有很多书就是坐在古渡边读的,那里有很多不生虫子的葱茏的苦楝树,我捧一本书,两只包子当成午餐,一读就是一个下午——我应该是运河边一只有小虫眼的小黄瓜。
我的学校在史可法路,学校的前面,就是有史可法衣冠冢的梅花岭。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银杏高大,梅花茂盛。后来我们创立了大学生诗社,取名“梅岭诗社”。每次写诗,总是要写到银杏和梅花,秋天最深的时候,银杏把史可法的衣冠冢披上了一层金盔甲。到了落雪季节,梅花香得令我们眩晕。
大学几年,不知道去过多少次梅岭。每次都会与那只古代的独木舟相逢。不知道是谁把将近20 米长的独木舟放在这纪念馆的后院。
据说独木舟是古城河清淤时挖出来的,与古邗沟有关。古邗沟可是公元前486 年吴王夫差开挖的,这条长长的独木舟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呢?是从这里起航,还是刚刚抵达这里?还有,这么长的独木舟,需要多么高大的树?
扬州的谜面太多了。
从史可法路到东关街,只需要沿着国庆路步行15 分钟。如果你不想在东关街上停留太久的话,只要走10分钟,就可以抵达东关古渡了。
从古镇瓜洲过来的船队,几乎是和我同时抵达。
船队上的小伙子,比我大胆多了,总是故意加大马力,让运河里的波浪替他们“咬”一下杵衣的水蛇腰女子。
水蛇腰的女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们会用特别好听的扬州话批评那些小伙子。那嗓音,清脆得像扬州的水红小萝卜。
作为观众的我,仿佛是在听扬州评话,那王少堂的《武十回》和《宋十回》,比《水浒传》更有嚼头。还有从《清风闸》里延伸出来的《皮五辣子》,全是扬州人性格的密码。
我说不清自己在古运河边看过多少书。在古运河边看书的事,我从未写出来,不是不想写,而是愧疚。那愧疚就像是隐在古运河水中的码头的石台阶,一旦水褪去,那些石阶上青苔和锈迹就是我的愧疚。
在我抵达扬州的第二年春天,一位老人发现了正在河边懒散读书的我。我当时读的是一本诗集,刘祖慈的《年轮》。这是我在扬州国庆路新华书店购得的。诗句很传统,但当时的阅读水平仅仅是如此。
老人和我谈古运河,我的大运河知识就是在那个时候得到校正的,邗沟、隋炀帝、京杭大运河。他还给我谈李白、杜牧,还谈到了写《扬州闲话》的易君左,如果不是当年周佛海出面,惹出大风波的易君左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他还谈到了他在重庆教育部的同事郭沫若。当然,还谈到了我最钟爱的诗歌,我坦白了我的诗歌教育。后来,老人又给我讲了艾青和戴望舒。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老人就是写鉴真东渡的姚江滨老师,只是懵懂地和他交流,后来老人带我去他家里,一座长满了花朵的扬州院落,看到了他写的书《东渡使者》《晁衡师唐》。老人还给我买了六只翡翠烧卖。那味道的鲜美,至今还不能说得准确。还有,翡翠烧卖里的青菜怎么会那样青翠?
那个扬州老院落的下午,那六只翡翠烧卖,我一直记得,还会一直愧疚下去。扬州的洒脱(唐诗中的逍遥见证)、扬州的仁义(比如扬州十日),扬州的水蛇腰的女子,在水蛇腰的大运河边杵衣——当然,也杵那运河水中的月亮。
后来我再去东关街,在仅剩的一棵大苦楝树下,我又想起了已仙逝的姚老师,东渡,东渡,东关古渡。
当时正值花季,暗紫的小花瓣,落满了巷子口。我在树下张手,等了一小把,穿过东关,走到古渡口,把它们洒到了古运河的水面上。
星星点点的苦楝花,恰如扬州绣花鞋头上的小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