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前班
2020-09-23李银河
李银河
我还留着一张学前班同学的合照,有30多个人,都是人民日报社员工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任命为班长,也许是因为学习成绩好?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在学前班学过什么课程。
要命的是,当班长在老师进教室的时候要喊“起立”,这个差事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性格中不知为什么有种极度的羞涩,可能是遗传,因为我姐姐就是个害羞得不得了的人,由此推论,我的羞澀一定是有家庭遗传的。我记得每当要喊“起立”的时候,我就心跳剧烈,脸红脖子粗,憋半天才能喊得出来。这种遗传使我把别人轻而易举可做的一些事情视为畏途,终生不敢沾边。
记得小学时我被选中参加一个表演唱《八大员》,那是个连说带唱的节目,表演邮递员、炊事员什么的,我浑身哆嗦硬着头皮去表演,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在国务院研究室的时候,开联欢会唱歌也是这样,几乎哆嗦得唱不成句。最纳闷的是,我后来居然当了老师,上台讲课(我讲课从来不能脱稿,后来执意从北京大学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不想讲课是原因之一),还不时受邀去讲演。我永远不善讲演,所以对讲演还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的才硬着头皮上。我宁愿把讲演改为对谈,我喜欢一问一答的表达方式,因为在我驾轻就熟的话题和领域,我有一定的权威,比别人知道得多、思考得多,就比较自信,不会过于羞涩了。
娘娘庙里有设在大殿里的教室,有九曲回廊。我们上完课就在院子里玩游戏,还坐在回廊的长条木板座上听一个叫新华的小男孩说书。这孩子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会讲《三国》《水浒》《西游记》,那时候我们才6岁呀,他怎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故事,还能那么绘声绘色地讲给大家听呢?他简直就是我完完全全的对立面:他知道那么多故事,我什么故事都不知道;他讲起故事来神态自若、眉飞色舞,我一说话就满脸通红,羞得无地自容。
那时候,我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今还记得他讲故事时的神态和一个习惯动作:因为讲话讲得满嘴白沫,他会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手背去抹嘴角。从那时到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还能记得一清二楚,证明当时他给我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造成了多么大的震惊。
卡内蒂在这个岁数已经知道了许多希腊神话故事,对诸神都有自己的好恶评价,而我当时知道的只不过就是一些童话故事。比如小红帽的故事,记得一个细节,狼外婆夜里吃老奶奶的手指头,嘎嘣嘎嘣响,小红帽问狼外婆:奶奶、奶奶你在吃什么呢?狼外婆说:我在吃胡萝卜呢。还有白雪公主的故事,三只熊和七个小矮人。再有就是连说带唱的“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就不开”。我后来想,这是父母怕单独在家的孩子给陌生人开门遇到危险,专门编出来告诫孩子的,几乎算不上什么童话故事,不过是安全教育而已。
记忆最深刻的还是要数三条小鱼的故事,因为那几乎是妈妈给我讲过的唯一一个故事,她工作很忙,而且中国的妈妈没有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习惯。情节很简单,只有不到十个句子:三条小鱼啊,找妈妈去了……它们找到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变成一条白骨啦。我每听到这儿的时候都会流泪。妈妈可能是因为这个效果而很有成就感,或者是比较讶异,所以总是一试再试,屡试不爽——只要讲到这里,我一定会哭。
【注】本文选自李银河自传《活过,爱过,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