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可笑可悲的“英雄”
2020-09-23王文英
王文英
摘 要:堂吉诃德是塞万提斯塑造的骑士“英雄”,赵子曰是老舍笔下热衷于学生运动的新时代“英雄”,这两个人物既可笑,又可悲,尽管生活背景大相径庭,但在精神向度上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从三个方面讨论两人的异同。首先,通过介绍两个人物的身世背景揭示其各自的“英雄”属性。其次,探讨两个人物的荒诞性特质。堂吉诃德试图重振业已式微的骑士道,赵子曰力图在时代浮沉里实现一番作为,同样是严肃而不可亵渎的伟大理想,但两人的实现方式却令人捧腹。喜剧性和悲剧性相反相成,从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张力中洞察人物的可悲之处。最后,探讨两个“英雄”理想失落的原因。
关键词:赵子曰;堂吉诃德;英雄;理想;荒诞
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文学大师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塑造出世界文学宝库中经典疯癫骑士形象堂吉诃德,中国现代小说家老舍在《赵子曰》中虚构了一个五四时期的新青年,大学生赵子曰。堂吉诃德充满奇情异想,在自己生活的时代大行骑士道,行为乖张,惹人发笑,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疯癫之中不乏英雄气概。赵子曰爱慕虚荣,在学生公寓中自认老大哥,热衷于各种运动却总是事与愿违,惹出不少笑料。虽然这两个文学人物形象的诞生相隔几百年,他们在东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上遥遥对立,在生活环境、人生阅历、社会地位、行为方式、思想观念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但是在性格、命运等方面又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既可笑,又可悲,在精神向度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对此进行详细探讨。
一、两个并行不悖的“英雄”
赵子曰和堂吉诃德分处两个不同的话语世界。这两个人物,一个是五四时期的大学生,一个是中世纪的骑士,看似毫不相干,但我们却能通过他们身上都具有的超群的“英雄”气质将他们联系起来。正因此,两个人物隔着时空遥遥相望,并行不悖。在这里,我们先通过介绍两个人物的身世背景揭示其各自的“英雄”属性。
在《赵子曰》中,赵子曰以北京鼓楼天台公寓内外部的盟主自居,是天台公寓里的英雄人物。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地主出身,有着优厚的经济地位,关键还在于身为一名大学生,在学业方面,他兼收并蓄,对文学、哲学、社会学、化学、植物学均有所研究,还执笔了《二簧批评原理》《麻牌入门》这样的“著作”,是一位才学多样、无所不有的总博士;待人处物时,赵子曰是位最和谐谦恭的君子,对朋友们虚恭有礼,对仆役们也轻易不说一个脏字;思想上,赵子曰是开化进步的新青年,他反对包办婚姻,勇敢追求爱情自由。总之,道德、学问,言语和其他的一切,赵子曰永远是第一[1]。在学校里,赵子曰也是受人敬仰的学生会主席,就连运动也是一把好手,号称足球场上的“赵铁牛”。天台公寓里,赵子曰所住的第三号以其宽绰的空间被公认为“金銮殿”,再加上赵子曰势力所在,第三号俨然是一个公众会议厅,赵子曰坐稳了议事主席的地位,欧阳天风、周少濂、莫大年和武端这几位常客莫不以赵子曰的意见为准。
赵子曰的英雄之路主要从以下几件事中铺垫开来。一是赵子曰在罢课学潮中崭露头角,充当先锋。身处于动荡革新的二十世纪,乱世出英雄,赵子曰热切关注国家、社会、学校的重大事故,力图做个新社会里的时代英雄。在反对科举式考试的罢课风潮中,赵子曰尽展英雄风采,冒着被开除的危险,不畏权威打了校长。虽然被名正大学革除了,也虽败犹荣,勇敢作“赤色”之事的,恐怕只有赵子曰此等勇气可嘉。养伤出院以后,这位英雄奔走不息,为计划风潮做更大的努力。
二是赵子曰被学校革除之后的谋官之路。被名正大学革除以后,赵子曰并不沮丧,本来,他也不执着于求取文凭和学位,只是为学问而求学。赵子曰下定决心不再念书,真正成大业要做官事,做买卖,当教员,都不能算是正当营业。北京的生活不顺意,赵子曰索性到天津一展身手。一到天津落脚,他就经同学介绍去第一任国会参议员、做过一任大名道道尹,且有望成为直隶省长的阎乃伯家做家庭教师,教英语。虽然只是小小的家庭教师,但赵子曰当然志不在此,去阎乃伯家只是他打入上层社会、谋取官职的一个台阶。赵子曰决心在交际场中作出一番成绩,周旋于政客和军官中,忙得无法脱身,为实现自己谋事做官的理想孜孜不倦。正当这件事大有希望之时,赵子曰偶然帮助了一名被坏人控制的同乡妓女,但怕被坏人报复,于是又回到了北京。
重返北京,赵子曰由武端介绍加入了女权发展会,协会打算唱戏筹款,赵子曰二簧唱得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武端便鼓励赵子曰借着唱戏和伟人、政客、军官们的姨太太和小姐们打好关系,为做官铺路。唱戏要制行头,买髯口,赵子曰为了成大事不惜投入大笔资财,甚至要牺牲色相,唱戏募捐。他凭借精湛的唱段赢得了做过警廳总监魏大人的女儿的芳心,要得势力和名誉便可以拉拢魏女士,虽然在赵子曰的眼里,魏女士的外貌长相宛如女怪,但为了事业,赵子曰什么都能忍受。虽然这件事最后以失败告终,但赵子曰为了事业不断探索的精神终究不能被泯灭。
赵子曰秉持在社会国家中做一番革命事业的精神,一点也不计较“权利”,把“牺牲”作为他的出发点,把“建设”当成他最后的目的,他也丝毫不吝惜自己的金钱、色相、甚至生命。赵子曰觉得,在历史上替人类增加一分荣光、为全社会树立好榜样是大,而牺牲自己是小。从以上事件中,大概可以对赵子曰的英雄壮志窥见一斑。
而在《堂吉诃德》里,没落的乡绅阿隆索·吉哈诺因看骑士小说入迷,起名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披上盔甲,拿起兵器,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他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就可以名传千古[2]。
堂吉诃德严格恪守骑士道,不仅谨遵骑士精神,在骑士行头上也尽量做到严丝合缝。他的坐骑是一匹皮包瘦骨、“蹄子上的裂纹比一个瑞尔所兑换的铜钱还多几文(一瑞尔可兑换八文铜钱)”的驽马,名字高贵、响亮:驽骍难得;他的意中人阿尔东沙·罗任索是“粗粗壮壮,胸口还长着毛”的农家女子,代替了高雅的公主贵人,取名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他的盔甲是用锈铁和硬纸壳拼凑的,当成保护他刀枪不入的护身符;在客店里,堂吉诃德把店主当成城堡长官,叫店主封授他骑士称号,此外,他又在店主的建议下找来了桑丘·潘沙做自己的侍从,炼制了治伤神油,备齐了游侠骑士所需的种种物资。
像所有高贵的骑士一样,堂吉诃德严格遵守“忠君护教,行侠仗义”这一骑士精神。骑士所奉行的忠君护教准则,忠的是世俗的封建君主,护的是传统基督教。世俗国王是骑士存在的基础,因为如果没有国王的分封,骑士头衔就不能生效。在中世纪,世俗王权依附于教会神权,所以,骑士们不仅要忠君,还必须保持虔诚的基督教信仰。行侠仗义则类似中国“绿林好汉”的作为,只不过前者产生于欧洲中世纪贵族的道德追求和身份优越感。中世纪的骑士们后来衍生出了许多优秀守则,如保护老幼妇孺、与一切不平等和邪恶抗争等[3]。堂吉诃德正是将这些具体的要求作為自己最终极的目标和最高的道德标准,并事事躬亲,在实际行动中诠释游侠骑士的英雄风骨。
他认为世界上最迫切需要的是游侠骑士,而游侠骑士道的复兴,全靠他一人[4]。他对理想的执着令人动容,他坚强勇敢,无论碰到什么困难,也不能轻易改变他的信仰;在行使游侠骑士的分内之责时,他锄强扶弱,疾恶如仇,可见出他精神高尚,一片善心;堂吉诃德具有极强的使命感:命运叫他生在这个铁的时代,是要他恢复黄金时代,他要光复圆桌骑士和法兰西十二武士的事业,各种奇事险遇、丰功伟绩都是特地留给他的。而堂吉诃德梦想的黄金时代是个充满人文主义色彩的光明时代:公正还有它自己的领域,私心杂念不敢公然干扰侵犯;真诚还没和欺诈刁恶掺杂在一起,法官没有任意裁判的观念,因为社会和睦,压根儿没有案件和当事人要他裁判;贞洁的年轻姑娘也不怕遭受轻薄或强暴[5]。
堂吉诃德总共三次出门冒险,每一次都怀着满腔热血出发,即使遇到再多挫折,他也认定吃苦受累是游侠骑士分内之事,正如他所说的:世上的游侠骑士把披坚执锐、辛勤劳苦当作自己的本分,而娇懒的朝臣只会追求安闲享福。他修炼所有游侠骑士应该历练的苦行,把光复圆桌骑士作为己任;他扶助一切吃苦头,受压迫的人,无论身世高低,遭遇何种灾难,他都着眼于他们的苦楚,奋力营救他们;他也歌颂一切自由平等的爱情,用自己的枪矛捍卫自主婚姻。
赵子曰努力在动荡不安的时局中坚守天台公寓的“盟主”地位;堂吉诃德忽视现实,在自己堆砌的世界里恪守高贵骑士的准则,两个人物心目中“英雄”的定义相距甚远,但他们的英雄气概是相通的。在成就英雄事业的道路上,他们并行不悖、比肩同行,两个人物都怀抱着独特的英雄梦想,为此他们前赴后继、不畏牺牲,无惧世俗的眼光,在时代的巨浪里翻滚,争当自身命运的掌舵手。
二、荒诞不经的闹剧背后,两个“英雄”的可笑与可悲之处
在探讨了这两位人物各自的英雄属性之后,我们集中来讨论这两个人物最大的相似之处——荒诞性。仔细观之,这两个英雄虽然轰轰烈烈,沉湎在自己的英雄幻梦里,但到头来都是自导自演的一场荒唐闹剧,仿佛两个披着英雄外衣的小丑。在他们导演的独角戏里,我们看到人物的可笑,他们的认真与投入又令人感到可悲,一件件英雄事迹变成一个个可笑行径,两位英雄何以沦落至此?如果说堂吉诃德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塞万提斯自嘲的意味,尚且多几分怜悯与同情,那么赵子曰作为老舍置身事外、冷眼打量的人物,相比之下便被嘲笑得体无完肤了。
在动荡不安的时局中,赵子曰始终试图坚守天台公寓的“盟主”地位,他的主席地位看似稳固,实际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是否真有那么大?他的学潮运动,谋事做官搞得风生水起,是否具有实际效用呢?答案均是否定的。作为天台公寓的老大哥,赵子曰的魄力除了他的出手阔绰以外,似乎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褒扬的。他的入学是由家里整堆往外拿洋钱,而他的学业,虽然涉及门类广博,但却样样都学,样样不通,可谓一无所成;他的爱好不出喝酒、抽烟、叉麻将、下馆子等;在天台公寓里,他被左右拥戴,但身边除了和他类似的有头无脑的武端之流外,全被欧阳天风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得团团转;他虽然受了新式教育,学了一些洋文,但骨子里还是和旧知识分子一样,虚荣软弱,只追求权欲,想要走上仕官之路。
所以《赵子曰》,事实上可以加上小标题:英雄理想败坏的一个写照,主人公赵子曰正是这种理想败坏的化身。尽管赵子曰有各种温厚的品质,他却盼望取得民国初年北京腐败官场中流行的沽名钓誉的一些装点,他慷慨、天真、乱花钱、爱吃,向往醇酒、美人、和高歌;但最重要的是有个官衔[6]。他之所以被称为英雄,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年壮力足虎头虎脑的“伪英雄”。
罢课风潮中,赵子曰勇猛无畏,却只是为了逞英雄气、出风头;在女权发展会里,他听信欧阳天风的谗言,打压睿智有识的张教授;他的个性解放最重要的一点体现在追求美色上,不惜代价要抛弃发妻;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他厌弃李景纯为他铺设的正经的革命大道,却要走投机钻营的谋官之路。在成就事业,追求名誉的过程中,赵子曰越卖力,就越可笑,投入越多,越显出他的愚昧。纵观赵子曰的“英雄”历程,罢课起哄打校长,在天津日租界探险,为女权发展会唱戏,每一件都荒唐无比,精心排练的闹剧也不会比他的经历更精彩。在《赵子曰》里,老舍写出了一个与英雄气概正相反的生活方式:赵子曰等学生刻意仿效官僚作风,完全不顾中国人民的要求,自私地、不切实际地沽名钓誉[7]。
所以老舍说:“在今天想起来,我之立在五四运动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极大的亏,《赵子曰》便是个明证,它不鼓舞,而是在轻搔新人物的痒痒肉!”新人物主要指的就是随波逐流、盲目运动的学生们,老舍同情于学生们的热烈与活动,可是不能完全把自己当作个学生,于是在所谓的解放与自由的声浪中,在严重而混乱的场面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破绽[8]。
赵子曰最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突出的虚荣心,这是一种本身滑稽、来源滑稽,甚至一切表现都滑稽的性格倾向。赵子曰其实一点也不好色,只是一种错误的骄傲心理使他以为他乡下太太的小脚会丢他的脸,因而不愿承认,他并无雄心或贪念,只是因为没有官职头衔,不能摆绅士的阔绰派头,而感到屈辱。所以他追求大学同学王小姐,因为才貌双全的太太是绅士名头精致的装点,而结果也是徒然[9]。赵子曰僵硬、机械、一味追求官位,这些都是造成他的性格滑稽的原料。最根本的可笑之处则在于他的力不从心,他之所以滑稽,是因为在他身上有他自己所忽视的一面,有他自己所不认识的一面,他越是有意识地关注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越显得无知。正是因为有这一面,所以他才可笑。
凡是能耍花样的就能支配赵子曰,这一点他自己觉不出来![10]赵子曰的可笑是喜剧性的,但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可笑,继而被捉弄、被操控,这就形成了一种对自己的行为不自知的无力感,便显得可悲,变成了悲剧性。他本心不坏,当李景纯真诚地规劝他要走正路后,他也发自肺腑地关心老李的身体,甚至由衷地流下泪水,其中夹杂着感激、后悔、希望、觉悟、羞耻,是一片杂乱的感情背后透析出来的淳厚心灵的原初样貌。在天津,赵子曰也是出于真心搭救同乡落难姑娘谭玉娥,同情她沦落风尘,尽自己之力帮助她摆脱不幸的境遇。这样一个本心真挚温厚的老实人却变成了一具任人拨弄的提线木偶,令人可惜!
堂吉訶德大行骑士道,完全活在自己堆砌的乌托邦里。他的理想全是从失真的骑士小说里得来的,完全脱离实际,所以他对信仰越执着,就越发显得可笑,他的骑士精神越令人敬仰,越显出荒谬。他的头脑里全是一些实际看不见或者并不存在的,在他的想象中,生活中的一切人事都和游侠骑士有关。他越是认真履行游侠骑士的职责,就越发做出没有规矩的事,到处搞破坏,结果往往不是他自己吃亏受伤,就是殃及他人。
他把简陋的客店当成专门接待游侠骑士的城堡,拒付房钱,还抢走理发师的铜盆当金盔。他把风车当成巨人,奋力厮杀,最后被风车的翅膀扫到一边,摔得人仰马翻;把两队羊群当成两支军队,甚至可以臆造出两军将领的徽章、铠甲和标语等,他冲进“军队”乱砍乱杀,被牧羊人打得从马上倒栽下来;把和贵妇人同行的修士当作抢劫公主的妖魔鬼怪;把抬着圣母像去求雨的村民当作劫持美女的囚徒。他专为骑士报仇,错认送葬的队伍,把抬着担架的僧侣们当作戕害骑士的恶贼,于是举起武器向手无寸铁的僧侣们下手,使僧侣们白白受了重伤。他宣称自己的事业是走遍天下去打抱不平,为人除害,却让无辜的人终身受害。他从公差手里解放了要去海船上划船的苦役犯,却被苦役犯们打倒在地,抢去了袍儿,扒去了袜子。
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堂吉诃德主仆两个人到公爵家遭到的无情捉弄:如何为杜尔西内娅解除魔法,又怎样荒唐地骑上飞木马和魔术家决斗解除白胡子三围裙的灾难,桑丘去做海岛总督,堂吉诃德被求爱,又被一大口袋的猫儿抓伤。每当讲求实际的桑丘质疑他主人,游侠骑士的事总都是虚幻的、荒唐无稽而且不顺当的时候,堂吉诃德就会一本正经地解释那是因为他们身边老跟着一大群魔术家,凡是和我们有关的事情,他们都要变化,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全看他们是存心帮我们还是害我们[11]。
堂吉诃德身上的笑料全来自游侠骑士道,与之相反相成,但并不显得矛盾的是,他的崇高感也大部分追溯到骑士理想上,况且他本身见识高明,性情厚道,号称“善人”阿隆索·吉哈诺。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心目中至高的理想,超越了物质的牵绊,超越了肉体的享受,超越了尘世的喧嚣。他坚定的信念和执着的精神,使他整个人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和威严[12]。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像堂吉诃德那样如此坚定地守护并且践行自己的理想,在整个西班牙,也很难找出一个能像他那样既勇敢无畏又慈爱仁厚的绅士。同时,堂吉诃德也是一个胸怀广阔,通向永恒精神境界,拥有高贵人格的诗人。他知道美德的道路狭窄而险峻,罪恶的道路宽阔而平坦,做游侠骑士得吃无尽的苦,可是也有无限的快乐。两条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条路是送死,走前一条路却能得到永生[13]。为此,他引用了西班牙诗句:
只有这崎岖小径
通向永生的境界,
别的路都达不到。[14]
伴随崇高感而来的,就是堂吉诃德引人同情,催人下泪的悲剧性。悲剧性与崇高感相伴相生,它们的共性在于都用“同样宏大壮观的形象逼使我们感到自身的无力和渺小”,但究其根源,产生悲剧感的宏大形象是“命运”,而堂吉诃德的命运则是过时的思想和现行时代之间的严重脱节,当“历史的必然要求”(放弃骑士道)与“不可能实现这些要求之现状”(堂吉诃德的执念)之间产生矛盾时,悲剧感也就由此而生发出来。堂吉诃德身上的悲剧感是由于现实与其理想相互矛盾而产生的[15]。
在赵子曰和堂吉诃德的身上,可以品味出如出一辙的荒诞意味。他们脱离生活实际,堂吉诃德试图重振业已式微的骑士道,赵子曰力图在时代浮沉里实现一番作为,同样是严肃而不可亵渎的伟大理想,但两人的实现方式却令人捧腹。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让人看到这两个人物身上小丑般的喜剧性和深刻的悲剧性,这两个因素相反相成,我们可从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张力中洞察到人物的可悲之处。
三、两个“英雄”理想失落的原因以及各自的救赎之道
英雄沦为笑柄,赵子曰和堂吉诃德的理想为何落空?接下来我们就两人各自的原因做出具体分析。而针对赵子曰和堂吉诃德两个人物各自的特殊处境,理想仍然可以实现,但另有其道。只有穿透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重重屏障,堂吉诃德才能在历经半生漂泊之后从狂乱的幻想中挣脱开来,赵子曰也只有经历种种得意与失意,得到生活的教训之后才能抹去浮华,明确自己的未来。
赵子曰最终意识到虚荣心蒙蔽了他的双眼,他识破了欧阳天风的诡计,也终于明白了王小姐的处境,这给了赵子曰思考的机会,他想起了自己以前的行径,终于愿意痛改前非。想起了李景纯告诫他的话,赵子曰意识到他应该把眼光放远一些;应该牺牲一点个人享乐替社会上做点事;应该把争一个女子的努力换成争回被军人们剥夺的民权。李景纯劝告赵子曰只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耐着性子去念书,等到学成时到民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慢慢地通过文明知识开化民智、培养民气;一条是杀坏人。李景纯在一次暗杀军阀的行动中被抓,此时赵子曰已经重新做人。痛定思痛后,为了不辜负李景纯的期望,赵子曰下定决心选好自己的方向,从此踏上漫漫革命之路。赵子曰在天台公寓里的“英雄”地位陨落了,但他发现了更正确的人生之路,在经历了一番荒谬的历练之后,赵子曰重新洗刷了自己的灵魂,在动荡革新的时局中明确了自己的处境和归宿。
赵子曰理想的失落是必然的,这也不是他个人的悲剧,在当时新旧冲突的时期,赵子曰被挤在新旧两股社会势力的中间:小脚儿媳妇是可怜的,是旧封建社会的遗存,同时代表改革新风气的王女士却也可爱。新风尚倡导个人幸福应该为社会国家所牺牲,可是自给自足、独善其身又是旧势力遗传下来的“生命享受论”,况且革新之路仍未成熟,而旧规矩的延续性又太强,到底哪条路可行,他看不清!赵子曰所信仰的传统“非佛,非孔,非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同时又吸着维新的空气,“他的心挤在新旧社会势力的中间”[16]。在这种新旧冲突的时期,光明之路不是闭着眼睛瞎混就能探索到的,赵子曰的失败之处就在于他是不大爱睁眼的人。因此,他搞学生运动的一系列举措,就是彻底破坏现存的一切,既未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也未能在批判中希冀建设,表现出十足的愚昧和野蛮。虽然最后李景纯就义促使赵子曰等人猛然清醒过来,但这只是老舍善良的期望,他们的转变还有一段很长的路[17]。
从根本上来说,这也来源于赵子曰身上的传统性。中国漫长封建社会历史中,自给自足的封闭型小农经济产生出了不紧不慢、靠天吃饭的农业生产方式;在传统文化中,礼教过度压抑个性,使得中庸之道被奉为个体人格美学理想的极致,导致了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意识出现,赵子曰前期生活态度正是这种意识的集中体现。他身上带有乐天知命、无为混世的文化惰性,内里充斥着顽固的民族劣根性,只是包裹了维新外表的“假”新青年[18]。
堂吉诃德的理想固然伟大,但他遵循的骑士道早已和现存的时代格格不入,并且他读到的骑士小说大都失真离谱,因此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的出发点再高尚,也免不了最终一片虚无。海涅批评堂吉诃德说:“这位骑士好汉想教早成陈迹的过去起死回生,就和现在的事物冲撞”。[19]在某种程度上,堂吉诃德和赵子曰一样,他被绚丽的骑士幻想迷住了双眼,不爱睁眼看现实世界。别林斯基认为,正是由于对现实的毫无理解,才使得堂·吉诃德成为一个令人发笑的疯子,“堂·吉诃德本可以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物,假如所有这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这种勇敢、这种虔诚、这种善心,使用得切合实际和合乎时宜的话”[20]。
堂吉诃德所处的时代里,骑士制度和骑士文学都已经日趋衰落,骑士精神已经成为往昔的辉煌,骑士小说的内容也越来越离谱。使堂吉诃德深受毒害的那些小说,大部分粗制滥造,内容夸张,千篇一律,其中的情節如十几岁的孩子能轻松挥剑将一个参天的巨人像切糕点那样切成两半,或者描写打仗,纵使敌军有数百万之众,主人公却往往能凭单枪匹马大获全胜。这种“不合情理的可能”被堂吉诃德全盘吸收,让他变成一个可笑的“英雄”。
再者,堂吉诃德心目中的黄金时代是充满人文主义色彩,自由开放的理想世界,但他所处的西班牙社会却处于沉重的黑铁时代,虽然他大声呼唤公平正义,但他归根结底身处于那个时代,只缘身在此山中,视野受制于那个时代。说到底,堂吉诃德和赵子曰一样,只是一个包裹着新思想外表的“旧人”,虽然处于开化进步的人文主义光辉的照耀下,却无路实现,只能拾起游侠骑士道那老一套,寄希望于王公贵族。
幸运的是,堂吉诃德即将逝世之前终于清醒过来,摒弃了失真的游侠骑士道。“我现在靠上帝慈悲,头脑清醒了,对骑士小说深恶痛绝……觉得荒谬的骑士小说每一本都讨厌,也深知阅读这种书籍是最有害、最无聊的事。”[21]他规定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必须要嫁给一个从未读过骑士小说的人,否则就不能继承他的遗产。他一生惑患,临殁见真,最后的清醒才使他回归现实,成为真英雄,担得起“邈兮斯人,勇毅绝伦,不畏强暴,不恤丧身,谁谓痴愚,震世立勋,慷慨豪侠,超凡绝尘”的褒扬。
综上所述,堂吉诃德和赵子曰这两位“英雄”虽然生活背景大相径庭,但在对理想的追求上却异曲同工,在理想和现实的巨大鸿沟里,这两个人物形象被捉弄,却并不是简单的小丑,笑中掩泪,荒诞中见出真挚,既可笑,又可悲。这两个人物在时代旋涡里奋力挣扎,却很难跳脱出来,慨叹之余,留给我们广阔的思考空间,当个人英雄主义和时代机器碰撞出巨大的火花,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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