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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影重现

2020-09-23时明婷

北方文学 2020年14期
关键词:雷峰塔张爱玲鲁迅

时明婷

摘要:1924年9月25日,西湖名胜古迹雷峰塔轰然倒塌,引发各界人士关注,后来这也成了众多文人笔下的创作题材,包括鲁迅与张爱玲。鲁迅聚焦于雷峰塔的倒掉,于1924年作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和《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张爱玲英文自传体小说的上部则以《塔的倒掉》(赵译本译为《雷峰塔》)命名,下部《易经》也与之相关。不难发现,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与鲁迅的这两篇杂文之间有着内在的渊源,小说中也出现过琵琶读鲁迅作品的描写,由此,张爱玲自传体小说中的“雷峰塔”可以看作是对鲁迅笔下“雷峰塔”意象的重写。

关键词:雷峰塔;重写;鲁迅;张爱玲

一、两座雷峰塔

雷峰塔是西湖边的标志性建筑,在传说中早已有之,鲁迅和琵琶对雷峰塔的记忆也都是源于儿时听故事传说的个人经验,并且故事的讲述者都是年长女性。祖母常常对“我”讲白蛇娘娘被许仙所救之后为报恩以身相许,然而却被多事的法海和尚压在了雷峰塔底下,“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1]因为“我”觉得,法海的行为纯粹是多管闲事的不义之举,并且是不符合民意的,所以在听到塔倒的消息时,“我”会感慨“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其后一篇《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虽然也是以塔倒为话题,但鲁迅的关注点显然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同情被镇压塔下的白蛇娘娘,而是转向了对于国民性的批判。

而琵琶所听到的关于雷峰塔的故事却不尽相同:

“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2]

这个白蛇变成美丽女人嫁给青年书生的故事出自照顾陵的老妈子秦干之口,她是沈家唯一陪嫁过来的小脚女人,秦干口中的白蛇是一个“违反了天条”的叛逆者形象,法海则是一个主流话语体系中正义的“降服者”,并且宝塔倒掉她出来后就“天下大乱”了,这仿佛是个凶兆,预示着不同人物在“雷峰塔”内外的悲剧命运。

鲁迅笔下雷峰塔镇压的“白蛇娘娘”虽是妖怪,却有着人的美好品质,在老百姓心中是弱势的一方,值得同情。相比之下,“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的法海和尚就是十足的恶人了,甚至被认定是“怀着嫉妒”,因而在传说中他也只能“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而在秦干讲述的白蛇故事里,白蛇是有违先律的一方,她犯错在先,所以才有法海和尚降服在后。在这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中,白蛇都有相同的特质,即她们都是传统主流思想的反叛者,所以才都被镇压在了象征着秩序和威权的“雷峰塔”下。

从另一个层面讲,张爱玲的“雷峰塔”还是个束缚和压迫女性的牢笼,琵琶的母亲杨露可以看作是被镇压的另一条美女蛇。杨露是被传统的婚嫁观念所镇压的,尽管她起初不同意和榆溪的亲事,但苦于琵琶外婆的哭诉,最终还是被困于无爱的婚姻之下。琵琶的奶奶也有相似的人生遭际,相片上奶奶的笑容令琵琶心痛,“她有权冀望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委身于官场败将,屈就寥寥可数的相处时光,然后是遗世独立的庭院,愁闷怨苦,中年就香消玉殒。”[3]她们都是命运不能自主的女性,尽管杨露身上已经显露出了现代女性意识,却也无法选择自由恋爱和理想婚姻,无法逃脱“雷峰塔”。

鲁迅和张爱玲笔下的雷峰塔都是一套具有丰富意义的特殊装置,其中包括蛇和塔这两种符号的冲突与对立。蛇一般是一种女性意象,代表着诱惑和自由欲望,如白蛇与许仙自由结合,杨露对异国男子汉宁斯、布雷克维少尉等人的恋慕,甚至包括珊瑚姑姑和明表哥之间的不伦之恋,这些都是民间欲望本能的宣泄。与之相对地,塔则是一种男性的强力意象,也是秩序和威权的代名词,如封建卫道士法海,他一心捍卫道统,要镇压白蛇,沈、杨等几个封建氏族也是压抑人性、密不透风的雷峰塔。象征性符号意象“塔”对“蛇”的压制,也正体现了民间欲望本能及朴素伦理观和主流的精英化价值体系之间的对立。

二、逃出雷峰塔

我们知道,雷峰塔可以看作是束缚与压迫的装置,在鲁迅和张爱玲笔下,雷峰塔内镇压着包括白蛇、杨露、珊瑚、琵琶、何干、荣珠、表舅妈等人在内的一些女性。她们中有的成功逃出了雷峰塔,有的在塔边徘徊,有的甘愿被困塔中,人情百态,尽在塔影中浮现。

在《雷峰塔》中,塔倒和白蛇出逃是與“天下大乱”联系在一起的,雷峰塔的倒掉意味着封建统治制度的消亡,也就是“宣统皇帝不做龙廷了”[4]的缘故,因此,违反天条、挑战最高权力体制权威的白蛇得以脱逃。《论雷峰塔的倒掉》中则是另外一副情景,雷峰塔倒掉,被镇压的白蛇娘娘必然是会出逃的,但有意思的一点是,“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5]这样一来,蟹壳又成了新的“雷峰塔”,镇压白蛇的法海与出逃的白蛇进行了角色互换,由塔外进入了塔内。

杨露被传统婚姻所镇压,后来又来到了沈家这座“雷峰塔”,但她和珊瑚一样,都是比较新派的女人,有着独立前卫的思想,是个裹着小脚出洋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她不甘被囿于沈家,所以和珊瑚一道出国留洋,到英国、法国等地,甚至和榆溪离婚,搬进外面的公寓,这在那个年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还是成功出逃了。珊瑚也有出逃意识,但她苦陷于和明表哥无望的恋情,又像个女骑士一样千方百计地解救罗侯爷,和兄长闹翻,最后不仅未能成功,也更难以彻底逃离这个可怖的原生家庭,只得在塔边徘徊。

关于雷峰塔下的压迫和束缚,琵琶在沈家时深有体会。当她还是个女童时,就有了超乎年龄的成熟心智,以怀疑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也渴望长大,在她看来,“做什么都要很久。时间过得很慢,像落单的一只棉鞋里的阳光”,[6]甚至连玩游戏都让自己长到十二岁。在那个家里,琵琶眼见着妈妈姑姑来来去去、父亲整日抽大烟、姨太太登堂入室、不时宴客叫条子,这样沉闷压抑的日子令她觉得冗长无趣而又心生厌恶,毫不留恋,就连做梦也难以逃脱。

这样的生活在继母荣珠进门后到达极致,她克扣何干的工资,挑拨榆溪惩罚陵、简省琵琶的大衣和钢琴课、让陵同喝补药、打琵琶耳光,最后琵琶被囚禁,便开始了出逃的计划,“她必须逃走,不能等他们狠下心来把她锁在后头的小楼,锁一辈子,成了幽囚在衣柜里活着的骷髅”[7]。最终,琵琶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成功出逃,而她的弟弟陵却永远地沉眠于塔内,“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8]。

其实,琵琶与其说是被沈家这个大家庭所镇压,不如说是困于母女亲子关系的塔下难以挣脱。在琵琶的成长經历中,何干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取代杨露给了琵琶许多母爱的关怀。在计划逃出父亲的封锁时,琵琶会因为“一出了这个门,非但不能回这个家,也不能回她身边”而妥协,因为她怕极了何干不再爱她。与何干在火车站告别时满面泪水,宽敞半黑暗的火车站在何干离去后“与她意念中的佛教地域倒颇类似”[9]。而对于琵琶来讲,母亲杨露反倒是个缺席的在场者,她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在一起时琵琶也总是小心翼翼、过分谨慎,这样的母女关系必然是畸形的。琵琶有困难时,想到的却是不能就这么增加母亲的负担,母亲的家不是走投无路时赖着的去处,她眼中的亲子关系“半认同半敌对,如同装得不好的假牙又痒又摇”[10]。杨露对琵琶的态度一向是旧式的、很节制,琵琶对母亲的感情则是由疏离的爱到失望的怨,母亲的漠然和误解令琵琶伤心失望,这时琵琶和母亲之间又岂止是隔了一座塔或一堵墙,“撑持了数千年的链子断了”[11]。

三、雷峰塔的倒掉

鲁迅在两篇文章中,对雷峰塔的倒掉持不同的关注视角。前者,鲁迅把儿时听祖母讲的《义妖传》中白蛇娘娘的故事和现实中的塔倒联系起来,在塔与蛇的符号对立体系中,唯一的希望便是雷峰塔的倒掉,塔倒之后,人民欣喜,对于法海的多管闲事嗤之以鼻,并且在“玉皇大帝想要拿办法海”的传说中以将其压制在螃蟹无终结的繁衍中对法海进行复仇,借以反抗那象征着压迫和束缚的“雷峰塔”。后者,则主要是批判了国民劣根性中的“十景病”,对于迷信的乡下人挖墙砖以致塔倒之事,鲁迅提出了他的破坏论,继而引出“寇盗式的破坏”、“奴才式的破坏”和“革新的破坏”这三种不同意义上的破坏方式。巧合的是,在张爱玲的《雷峰塔》中,日寇、榆溪和荣珠、杨露琵琶母女这三类形象正可以与这三种破坏方式一一对应。寇盗式的破坏和奴才式的破坏“结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12],“内心有理想的光”的革新的破坏者才是我们所需要的。“寇盗式的破坏”和“奴才式的破坏”的结果将滑向无意义,塔倒之后,“倘在民康物阜时候,因为十景病的发作,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13],这也有违鲁迅的进化论思想,并且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着实可悲,就好似不断上演的滑稽戏。

张爱玲笔下,苏州河对岸的一场大火让琵琶对于自身所处的“雷峰塔”有了清晰直观的认知:

但是在烛光中,房间渐渐地在她的眼角成形。这里就是她的囚房……她随时都会被锁在这里。[14]

这场大火照进了琵琶心底的黑暗之处,她怀疑周边的一切,先前对何干的妥协和不出逃已经被推翻,病中就迫不及待地策划逃离,在寒冷静谧的冬夜跨过了突起的铁门槛,踏上路口的黄包车,这时,那座幽禁她已久的“雷峰塔”才在身后轰然倒塌。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雷峰塔不仅仅是压迫与束缚的代名词,同样还是封建礼教的象征,雷峰塔的倒掉包含着鲁迅和张爱玲对于封建礼教所持有的怀疑态度。

“否则,现在供在圣庙里的,也许不姓孔。”[15]鲁迅想要说的是,在中国文化的大环境中,像西方卢梭、尼采、托尔斯泰、易卜生等“轨道破坏者”是难以存在的,即使是伟大的孔子,也成不了“革新的破坏者”,否者,孔庙里的位置怕是要易主了,这正体现了鲁迅对于封建道统的怀疑。

礼教死了,让露委屈自己的母亲也死了。她的牺牲失去了一切意义,却也唤不回失去的人生。她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了。[16]

礼教将美好的婚礼葬入塔下,一切牺牲都变得无意义。孔子对于礼的讲究让琵琶看不懂,只能感受到落在女人身上的压迫的手总是重些。对于普世认为神圣的东西,就如上学堂第一天就必须向孔子像磕头,也让她直觉反感。礼教是嗜血的魔,也是游荡在“雷峰塔”里恶浊的鬼。

参考文献

[1][5][12][13][15]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9,181,203,204.

[2][4][6][7][8][9][14]张爱玲.雷峰塔[M].赵丕慧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8,19,29,280–281,198–199,328,285.

[3][10][11][16]张爱玲.易经[M].赵丕慧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23,60,12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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