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会相信科学家吗?
2020-09-23郑可侯健羽赵觉珵丁雨晴
本报驻美国特约记者 郑可 侯健羽 本报记者 赵觉珵 ●丁雨晴
9月15日,《科学美国人》打破创刊175年的传统,首次宣布为美国总统候选人背书。该杂志指责特朗普“排斥”科学,明确表示支持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美国科学界罕见公开政治立场,被认为科学家们对特朗普政府已经“忍无可忍”。在新冠肺炎疫情这样一场需要政府和科学界联手应对的空前公共卫生危机中,白宫经常无视顶级流行病学家福奇等人提出的建议,甚至有官员对科学家进行诋毁。近期的一个例子是,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发言人称,疾控中心的专家正“煽动叛乱”。或许是受到政府的部分影响,美国公众在疫情期间对科学家的态度展现出复杂的一面,比如福奇的社会人气很高,大部分民众对他抗击病毒期间的表现给予比特朗普更好的评价;但另一方面,一些美国人在戴口罩等问题上就是不听从专家建议,就各州此前实行“居家令”等措施表现出强烈不满。对于科学家,美国人的真实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呢?
科学家摆脱不了“甩锅游戏”
在3月份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试图让白宫新冠病毒应对工作组协调员伯克斯与自己一起攻击媒体,被后者用微笑巧妙地避开。次日参加福克斯新闻的虚拟“市政厅”活动时,特朗普又尝试敦促伯克斯批评纽约州州长科莫。“你将此(指新冠肺炎疫情在纽约州迅速恶化)归咎于州长吗?”特朗普问。伯克斯直接无视,继续回答其他问题。
美国《华盛顿邮报》形容,上述场景是特朗普与公共卫生官员、专家持续上演的“高风险戏剧”的一个缩影,凸显了白宫内部出现一种紧张事态:总是想象有针对新冠病毒“神奇疗法”的特朗普,正跟一直强调数据和证据的科学家群体陷入一场拔河战。
起初,伯克斯与国家过敏症和传染病研究所所长福奇都极力避免公开反对白宫的做法。但从4月开始,后者与特朗普的矛盾逐步走向公开化。一名共和党人在推特上抨击福奇“假如我们更早行动,能拯救更多生命”的言论,并带上“解雇福奇”的话题标签后,特朗普转发了这条推文,这在美国舆论中掀起轩然大波。在之后的数月时间里,外界一边看到特朗普时不时澄清自己与福奇“关系很好”,一边看到美媒爆料“两人已有一个多月时间没有见面”“总统的助手们正在编写诋毁福奇的备忘录”等新闻。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福奇的社会人气一直很高。美国政治网站7月公布的一项民调显示,62%的美国选民认为福奇应对病毒的表现“极好”或“好”,只有36%的受访者给特朗普类似评价。
但与此同时,福奇也持续收到“死亡威胁”。CNN4月曾披露说,福奇要求执法人员提供全天候的保护,包括在家中。福奇8月接受采访时提到,自己的女儿不断遭到骚扰。
特朗普与政府的公共卫生专家存在龃龉的新闻频出,但伯克斯在8月之前被外界视为一个特殊的存在。特朗普4月在记者会上说出“注射消毒剂治疗新冠病毒”的惊人言论时,伯克斯就在现场,然而她没有表达反对意见。之后,伯克斯似乎成为特朗普一系列抗疫对策的“拥护者”,当特朗普批评疾控中心的学校复课建议“太严苛”后,她组建了一个工作组来制定新的指导建议。CNN在7月的报道中将伯克斯称为白宫病毒应对小组中“最有权势的人”,但与此同时,舆论批评她没有尽到医学工作者的责任——纠正总统错误且危险的言论。“伯克斯的专业名声完蛋了。”一名曾在美国国务院工作的人士对媒体这样说。不过福奇对类似说法并不赞同,他表示,伯克斯的处境“很难”。
福奇的话在8月初得到印证。伯克斯当时对媒体说,疫情在美国“极其”广泛地蔓延,并对民主党籍众议院议长佩洛西表示“尊敬”。特朗普随即批评道,伯克斯上了佩洛西的当,她攻击政府的抗疫“成果”,这很“可悲”。
科学家们不仅受困于社会责任感、公众信任度与政治压力交错的尴尬境地,而且有可能要为政府“背锅”,最近的例子来自美国疾控中心(CDC)。该机构8月公布的一份指南称,没有必要对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进行检测,这项建议饱受外界批评。但美媒近日披露称,这份文件实际上是经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HHS)修订后发布在CDC网站上的,其中一些建议避开了CDC通常进行的科学审查程序。《纽约时报》称,外界对特朗普政府“反科学政策”的批评往往会转嫁到CDC专家的头上,这让后者十分沮丧。“CDC的科学家们感到很害怕,因为他们无论怎么做都摆脱不了这种‘甩锅游戏。”美国公共卫生实验室协会首席执行官斯科特·贝克尔这样说。▲
并非与科学作对,而是“与自己交战”
在美国为应对疫情广泛实施限制措施期间,各地的“反居家令”抗议层出不穷。一些抗议者手持的标语颇具代表性:假危机、自由在安全之上、你的科学并非我的宗教、福奇是错的……公共卫生安全专家们一再强调保持社交距离、戴口罩的重要性,然而一些人就是不遵守。
美国公众真的不看重科学界的建议吗?从一些民调看并非如此。皮尤中心8月27日援引芝加哥大学全国民意研究中心的研究称,2018年,44%的美国人对科学界充满信心,47%的受访者有部分信心。受访者对科学界的信任度高于许多其他机构,比如对新闻界和国会充满信心的比例仅分别为13%和6%。自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美国公众对科学界领军人物的信心民调数据是最稳定的数字之一。
《今日美国报》曾在2017年的一篇报道中称,科学仍在美国占据令人尊敬的地位,只是科学家与一些公民的想法之间存在差距,比如在气候变化、核电、转基因食品、人类进化和儿童疫苗等领域。整体而言,美国并不拒绝科学,大家喜欢智能手机、看天气预报。有人不相信科学,是因为一些观点与他们根深蒂固的看法相冲突,在政治上是“我的党并不支持它”,在宗教上是“我的上帝没那么说过”,在个人上是“我不是那样被抚养成人的”。社会学家表示,科学与人们相信的内容之间存在差距,是因为每个人的身份认定不同。“美国人并未与科学交战,只是正与他们自己交战”,《今日美国报》这样总结。
谈起美国人对科学的复杂态度,耶鲁大学全球健康政策与经济学副教授陈希对《环球时报》记者分析说,宗教是一个关键因素,有宗教信仰的人“往往认为感知比知识更重要”,“他们并非完全反对科学,只是在一些议题上,反对的人更多,比如堕胎”。
陈希说,“自由平等”的观念在一定程度上也与美国人并非总是信任科学家有关,因为他们认为,“不存在谁比谁更有知识的情况”。加上现在互联网的资讯泛滥,很多人认为自己拥有很多“知识”,但其实,他们接收到的不少信息都是错误的。此外,对于一些产业工人而言,他们看到工作机会随着全球化发展被转移到国外,自己逐渐变成“失去的一代”。这让他们觉得,科学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好处。
《环球时报》记者就美国人对科学家的态度采访了保守派和自由派人士各一名,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社会的反智现象归因于对方群体。一名特朗普铁杆粉丝告诉记者:“民主党人指责总统反科学,但他们从未告诉公众,福奇和微软公司创始人比尔·盖茨勾结在一起,试图从疫苗研发上赚钱。”此话出自今年4月脸书的一篇帖子,有用户发文称,福奇在比尔·盖茨支持的疫苗项目中投资了数以百万计美元的资金,因此他才反对用抗疟疾药羟氯喹治疗新冠肺炎,但这一说法始终未得到证实。这名特朗普的支持者说,有时人们并非不相信科学,而是一些民主党政客和其操控的主流媒体为了巨大利益故意迷惑公众视线,让人不知道该相信哪个科学家。
一名属自由派阵营的大学生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则表达了对保守派基督徒的不满。“我们大学有一名激进的牧师,他在每周的礼拜上都会批评那些他认为对基督教构成威胁的人,比如科学家。”这名大学生还告诉记者,许多自然科学专业的同学都在平衡自己的所学知识与家庭信仰体系之间的关系。▲
两党态度差异明显
陈希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除了疫苗,他此前在美国没有观察到公共卫生和医学像现在这样被如此质疑的现象,如今出现这种情况,“和特朗普执政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民众对科学界的信任度“会随着政治操纵手段而改变”。
《科学美国人》曾援引美国忧思科学家联盟的数据称,截至去年5月,特朗普政府攻击科学100多次,超过该联盟统计此类行为以来的其他历届政府。此前,小布什政府攻击科学次数为98次,但这是他8年总统任期的数字,特朗普政府仅用两年半就打破了这一“纪录”。而英国《卫报》去年引述另一个报告说,特朗普“几乎每周都违反”尊重客观研究结果的原则。
在新冠肺炎疫情中,特朗普本人与科学家摩擦不断,他政府中的一些官员也跟着抨击科学家。8月,白宫国家贸易和制造业政策办公室主任纳瓦罗在《今日美国报》上刊文称,福奇在所有问题上“都错了”。9月中旬,HHS发言人卡普托在脸书直播时毫无根据地断言,CDC的科学家与机构内的“反抗派”正在“煽动叛乱”攻击特朗普。卡普托曾在特朗普2016年的竞选团队中担任顾问,加入HHS前,他与公共卫生问题似乎没有联系。
今年7月,CDC4名前主任在《华盛顿邮报》发文称,美国历史上从未有一位总统像特朗普一样将科学“政治化”。
特朗普政府和科学界正呈现出空前的对立状态,而由于今年恰好是大选年,疫情与科学界均被裹挟进政党斗争。现政府反科学的立场越来越让科学家们忍无可忍,而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则对环保议题和科学政策十分重视,这些都导致选民将对科学家的态度直接与两党立场对位。
皮尤中心今年5月公布的民调显示,有43%的民主党人对科学家保持很高的信任度,共和党中只有27%的人持同样的观点。另外,民主党人更希望专家参与社会的一些决策,有73%的受访者认为,科学家应在公共政策制定中发挥积极作用。相比之下,有56%的共和党人表示,科学家应专注于陈述合理的科学事实,并避免参与政策讨论。不过从总体来看,至少86%的美国人表示,对科学界持有起码的信任,相信科学家在为公共利益服务。
美国《纽约》杂志7月刊文称,研究显示,共和党人在1973年更信任科学,民主党人则更信任宗教,如今情况相反,因为“白人工人阶层(尤其是严守教规者)的大量涌入推动共和党走向越来越偏执的一端”。过去十年来,美国批评环保主义的书籍数量增加4倍,其中90%以上援引右翼基金会“制作”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