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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斗虎”纹印的视觉表现与文化释读

2020-09-23于洁

关键词:图像文化

于洁

(常州工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

“虎”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无论是作为四灵之一的西宫星宿守护之神,还是承载皇权军威的符令,亦或是驱毒辟邪的瑞兽,其都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信仰有着多样和复杂的关联。“人与虎”之间这种多元关系的背后,实则恰是时代变迁与文化更迭的显性投射,“人虎母题”也由此成为学界关注的重要命题。从“商虎食人卣”中人虎关系的争论,到“虎吃女魃”中巫仪流变的思考,都是研究者们试图透过人虎关系,探究其间文化内涵的成果实绩。就汉代而言,先秦以来对“虎”的图腾信仰与新莽后兴起的对“虎”的力量挑战在这一时期逐渐融于一体,形成了层次分明又独具特色的视觉文化现象。而汉代肖形印中的“斗虎”纹印,就是充分代表了汉代人虎关系的这种转变与复杂性的作品样例。另外,关于汉代肖形印中的“虎”图像研究往往集中在“四灵”印之上,而本文则尝试通过“斗虎”纹印,探讨汉代“人与虎”主题的视觉表现与文化关联。

一、汉代“斗虎”图像溯源

汉代“斗虎”图像的出现,是长久以来“人与虎”主题的发展、嬗变的阶段和结果。早期的“虎”图像创作,大多源于古人对动物和神秘力量的崇拜,其“人与虎”的互动呈现一种彼此融合后的异化与提升。《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记载的蓐收,就是人形虎爪之神。韦昭甚至认为,蓐收就是“西方白虎金正之官也”。而《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载的操蛇神,也与蓐收相仿,却是“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的人虎融合形态。《续衡斋藏印》中的“神人抱斧印”和《上海博物馆藏印选》中的“神人操蛇图像玺”所描绘的就是上述两图像印纹。而到了先秦时期,虽然虎作为神秘力量的符号延续,但已经开始以更为独立的形态与人进行对话。虎食人卣、虎食人觥、妇好钺等商代中晚期青铜器上,就有十分明确的相关主题创作。虎的凶猛孔武和致命威压让青铜器更显肃穆而狞丽。商后重器后母戊大方鼎的鼎耳处,亦有两虎相对扑噬一人头的纹饰。至汉代,“虎”仍然具有升仙、纳福、驱邪等符号化功能,但“人与虎”的关系却开始摆脱单一崇拜,出现挑战与征服的诉求。在这一过程中,斗虎与田猎活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

斗兽活动秦时就有,汉代尤盛。何清谷在《三辅黄图校释》中就提到过官方认可的斗兽圈,汉兽圈有9 处,其中虎圈在建章宫西[1]。《史记·封禅书》中曾记载了武帝在建章宫西造的虎圈占地有数十里之广,《风俗通义·正失》还曾记载汉文帝“猎渐台下,驰射狐兔,果难刺彘”,由此可见,斗兽圈在当时已然成为皇家建筑群中的固定组成部分。这与同时期的古希腊斗兽场遥遥相对,隐隐印证人类文明历史发展轨迹上的某种惊人相似。《汉书·张释之传》中还曾提到皇帝亲自视察兽圈之事,“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此一方面可见皇家对于兽圈的重视程度,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兽圈管理的规范化。值得注意的是,陈直在《汉书新证》中提到了虎圈啬夫在管理过程中,还使用专门的“虎圈”半通印。《汉书·外戚传》记载:“建昭中,上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洛阳出土的汉彩画砖“上林虎圈斗兽图”描绘的正是兽圈斗虎的场面。

上行必下效,皇家对于斗兽活动的喜好,很快便在民间得到推广。《盐铁论·散不足》中有记载,“今民间雕琢不中之物,刻画玩好无用之器。玄黄杂青、五色绣衣、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而郑州新通桥西汉晚期墓出土的汉砖《刺虎图》,将刺虎与乐舞结合;山东肥城东汉建初八年(83)墓出土的画像石《持戟刺虎图》,则同时描绘了斗虎者与看台上的贵族观众;河南方城东关与唐河出土的汉画像石上,各自描绘了手抓虎尾刺虎,以及一人力博双虎的画面,其“戏虎”的娱乐意图十分明显。

当然,汉代虎患增多也是触发斗虎、田猎活动及图像创作的另一因素。《后汉书·儒林列传上·刘昆》中记载“崤、黾驿道多虎灾,行旅不通”[2],老虎多到正常道路通行产生问题,足可见当时的虎患确实很严重。此时的斗虎图像则并非兽圈斗虎之活动,而是田猎的画面。河南郑州市南仓西街两座汉墓的画像石中,就有大量猎虎的画面。而南阳麒麟岗石墓汉画像中的猎虎场面,显然是官方行为,其中骑士全副武装,惊险中透出从容与秩序。由上述可见,汉代斗虎图像的出现与历代人虎主题的发展演进紧密相关,又离不开汉时斗兽之风与虎患问题的具体因素。

二、汉代“斗虎”纹印的视觉表现

自清代潍坊陈簠斋辑《十钟山房印举》收集历代肖形印印纹至今,各类辑录中所见汉代斗虎纹印从形制上基本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人虎直立,或相对或同侧互搏;另一类则是人跽坐或骑于虎背上,虎或面向前方或回首。直立类人虎动态相对激烈,骑坐类则动态较为平缓。也许正因如此,《故宫博物院藏肖形印选》中也对这两类印纹作了归类,将前者称为“斗虎”(图1),而将后者称为“戏虎”(图2)。

图1 “斗虎”类

图2 “戏虎”类

图3 直立相对类1

图5 直立同侧类1

图6 直立同侧类2

图7 骑虎类1

图8 骑虎类2

图9 斗虎纹印

图10 伏虎纹印

人虎直立印纹实际上也可细分为两类。人虎正面相对为一类,称为“人物搏虎印” (图3、图4);人虎同侧,老虎背对人物为另一类,称为“人物擒虎印”(图5、图6)。“人物搏虎印”中人与虎正面相对,虎成直立状,前肢举起,而人物或徒手或持兵器,与虎前肢相抵。整个印面人物与虎各占一半,形成势均力敌的对峙场面。而“人物擒虎印”中老虎则背对人物,人在其后举手做擒虎之势。相较“人物搏虎印”的势均力敌,擒虎印中之人物显然已在斗虎过程中占得先机。在有些“人物擒虎印”中老虎怒目圆睁,身体扭曲,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嘶吼,而有些印纹中老虎则束手就擒,似乎是已然放弃抵抗,亦或已被刺杀。印面中人与虎动态与方位的微妙差别,就决定了斗虎纹印画面中的节奏与叙事走向。

与人虎直立类印纹相比,骑坐类斗虎纹印的构图却不再是左右等大的绝对平衡状态,而是虎体形更大,占下方和上方左右的大面积区域;人物很小,在上方以点的方式让画面产生视觉上的力量均衡。虽然虎与人的肢体动态不大,但整个印纹却通过布局经营让画面产生整体上的流转与动势(图7、图8)。

整体上,无论直立还是骑坐,两类汉代斗虎纹印都遵循汉代肖形印的形式特征与法则,并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首先,斗虎纹印以方形和圆形为主,画面构图保持汉代肖形印“小而不少,密而不塞,简而不空”[3]的经营排布特色。直立类印纹左右比例对等,又以人虎肢体互动连接,使得印面呈现大气沉稳的效果。而骑坐类印纹通过大小对比,以及虎的首尾环绕形成印面中力的流转与均衡。在造型表现上,斗虎印纹中的人与虎都凝练概括,将“写意”与“夸张”手段运用得淋漓尽致,让印纹具有一种朴实天真之美。

另一方面,这些简括的造型虽没有在人、虎的形体结构上作更深入的细化,但在凿刻塑形过程中不失“泥随款入,曲折毕现”的琢磨。相较于肖形印,同时代画像砖、石上的斗虎图像场面则更加复杂,造型也更加精美圆融,细节更为丰富。但肖形印上的斗虎图像,却在方寸之间,仅凭一人一虎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金石韵味。其次,直立类斗虎印中人的体形与老虎等大,而在骑坐类斗虎纹印中人的身体又似乎过小。这显然不是制印者造型能力的问题,而是一种对于斗虎场面再现的浪漫主义想象。

三、汉代“斗虎”纹印的文化意涵

1.以斗为戏的文化自信

汉代斗虎纹印中所描绘的斗虎场面,似乎并不是那么惊心动魄或血腥残忍,反而呈现一种人、虎对舞的视觉体验。其中,骑跨类斗虎纹印中人物从容跪坐于老虎背上的场面,也绝不似生死决斗中会出现的情况。而这一点,学者们也同样有所察觉。比如在前文提到的《故宫博物院藏肖形印选》中,作者就把骑跨类斗虎纹印称为“戏虎”,正是对这一现象给出的判断。事实上,汉代的斗虎活动本身也有田猎与兽圈斗虎之别。而随着斗兽活动的盛行,斗虎逐渐发展成为角牴百戏中的一类。在汉代画像砖、石上有许多角牴百戏图像,甚至还有一人力敌两虎的场面,这其中“驯”与“戏”的成分不难想见。李善对《西京杂记》有注:“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而汉代《东海黄公》就是将斗虎活动与有情节的叙事相结合的角牴戏。由此可见,无论是消灭虎患的田猎还是娱乐大众的角牴百戏,都是将“斗”与“戏”结合在一起的广泛意义上的“斗虎”。汉代斗虎纹印上所反映出来的这种“戏”与“斗”的融合,充分反映了汉代人不惧生死、笑对危难的自信张扬。汉代文化的这种自信体现在文化艺术的各个方面,恰与汉赋一样,汉代斗虎纹印虽有“逸辞过壮”“丽靡过美”的浪漫主义之嫌,究其根源却无疑是汉代人文化自信的视觉显化。

2.尚武弘义的文化诉求

“斗虎”之所以能成为汉代肖形印表现的重要题材,与汉代统治阶级对崇武精神的鼓励与弘扬密不可分。征服凶禽猛兽显然是展示勇气和力量的有效方式,《汉书·武五子传》曾记载武帝子广陵厉王刘胥可“空手搏熊彘猛兽”。《汉书·霍光传》也曾提到武帝孙昌邑王刘贺“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除了兽圈斗虎,田猎也是统治阶层经常开展的斗兽活动。仅南阳汉代画像砖、石中就有十多幅《射虎图》《搏虎图》等田猎斗虎画面。扬雄在《羽猎赋》中曾记载了汉成帝带领达官贵族及军队游猎的事件,当时的场面宏大而极尽奢靡。这些案例不仅充分说明了统治者对于自身力量展示的需求,也为整个时代尚武之风的兴起带来了宣传推广的作用。汉代尚武之风的形成源于当时的历史发展进程。从西周末年的礼崩乐坏、诸侯割据,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合纵连横、群雄逐鹿;从汉高祖刘邦以草莽之身三年亡秦、四年灭楚,到文帝击匈奴,武帝征四夷,并最终开创秦后历时400 多年的大一统封建王朝,可以说尚武好勇已经融入了汉时人们的血脉。斗虎者不仅具有超乎常人的力量,更进一步承载勇敢与侠义的精神品质。汉代尚武精神也绝不仅是勇武,更与“信”“义”“礼”等核心价值紧密关联。肖形印在方寸之间无法翔实表现激烈场面,也不能尽展斗者孔武,汉代斗虎纹的意义显然在于对汉代文化精神与核心价值的体现。

3.圣俗一体的文化包容

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天人”学说,奠定了汉代整体化、系统化思维模式,这种模式将“人”与“万物”、“现实”与“彼岸”、“世俗”与“神圣”融于一体,为汉人构建了更为广阔和更具包容性的世界观。而这种世界观关照下的文化与艺术活动,同样具有多元的包容力。就“虎”而言,在汉代人心中它是守护西方的神,是吞噬鬼怪的驱邪灵兽,是接引升仙的路径与使者,也是拦路食人的灾患。两汉时期是从蒙昧走向文明的重要阶段,人们开始从对神的单一崇拜,转为同时关注对自身的肯定与证明。而“虎”既是猛兽又具神力象征,加之虎患等具体时代背景,让“虎”成为汉代人挑战自然与神力,从而实现自我证明的突破口。汉代斗虎纹印中“戏”的意味,也正是凸显“人”对于“虎”完成征服与驾驭的一种优越感。虽然汉代人自我意识开始苏醒,但却并不否认或排斥“虎”作为文化信仰符号的功能与意义。比如,汉代墓葬中会大量出现斗虎、猎虎图像的原因,绝非试图展示墓主人生前之孔武,而更可能源于镇墓的需要。汉代角牴百戏中的斗虎,有时同样也是一种 “娱人亦娱神”的信仰仪式。甚至,汉代还有以方术制虎之说,唐李贤等引《抱朴子》注曰:“道士赵炳以气禁人,人不能起,禁虎,虎不伏地,低头闭目,便可执缚……越方,善禁咒也。”[4]可见,汉代文化中允许并肯定物理现实与谶纬之学的共存。金石家黄易就认为,印章印纹“取虎形镇邪,以其威风异常也。”汉代斗虎纹印并不是简单对于“人”的标榜,同样也具有驱邪避凶的作用。这样一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却充分体现了汉代文化的包容特性(图9、图10)。

结语

汉代斗虎纹印是“人虎母题”的组成部分。在时代进程与自我认知觉醒的共同作用下,汉人对虎开始寄托单纯的力量崇拜与想象,转而展现出狂热的挑战与征服的愿望。这实际上是对自己能力的证明方式,汉代斗虎纹印也因此呈现非常明确的“戏”的优越意味和浪漫主义色彩。而汉人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并不因为“人”的力量的增长而否定“虎”的神圣地位,反而采用一种开阔的包容视野与心态,让“人与虎”的命题呈现更丰富多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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