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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上的绣花鞋(外一篇)

2020-09-22李晓寅

伊犁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绣花鞋古丽巴扎

驻村生活最大的惊喜是发现了巴扎。巴扎是什么?内地的朋友可能会问。巴扎是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农贸市场,它遍布新疆城乡,其中充斥着许多可以买的东西,而且价格合适,是羊缸子(新疆方言,妇女、媳妇之意)们最喜欢逛的地方。

比如说绣花鞋。我在逛别的地方时也能看到,但那种华丽,很明显是要被置于殿堂之上的,价位也是高得离谱,距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有着云梯般的距离。巴扎上的绣花鞋,看着也精致好看呢!但一问价格,一双也就十几二十元,相对于前面所述殿堂之上的绣花鞋,就显得特别平和、正常,是你看一眼、再问一下价格之后就想买回家的东西。

这一次我看上的绣花鞋是蓝色的,不是浓浓的蓝墨水一样的蓝,也不是女孩子喜欢的柔和的粉蓝,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蓝,一看就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而且,蓝底子上点缀的不是绣花鞋常见的描龙绣凤,或者是嚣张的大红牡丹、鲜绿的叶子。在它上面,是几朵纤巧的浮云,浮云是淡淡的肉粉色,那种淡然,与这蓝色倒是十分相称。

看到这双绣花鞋,就想起了年已八十的妈妈。随着年龄的增长,妈妈患上了双脚拇指外翻症,关节骨翻出明显,发作起来又疼痛难忍,平时只能穿布鞋行走。我用手抚触着这双绣花鞋,它外表雅致秀丽,摸起来也是柔和绵软,这样一个美好舒服的存在,穿在妈妈脚上,一定也会给妈妈带来美好舒服的感受。

将这双鞋买上装进回家的行李中,我的心并不仅仅是欢喜,还有十二分的忐忑在其中。身为女儿,我怎么能不了解妈妈呢?与中国千千万万年迈的妇女一样,妈妈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与艰难命运的对峙之中。也因此,她们这一代,对于生活的要求是朴素的。在如今的时代环境里,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以及平平安安的儿女,已经让妈妈感到万分满足。除此之外,她对生活没有半点奢求。每当我们从外地归来为她送上衣服或物品时,她总是一副嗔怪的样子,埋怨我们的话语也是相同的:“我的东西够多的了,不需要你们再为我添……”

话虽这样说,我在外地时,还是会忍不住为妈妈买些东西,有时是衣物,有时是糕点。这一次,就是巴扎上邂逅的绣花鞋了,它的纤巧,它的秀丽,还有蓝色那种耐人寻味的沉静,都会让我想起妈妈。妈妈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啊!明眸皓齿,发丝漆黑。如今80岁了,白发还很少,还有着一尺八的腰身,真是盈盈一握。只是命运对于她们这一代委实有些过于吝啬。父亲去世后,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了仅存的几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看不到一个女性对于自身女性身份的确认。照片上的妈妈,穿着男性化的衣服,鞋子也是笨拙难看的,一张秀丽的脸上有茫然,更有惊惧。她们那一代人的境遇,让我想起了张爱玲曾提到过的一句话:“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说是觉得无限惨伤。女孩子在做绣花鞋的时候,何其郑重,水荡漾在铜盆里,又剔净了指甲,雪白的丝线,从银针里穿过,一针一线,都是对生活的情意;可是,下一句又是何等粗暴,鞋在泥里水里踩过,有谁还会在乎,当初曾被无限用心的针脚呢?

好在那段长长的夜路,妈妈终于走过来了,而且,以她的青春与欢乐为抵押,带给了我们鲜花盛开的今天。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无限哀伤,我们怎么能够不去疼自己的妈妈呢?为她买一件漂亮的衣服,一双美丽的鞋子吧!让她与我们一起,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享受每一个庄重而有美感的时日。

出乎我的意料,妈妈对于我送上的这双绣花鞋显露出满意的样子,坐在床上,她将脚伸进这双鞋里,反复地说:“倒是十分合脚。”待听到这双鞋子的价格只有十五元时,她更是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也许在妈妈心里,东西要既好看又便宜才算是买对了。但是在城市里,东西越好看,价格也越高,也许只有在乡村的巴扎里才能让母亲满足心愿。

哦!母亲老了,在我们的记忆里,她永远是呆在家里照顾家人的那个角色,一生除了河南老家与第二故乡新疆伊宁市,她没有去过任何地方。而这双从乡村巴扎带回来的绣花鞋,它不仅仅只是满足了母亲的心愿,在它的身后,还连着一连串的脚印,那些脚印将母亲与远方连在了一起。有了这些脚印,母亲的晚年也许不会再孤独。

想到这里,对于这双从乡村巴扎上购置的绣花鞋,我又多了一层更深的感激之情。

给自己的舞蹈

谁会相信?一个自小笨拙的孩子,一个以书写文字为生的人,从小迷恋的竟然不是文字,而是——舞蹈。

是的,自小我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但这并不妨碍我对美好事物的表达。写作是一种方式,舞蹈亦是一种方式。在我看来,它们虽然属于不同的艺术表达形式,但是在本质上,它们同属于艺术,都是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灵魂的唤醒,对于自由的渴望。只不过,舞蹈的表达更加直接,更加酣畅淋漓,更加富有表现力。

最早领略到舞蹈的魅力,是在小学五年级,那时我只有十余岁,生活在歌舞之乡的新疆,身边却鲜有会跳维吾尔族舞蹈的朋友。唯一的一名少数民族朋友,还是在每天下午排队打牛奶的过程中认识的,比我略大几岁。我不知道她的芳名,但是,既然千千百百的維吾尔小姑娘都叫古丽,姑且就叫她小古丽吧!

小古丽站在人群里,就是一朵耀眼的玫瑰花。一头卷曲的亚麻色短发,雪白的肌肤,如宝石一样光芒四射的眼眸,鲜艳红润的嘴唇。她仿佛对自己的美也有自知,每当路人惊艳的目光瞥过来,总是会不好意思地微笑,并将头微微低下。对了!她还有一条白皙秀颀的脖子,如果要用一个如今时髦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天鹅颈。每当那美好的天鹅颈微低时,就会让我想起徐志摩的那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形容女孩子的美貌也如此文艺,是不是有点矫情?可是怎么办呢?从小学起,我身上就具备了做文艺女青年的潜质。

而这个被我称为“小古丽”的女孩子,她的美貌令人自卑,但据我观察,有一个特点我俩是相似的,在人群中都属于爱沉默的那一种,性格显然也都偏内向。她的特点是低头,我呢?是不擅长与陌生人交流。曾经有很多次的机会,可以与眼前这朵玫瑰花打个招呼,可我还是放弃了。什么原因至今也说不清楚,可能潜意识里,对于美有一种近乎于仰视的崇拜吧!而仰视,本身就是需要距离的。

这种距离在某一天突然被拉近了。忘记了是哪一天,好像是一个暑假,我与往常一样,提着乳白色的小桶去马路对面打牛奶。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排队的人很多,每个人都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牛奶车的到来,而我始终是安静的,原因说出来很可笑,因为排在前面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如花朵一般美丽的小古丽。在任何时代,对任何人而言,美都具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那天的牛奶车久久没有来,等待的人们益发焦躁起来。有人开始大声喧哗,有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是下午六七点了吧,电台在一个冗长的访谈节目之后,播放起了一曲优美的维吾尔族歌曲,那歌曲深沉又优美,不知不觉,已经有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了。

这个时候,我看见排在我前面的小古丽明显激动起来,她白晳秀硕的脖子微微颤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镯子也随之振动。人群中有人注意到她的动静,一位少男来到了她的身边,躬身邀她起舞。受到邀请的小古丽进入舞场,她美丽的容貌与优美的舞姿,一瞬间成为了人群的中心,不得不承认,舞蹈真是有一种魔力。小古丽昔日里羞涩的表情突然就没有了,在音乐的伴奏下,她全身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那样自然而然,活泼又清丽,让站在人群中的我看得如痴如醉,第一次领略到舞蹈的魅力。

突然间,小古丽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含着笑,躬身邀请我,很明显想让我也加入到这个热闹的队伍中去。而从未跳过任何舞蹈的我,面对她的邀请,只能竭力露出真诚的笑意,再用挥摆双手来表示我的拒绝。但我终究没有拗得过这位热情的小古丽,她将我带入舞场,试图用慢下来的舞姿教会我什么,但她很快就为她的感性付出了代价,几乎没有一个动作我能做到位,比着她的样子做时,场下的观众全都笑成了一团。那笑声尖厉又刺耳,是我今生今世听过的最折磨人的声音。

那天下午的牛奶有没有送来?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在舞场上的窘状以及台下观众的嘲笑声,是那样清晰地刻在心里,以至于成为一种心理障碍。第二天,当妈妈拿出那个乳白色的小桶,让我准时去马路对面打牛奶时,我很淡然地对妈妈说:“今天我不去了,作业多,马上就要考试了!”也许我一直是个很诚实的孩子,这种谎言妈妈居然也就相信了。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打过牛奶。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心理障碍吧!成年后的我,从内心深处抗拒舞蹈,抗拒一切让我众目睽睽的场合,为此我错过了很多好机会。我参加了工作,不太如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上班,每日里除了看风,看云,看锅炉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看雨中潮濕的世界之外,我就写作。寂寞的时光,因为书写而变得生动而鲜活,我感觉,写作也是一种舞蹈。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舞台上,我挥舞着自己手中的文字,尽情地起舞,有一束光打在我的身上,真是又明亮又孤独。

写作使我收获了读者,也收获了自信,这种自信好像治好了我的心理障碍。在听到优美动听的音乐时,内心又有了一种冲动。兴之所至,我常常会在办公室或家里翩翩起舞,尽管我的舞姿没有经过专业老师的训练,显得随意而稚嫩。可是偶尔,在镜子或玻璃窗边一闪而过时,我会觉得对面这个女人这样陌生,神情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满足。我一直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有一次,在阅读现代舞蹈史上最早的创始人美国著名舞蹈家玛莎·格雷厄姆的自传时,我的心被文中一段话击中了:“没有人在乎你跳得好不好,只要跳起来就行!伟大的舞者并不因为技术而伟大,因为激情而伟大!”

看到这句话时,我正处于人生的四十岁里,一个对于女人来说略显凋零的年龄。我的心颤栗了一下,内心有着突然涌出的酸楚。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看着小古丽在舞场上翩翩起舞,心中所荡漾起的那种感觉。那也是我平淡的童年生活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激情的力量,这力量是舞蹈带给我的,那样明媚、灼热,让成年后的我也记忆深刻。我携带着它,将这种力量带进了我的文字中,并且凭借文字,在人生的舞台上尽情地起舞,并收获良多。而人生或许就是这样的,如果有一样事物,任你百转千回,经历了风风雨雨,仍然不忘初心,依然对它存有激情,不能忘怀。那么,它必然是你的心爱之物。

现在的我已报名参加了一个舞蹈培训班。第一天站在舞池中央的时候,看着周围身材条件远远好于我的年轻姑娘们,好像一群小古丽又出现了,一种尴尬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我深深喘口气,默默念着玛莎·格雷厄姆那句话:“没有人在乎你跳得好不好,只要跳起来就行!”是的,在我这个年纪,学得好与坏,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跳起来了,在四十岁的年纪里,我仍然怀揣着对生活的激情与热爱,轻盈地自地面腾空飞起,跳起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是生命里最难熬的日子,只有依靠观看东方卫视的《舞者》节目来打发时光。当看到电视上的舞者,无论是条件出色或者资质略显平平,都是竭尽全力在用身体与表情舞蹈,所表现出的激情与创造力,使我好几次无法控制地热泪盈眶。我深深地感到,舞蹈与人生何其相似,舞蹈的本质是用来表达内心感受和对音乐的理解,不是炫耀。人生的本质也是重在享受生命的历程,而不是与别人比较与炫耀。作为一名舞蹈的业余爱好者,跳舞,从来不是为了技压群芳,也不是为了孤芳自赏,只是希望在舞蹈中,我能找到激情的力量,创造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我给自己的舞蹈。

·作者简介·李晓寅,女,生于70年代,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多篇小说、散文在《文学港》《湖南文学》《厦门文学》《延河》《西部》《伊犁河》发表,2014年出版散文集《茉莉花开》。现供职于伊犁州水利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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