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无下落
2020-09-22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是谁在人脸上镀上一层黄金?
人在慷慨的金色里变为红铜的勇士,破旧的衣裳连皱褶都像雕塑的手笔;人的脸棱角分明,不求肃穆,肃穆自来,这是在黄昏。
小时候,我无意中目睹到了黄昏。感受到那离奇的光从红里变出诡异的蓝。红里怎么会生出蓝呢?它们是两个色系。玫瑰红诞生其间,橘红诞生其间,旋生旋灭。
这是怎么啦?西方的天空发生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大人,那里发生了什么?大人瞟一眼,只说两个字:黄昏。
自那时起,我得知世上还有这两个字——黄昏,并知道这两个字里有忧伤。我盼着观黄昏,黄昏却不常有。多云天气或阴天,黄昏就没了下落。我站在我家屋顶看黄昏。西方的天际在柳树之上烂成一锅粥,云彩被夕阳绞碎,红云有如在烈火中逃窜的野兽,却逃不出西天的大火。太阳以如此大的排场谢幕,它用炽热的姿态告诉人它要落山了。人习以为常,不过瞟一眼,名之“黄昏”。而我心里隐隐有戚焉。假如太阳不再升起,全世界的人会在痛哭流涕中凝视黄昏,每日变成每夜,电不够用,煤更不够用,满街小偷。
黄昏里,屋顶一株青草在夕照里妖娆,想不到生于屋顶的草会这么漂亮,红瓦衬出草的青翠,晚霞又给高挑落下的叶子抹上一层柔情的红。草摇曳,像在瓦上跳舞。原来当一株草也挺好,如果能生在屋顶的话,是一位在夕阳里跳舞的新娘。地上的草叶金红,鹅卵金红,土里土气的酸菜缸金红,黄昏了。
我在牧区看到的黄昏惊心动魄。广大的地平线仿佛泼油烧起了火,烈火战车在天际穿行,在落日的光芒里,山峰变秃变矮。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倾泻在草地,一直流淌到脚下,黄牛红了,黑白花牛也红了,它们扭颈观看夕阳。天和地如此辽阔,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坐在草地上看黄昏,直到星星像纽扣一样别在白茫茫泛蓝的天际。
那时,我很想跟别人吹嘘我是一个看过牧区黄昏的人,但这事好像不值得吹嘘。什么事值得吹嘘?我觉得看过牧区的黄昏比有钱更值得吹嘘。那么大的场景,那么丰富的色彩,最后竟什么都没了,卸车都卸不了这么快。黄昏终于在夜晚来临之前昏了过去。
“我曾经见过最美丽的黄昏”,这么说话太像傻子了。但真正的傻子是见不到黄昏的人。在这个大城市,我已经二十六年没见过黄昏,西边的楼房永远是居然之家的楼房和广告牌,它代替了黄昏。城市的夜没经过黄昏的过渡直接来到街道,像一个虚假的夜,路灯先于星星亮起来,电视机代替了天上的月亮。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失去的仅仅是黄昏,原来还有那么多东西。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缺了一些东西,原以为是缺钱、缺车,后来知道我心里缺了天空对人的抚爱,因为许多年没见到黄昏。
[怦然心动]
在作者儿时的记忆中,曾无意中目睹黄昏——感受到那离奇的光从红里变出诡异的蓝,玫瑰红诞生其间,橘红诞生其间,旋生旋灭。那是黄昏给他关于美丽的最初印记:灿烂炫目却短暂易逝。长大成人后,在看惯了天地自然的眼睛里,黄昏已是一个很平凡的景物,很容易让人变得麻木,所以当作者在牧区看到一场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的黄昏后,内心无比激荡——“广大的地平线仿佛泼油烧起了火,烈火战车在天际穿行,在落日的光芒里,山峰变秃变矮。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倾泻在草地,一直流淌到脚下,黄牛红了,黑白花牛也红了,它们扭颈观看夕阳。天和地如此遼阔,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次在牧区意外遇见的黄昏,作者表述为“我曾经见过的最美丽的黄昏”,但作者又旋即知道,这样说话太像傻子了,因为在麻木而世故的成年人观念里,这种感受像是另类。然而我们知道,其实在作者的心里又是多么为此感到自豪和幸福,因为他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身上丢失的一些东西又重新找回来了——黄昏的美是天空对人的抚爱,而对天地自然的感恩和热爱,又是人们内心多么美好的情怀!
黄昏真的无下落么?其实它已经落到了人们渴望美好、珍惜美好的心里。
【文题延伸】那一刻遇见美丽;发现;最美……(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