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2020-09-22李汉荣
李汉荣
在玉米地
父亲肩上是扛着锄头的。走进玉米地时,玉米们挡住了他的去路,玉米们齐声说:“我们是青枝绿叶的孩子,老人家,请放下你手中的铁家伙吧。”
父亲很听话的,把锄头拄在地上,微笑着钻进玉米地。
父亲的蓝布衫晃了几下,就被玉米林淹没了。满山遍野只听见玉米叶子哗啦啦响,哗啦啦响。
只有五月的风知道,父亲蹲在玉米脚下,一点点拔着野草,这些向天空奔跑的孩子们,忽然感到脚底升起一种温度。
劳动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在离根最近的地方,世界还原了它简单的真相:在这里,一双手反复地和土地商量、试探。
而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父亲到哪里去了。父亲好像失踪了。
锄头静立在那儿,仿佛是一个提示:一个看不见的老农,正在农业深处,改变着夏天的形象……
听见天河的流水声
父亲告诉我,他七十岁以后,经常听见天河的流水声。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端坐在月光里,就听见远远的潮音,从天上传来。
小时候,父亲常给我们讲天上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盘古的故事。但那时候他没有说过天河的流水声。
也许这是幻觉吧?人到老年,就又返回去变成了孩子,父亲是不是又对他淡忘的故事产生了新奇,对这似乎熟悉的天地万物,感到了更大的神秘?
文明扩大了人的认知、也缩减了人的更深切的潜意识感应。我的父亲几乎不识字,文明也就没有惊醒他的潜意识黑夜,很可能,父亲对宇宙的感知,仍停留在史前状态,那是神话,是传说,是诗,是通灵者的祭坛。
当文明和技术主宰和改变了大多数人的眼睛、耳朵、意识和感觉,像父亲这样的“史前遗民”就成了绝对的弱势,他们只好半推半就地服从他们并不完全理解的文明秩序,而在意识深处,他们仍保持着与那个神秘的“史前世界”的血缘联系。
当他进入老年,与文明秩序建立的“临时关系”渐渐松弛了,那潜意识里保持的神秘、混沌的“史前世界”再一次呈现出来,父亲,又回到了童年,回到神话、传说、诗,回到通灵者的时代。
他的眼睛,是否在我们看见的物象之外,看见了“象外之象”?父亲好几次说他看见一匹白马在天上奔跑,我说,那可能是雾是云,可是父亲说他同时听见了马蹄的声音。
他一次次说他听见了天河的流水声,有一次,我就挨着父亲陪他听,他说他听见了,天河正在涨潮,可是,我只听见院子里露水从槐树叶上滴落的声音。
其实,这个在月夜里寂坐的老人,我的父亲,他已经走在归去的路上,已经走进史前的烟云,他已经听见天河的流水声。
我们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
大地上最后一双古老的耳朵,消失了,谁还能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打井
那年夏天,父亲为村里打井。
他下到很深的地方,去寻找水脉。饥渴的村莊,因他而充满期待。
暂时离开干燥的生活,他回到了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
一筐一筐取出:民国的瓦砾,乾隆的土,唐朝的泥沙……过去的时光陆续来到地面。
铜钱、玉镯、生锈的刀剑……远去的生活突然转身回来,那么多秘密细节令我们吃惊。
他肯定已经到达公元前,孔夫子的河水正在回流,他感到脚底缓缓涌起一股温热。
七天七夜里,父亲一直在下沉,七天七夜里,我的父亲打通了一部中国通史。
但是,父亲在低处对蹲在井沿上说话的民办教师李保元老师说:保娃子,我只是打井,我可不懂那么多呀。
比起父亲,我又懂什么呢? 我不过是地面上浮动的尘埃,我从没有到达土地的五米之下,一棵庄稼对土地的了解,都比我深刻得多。
所以,我从不敢轻慢我识字不多的父亲。
父亲是一口深井,而我,只在他源远流长的一生里,舀了几小碗水……
手搭凉蓬的父亲
手搭凉蓬,望天,是父亲一生的习惯。
他害怕过量的天光刺眼,害怕天太大,又太陡,他小小的目光无处停靠,害怕天把过多的心事透露,他无法判断更不能担当。
于是他以手遮额,搭起这临时的凉蓬,这人与神的小小界线,然后,他抬头望天。
清晨的仰望是最重要的。天的阴晴将决定他一天的事务和庄稼的长势。被他反复注视过的那些星子们,也都认识了他,匆匆离开之前,忘不了与他交换眼神。
黄昏的凝视是最悠闲的。与他称兄道弟的月亮,远道而来的第一件事,是用天上伸来的手指,试试他肩上锄头的刃口,然后,仔细抚摸他的头发,他多皱的脸,他粗糙的手,以及他胸前那几粒塑料纽扣。
夜晚的眺望是最神秘的。凉意袭来,他仍然手搭凉蓬锁定某个方向,他怕辜负了太多问候的眼睛,此时的眺望,与土地和庄稼有关,更与心情有关,与想象和梦境有关。涨潮的天河无数倍地加宽了他内心的河床,天上的葡萄园伸手可摘,一个喝了太多苦酒的老人,仿佛闻到了来生的酒香……
手搭凉蓬,望天,是父亲一生的仪式……
[怦然心动]
在作者对自己这位农民父亲的深情回忆中,总是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劳作,离不开天地自然的馈赠及感恩,于是在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身上,我们看到了史诗一般的生命剪影——在玉米地里,在离根最近的地方,一双手反复地和土地商量、试探;在月夜里寂坐的老人,他已经走在归去的路上,他已经听见天河的流水声,而我们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父亲下到很深的地方,一筐一筐的土被取出,好似过去的时光陆续来到地面,而此时的父亲就像是一口深井,清澈、甘甜而深厚;手搭凉蓬望天,是父亲一生的习惯,此时的眺望,与土地和庄稼有关,更与想象和期待有关,那是父亲一生的仪式……
这位一生都劳作在土地,对天地自然充满感恩、热爱和敬仰的农民,让我们真切感受到,识字不多的父亲,似乎更像是一位哲学家,知悉生命的起源和归途,并用一生践行着自己的生命哲学:人类不过是自然的子民,用一生的劳作,作为感恩和敬重自然的慷慨馈赠的方式,那是一种生命的仪式,也是人和自然最为和谐的相处方式。
【文题延伸】父亲的剪影;生命的姿态;和谐……(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