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不了的爱
2020-09-22李觅风杲峰
李觅风 杲峰
囿于出身,少女戏班遭歧视;以艺服人,花旦舞台占鳌头。
敏而好学,德艺双馨;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历经重重阻碍,难挡款款深情;战胜天灾人祸,佳偶终成眷属!
问题出身
黄河水滚滚地流,从省城北面一弯,向东流去了。
省城北面的黄河,古称济水,古城由此得名。当历史进入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这个城市到处贴出了“深挖洞,广积粮”的大标语,人们开始在城市各处挖防空洞,从洞里挖出的土再用汽车一车车拉到郊外。在这些土坷垃中,这个城市的历史也慢慢显露出来,考古人员从挖掘防空洞的现场找出了竹简上的历史、锦帛上的记事、蔡侯纸上写的诗,连秦砖汉瓦也在展示着这个古城的文化积淀。
这是1969年的深秋,中学生们不再上街“破四旧”,“立四新”,省城的十多所大专院校攒了两届的毕业生,保皇派、造反派、逍遥派也不再战斗,学生们开始琢磨着自己的毕业去向,找自己家中亲友走关系,最漂亮最通行的一招,就是让用人单位去学校要人,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人,大专院校也喜欢这种有能耐的学生,至少可以减少学校的毕业分配压力。
省艺术学院戏剧文学系大四的学生孔维正就是逍遥派,他既不造反,也不保皇,当两派打得激烈之时,他躲在图书馆里看《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比较朱生豪和梁实秋两个中译本的异同,琢磨哪一个翻译版本更适合舞台演出。他自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的父亲老孔是省里没被打倒的三个作家之一,且被推到了省革委会创作室主任的位子上,成为省里大大小小作家中的“葱花”。“葱花”虽然是点缀,却也能在职权内办点儿事,比如往文化事业单位塞个人什么的。孔作家内举不避亲地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孔维正安排到了市群众艺术馆当馆员。
刚毕业的孔维正压根看不上这个单位,他的专业是戏剧文学,编剧是他的专长。然而,面临分配到地区的就業前景,他决定暂时栖身,一有合适单位就走人。
市群众艺术馆的赵馆长是个随和的人,一见来了个戏文专业的大学生,一来就拉着再找“合适单位”的架子,他也并不介意。他先给这个大学生安排工作,让他有事干,省得整天瞎琢磨着走人。
不久,市群众艺术馆接到上级通知,要组织一支以全市中学生为主体的革命样板戏学习班,对外名称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主要演样板戏折子戏,每场定时两个半小时,从样板戏中间选取经典折子戏。孔维正作为馆员被分配做带队干部,他无奈地答应下来。
六十六中高二(三)班的学生学农回来,班上便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市群众艺术馆要在全市八十二所中学中选择三十八名演员和乐队人员,组成市样板戏学习班,组织培训学生学习样板戏并在全市演出,培训结束后,优秀学员将被分配到部队文艺团体和省市文艺团体。
他们明年就要毕业了,大学不招生,高中生全盘上山下乡,有的初中生家长听到这消息,干脆让自己的孩子初中毕业就到工厂去干临时工以逃避上山下乡。所以,这消息传到学生耳朵里,有文艺特长的学生都跃跃欲试。
六十六中的校长从全校挑了五名学生准备送选之时,高二(二)班班主任领着他班上一个叫李文梓的女生找到了校长,说让她试试。李文梓以一曲《红灯记》中刑场斗争《日夜盼望要见爹爹面》的唱段,让校长刮目相看,这个临时替补的学生演唱水平显然超过了原来学校内定的五个学生。李文梓的班主任也极力为她说话,这样一来,六十六中推荐了六名学生去参加市群众艺术馆的选拔。结果,只有张卫华和李文梓被选中了。
在全市的中学生选拔中,女生多以《红灯记》中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为主选唱段,而李文梓唱的是刑场斗争这一唱段,最后加唱的《光辉照儿永向前》,很见功夫。赵馆长和参与选拔的孔维正都注意到了这个来自六十六中的学生。这个姑娘身高一米六一,相貌清秀,身材苗条,且悟性很高,京腔京韵,拿捏得十分准确。
赵馆长问她:“你家里有唱京剧的吗?”
“没有。”
“那你是跟谁学的?”
“收音机。”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声音很轻。
“知道了。”赵馆长点点头,表示明白。
赵馆长找来分管戏剧曲艺的馆员柳林来作最后的选择,柳林第一个选的就是李文梓。
选拔结束了,谁知六十六中落榜的那四个人联名揭发李文梓出身有问题,说她爸爸是国民党的一个营长,是“历史反革命”。
赵馆长给六十六中打了一个电话来核实情况,校长回答:“情况属实。你们艺术馆定夺,我们学校不参与意见。”
就这样,皮球又被踢回到了群艺馆。赵馆长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柳林始终坚持留下她:“这孩子往那儿一站,就有戏,看起来就有模有样,舞台作风也好,不像一些女孩子忸怩作态。这孩子出身不好,但我们是培训演员,不是选拔干部,人才才是第一要素。这个女孩音质很美,假嗓不虚不飘,高音上得去,低音下得来,嗓音条件很好。”
最后还是孔维正的一句话使赵馆长一锤定音,不再拿拿放放:“先留下她,有争议的话再退回去。最后平衡时,人多就让她走人,人少就让她留下。”
赵馆长说:“你年纪轻轻的,倒是挺会玩中庸。”
李文梓就这样被留下了,成为了学习班的成员。
初恋乐园
市群艺馆安排定下来的三十八名学生住在群艺馆旁边一座五十年代的旧楼上,集中学习演出,不再上学回家。
李文梓回家拿行李,刚到家门口,她曾经的邻居、儿时的玩伴路明远就从一边闪了出来,说:“我听说你被选进样板戏学习班了?”
李文梓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五十八中一个男生也被选上了,他唱杨子荣很棒,所以也入选了。”
李文梓说:“谢谢你一直陪我到防空洞吊嗓子。”
她和路明远原来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年前,路家单位调房搬走了。他上了五十八中,她上了六十六中。两家隔远了,两个人却走近了。双方家长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有心促成这段好事。李文梓是女孩,弟弟还小,平日路明远到李家干一些拉煤之类的重活,李家也不客气,路明远来了,有吃有喝的都端上,像对未来女婿一样。
路明远陪她买了牙膏牙刷,今天李文梓高兴,就提议说:“今天咱不上防空洞了,到公园里的少年乐园去吧。”
路明远说:“公园下班了,再说,我身上没带钱,门票怎么办呢?”
李文梓说:“公园西墙那个豁口子一直没挡上,咱俩蹚护城河的水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说:“水凉啊,你行吗?现在不是小时候啦!”
她心中热了一下,他好像似懂非懂女孩子有的时候是不能蹚凉水的,便说:“今天没事,有少年乐园的小转椅坐,比防空洞好。”
她与他走到护城河边,弯下腰脱袜子脱鞋,他脱下鞋,一股脚臭味迎面扑来。她皱起了眉头,道:“真臭!”
路明远道:“你嫌臭?我要走了,你想闻都闻不上了。”
她撇了撇嘴,问:“你要上哪儿去?”
路明远道:“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爸爸给武装部送了礼,我要参军了!”
李文梓忙问:“这样你就不用下乡了?”
路明远笑道:“那还用问吗?”
李文梓不说话了,马上想起因为父亲的事,她到样板戏学习班都差点儿被刷下来。
路明远看着她说:“我要走了,真不放心你。你有时候傻乎乎的,没有我为你指航程,真怕你走邪路。”
李文梓说:“我能邪到哪里去?我爸爸是国民党的营长呐。”
路明远沉下了脸,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那个什么学习班,坏孩子肯定少不了,真怕有人欺负你。”
李文梓说:“我们学习班三十八个人都是人尖,哪来的坏孩子?我倒是担心你,换了地方,你会变的。”
路明远说:“变什么变?军营里都是男的。”
天黑了,公园里各个景点的灯都亮了,城市也亮了。儿童乐园没有灯,借着远处射过来的灯光,依稀可见两个人的表情。她看着他,这张从小到大就十分信赖的脸,此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你去学习班,好好表现,这个机会很难得。”
李文梓说:“我知道,听他们说,这个学习班的人最后有可能上省市文艺团体。”
路明远说:“按李叔叔的情况,你去不了,文艺界政审很严格。”
李文梓垂下眼睑,道:“我唱的演的比他们都强,群艺馆的老师都这么说。”
路明远说:“这没用,到了最后,你们比的不是唱的演的,还是根正苗红。”他只顾着自己说,一扭头,看见她哭了,便说,“又来了,跟林黛玉似的,就知道哭。”
她在抹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话句句剜心。
路明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也是我听来的。”
李文梓擦了擦眼泪,道:“什么故事,你说。”
路明远说:“有一个部队的团长,军校毕业的,贫下中农出身,他有一个相爱的女友,恋爱了六年,两个人感情很好。到了结婚的年龄,团长打报告结婚,部队不批,因为他女朋友出身是资本家。团长仍坚持,再次申请,部队还是不批,首长和他摊牌了,说:‘你和一个资本家小姐保持恋爱关系,证明你的立场不坚定。现在组织上严肃地和你谈话,你是要军籍还是要老婆?团长说:‘军籍老婆我都要。团长坚持不和女友分手,他就被处理转业,到一个偏远的山区贫困县,辗转当了一名碌碌无为的老师。他和女友结了婚,但他经常不言不语。学校的同事为他叹息,说他娶了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毁了自己的前途。”
“他的妻子一定很感激他吧?”李文梓试探着问。
“应该是。她倒是安定了,丈夫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说真的,我听说了这件事,很同情这位前团长的遭遇。”
“遭遇?你认为这是遭遇?”她看了看他,在黑暗的阴影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她还从未见他有这样的表情,接着轮到她深思了:“今天他约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讲这个故事?”
已经八点多了,两个人都没话可说了,便决定回家。这条护城河,他们从小时就为了逃票无数次蹚过。这一蹚是深秋,她的心就像秋风落叶一樣,只觉得一阵苍凉。
路明远像以往那样送她到了家门口,看她进了家门才转身离去。母亲问她:“妞妞,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李文梓说:“人员刚定下来,这么多人考试,我已经通过留下了。”
父母听了都很高兴。弟弟跑过来说:“姐姐,你可以带我去看戏了么?”
李文梓说:“是啊,姐姐做演员啦!”
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倒尿糗事
李文梓回到了市群众艺术馆革命样板戏学习班,开始学习了。
她们女生宿舍,被安排在群艺馆旁边一座旧楼上,这是一家招待所。十五个女生在三楼的两个房间,一个房间七人,一个房间八人。她们下面是二楼,有三个男生宿舍,安排了二十三名男生。
女生宿舍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只有男女公共卫生间。晚上起来上厕所,因为楼道里很暗,女孩子们都很害怕,因此有人提议,就把尿尿在盆里,第二天早上在同楼层的其他人起来之前尽快倒掉。若没有及时倒掉,味道在房间内会很难闻。
学习班正式开始上课了,每天都有省市文艺团体的演员来给他们讲课。在这期间,赵馆长、孔维正和柳林等人开始在男女演员中摸底,定角色。
这是大家最关心的事儿。因为男女主角进省市文艺团体的概率就大。所以,男女演员开始明争暗斗,各施手段。
本来,在女生宿舍,谁早上第一个起床,就会趁着男生不注意,早起倒掉脸盆里的尿。自从群艺馆宣布要定角色以来,李文梓被定为主角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于是女孩子们开始嫉妒,很多时候,她们早上都走了,却不叫李文梓洗漱。有一天,她一觉醒来,房间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尿盆也没有倒。走廊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端出去很容易被人看见,但又必须要倒掉,天气太热,房间里的味道会让人发现,室友也会发难。她想了半天,终于被逼出了一个办法——从窗子里把尿直接倒下去,下面是二楼男生的房间,她觉得,人们肯定会认为这是男孩子干的。
李文梓这么想着,心中踏实了许多。她打开了窗子,端起脸盆,“哗”的一声就倒了下去。正在得意自己的创意,突然她一低头,那个叫孔维正的带队干部正惊讶地看着她。更可怕的是,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想,从三楼往下倒水就很出花样了,姓孔的可别往墙根走,不用看,一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突然发生的情况吓得她躲在窗帘后边,从一个小窟窿眼里往外观察动向。要命的是,那个姓孔的往墙根走来了。
“天哪!羞死我了!”她躲在窗帘后面,脸都红了。她被人抓了个现行,又是在定角色的时候,简直是撞在了枪口上。
整整一天,她都躲着孔维正走,越想越害臊,简直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她发现,那姓孔的也绕着她走。
倒尿的事儿悄然过去了,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她这才意识到,姓孔的把这件事压下了。
样板戏学习班排样板戏和折子戏的节目单出来了:《红灯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沙家浜》第四场《军民鱼水情》;第六场《授计》;《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深山问苦》;钢琴伴唱《红灯记》的三段:《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光辉照儿永向前》《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赵馆长宣布完了节目单,接下来便由柳林宣布演员名单:李铁梅(京剧)由杨小力扮演;常宝由李文梓扮演;阿庆嫂由吴媚眉扮演;杨子荣由张卫华扮演,其他演员男女二号角色都定人定岗。乐队没有变化,京胡、板胡、月琴、钢琴等各司其职,为全部戏伴奏。
演员定好之后,由孔维正宣布纪律和剧组的管理规定。孔维正对着众人说:“最近巡查,我发现宿舍墙根有尿的痕迹,天渐渐冷了气味还小,若是夏天,关窗子也挡不住味儿,这件事我给大家提个醒。尤其是男同学,不要就近方便。”
听到这里,李文梓臊得不行。孔维正把责任推到了无辜的男同学身上。此时此刻,她由衷地感谢这个姓孔的。
扮演常宝一角让她喜忧参半。她最喜欢李铁梅一角,穿上戏服,有腰有胯,很显腰身。而小常宝,大棉袄一穿,露着兽皮,胖鼓鼓地上台,唱完了男扮女装,快结束时才把破棉袄一脱,让她很遗憾。
杨小力是李铁梅A角,她是常宝A角,吴媚眉是阿庆嫂A角,还有三个B角都宣布了。她们知道,开始演出后基本上就没有B角什么事儿了,只有A角病了,B角才能上。角色宣布后,有几个大群众演员不服气,说吴媚眉是个“地瓜炉子”,上下一般粗。不知怎的,这些话传到了柳林的耳朵里,为了平息背后的议论,当天下午,学习班安排了排练,每场戏“过一遍”,让每个角色都亮个相。
训练场就在宿舍的四楼。第一个出场的是吴媚眉,她一开口便声震四座:“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同志们,粮缺药尽,消息又断,芦荡内,怎禁得,浪激水淹。”
吴媚眉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唱得有板有眼,无论吐字和唱腔还是气口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一段“授计”唱完,乐队的男生都鼓起掌来。
第二个上场的是杨小力。她身高164公分,亭亭玉立,明眸皓齿,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顾盼神飞,她唱功虽不及吴媚眉,但她的美貌却让人无可挑剔。
第三个上场的是李文梓。她高音嘹亮,每一个节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锣鼓点、动作、招式、亮相既没抢一秒,也没落后一分,柳林对坐在一旁的赵馆长说:“这孩子很全面。”
李文梓没有注意到,自打她上台,孔维正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在这三十八个中学生中,有的擅长唱功,有的精于表演,集容貌、身段、唱功、表演于一身的当数吴媚眉和李文梓。杨小力的聲音条件稍差,但因为李玉和的身高是一米七八,李铁梅不应低于一米六四,而李文梓只有一米六一,所以李铁梅的角色才与她失之交臂。
第一次角色到位训练结束,赵馆长对全体学员提出了新的要求:“虽然我们是样板戏学习班,但对外的全称是市中学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所以我们不仅要排样板戏折子戏,下厂下乡时还要加演紧跟政治形势的小节目:表演唱啦,活报剧啦,对口词啦,群口朗诵也要有。”说到这儿,赵馆长的目光扫射了一下全场,“这些形式的表演要看到你们的真功夫,一句话,你们围着桌子转一圈,什么都要会演。”
赵馆长一动员,男女二号和大群众演员都跃跃欲试,以“堤外损失堤内补”的精神,各自编排下乡下厂适应形势的小文艺节目,李文梓不着急,因为她是钢琴伴唱《红灯记》的B角,钢琴演奏员是群艺馆的馆员。
排练完,家里打来电话,说路明远要参军走了。他专门去了她家,告知这个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李文梓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找了管理学员生活和纪律的孔维正,说想回家拿点儿日用品,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从楼上往下泼尿的那件事,他没提,她也装傻。
李文梓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家。一进门,就看到路明远在屋里坐着,和母亲拉着家常。
母亲见女儿回来,便说:“你俩出去走走吧!明远等你好一会儿了。”
他俩走出家门,溜达着上了街,路明远随手掏出一把糖递给李文梓。李文梓强忍着泪水道:“你打算在部队干下去呢,还是干几年就回来?”
路明远道:“这要看我的发展情况了,我走了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李文梓脸上露出了忧郁的神情,道:“天快黑了,咱们溜达着回家吧。”
路明远走过来,拥抱了她一下,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路明远走了,带走了她的魂。
失恋之痛
半个月之后,市样板戏学习班终于迎来了三级干部会议,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把样板戏折子戏演得接近市一级专业水平,就是临时加演的小节目,由张卫华和《红灯记》中桂兰的扮演者王兰兰合演的《老两口学毛选》也很出彩,而舞蹈《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也很受欢迎。唱罢舞罢,干部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演出结束后,大会秘书处为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农民”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肉丝面条。久未吃肉的学生们如风卷残云,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赵馆长的总结讲话。
在总结到最后时,赵馆长轻轻一句话,就吊足了学生们的胃口:“现在就有省市文艺单位来挑人了。如果你们确实优秀,也会被破格录用。‘文革期间,省市文艺单位已久未招人,已经出现演员人才荒的情况了,不过……”赵馆长一句转折的话又让大家的心凉了半截,“现在谁也不能走,你们光凭演技不行,还要看政治表现和家庭出身。”
这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了李文梓心上,她的脸马上沉了下去。
说到这儿,赵馆长自觉失言,又补上了一句:“当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是可以考虑的。”
李文梓心想,我本来就好,用不着教育。
演出结束后,省里会议筹备组出了一辆大客车送学生们回宿舍。李文梓坐在最后一排,她在默默地想着心事。省市文艺团体来要人,她有没有可能被选上?正琢磨着,孔维正最后一个上车了。他径直向后排走来,坐在她的身边,目视前方,正襟危坐。
她马上又想到了那件事,脸不由得红了。他没揭发她,不见得他已经忘了那件事。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把错推到男生身上只是权宜之计,对她“秋后算账”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所幸的是,他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竟然一声不吭,直到下车。
她对这个姓孔的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自从样板戏学习班到省会大礼堂演出后,演出任务接连而来。这些学生又以工人业余宣传队的名义登上了市内大众剧院,为“工业学大庆”动员大会作汇报演出,得到了省市领导和市革委会的肯定。市第二运输公司承担着运送样板戏学习班演出的任务。作为合作单位,市二运向市群艺馆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从这些学生里招一个人作为文艺骨干进二运,《红灯记》折子戏中桂兰的扮演者王兰兰因表演《老两口学毛选》受到关注,被要走了。她是大群众演员,并不影响整体演出,然而,她的破格被招,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学员中引起了很大震动,原来省市文艺团体进不了,降一级进企事业单位也可以不下乡啊。
李铁梅、阿庆嫂两个A角沉不住气了,她们甚至将情绪带到了舞台上,在大剧场演出时就很卖力,下乡下厂演出就敷衍。反正是送戏下乡下厂,工人农民兄弟们爱看不看,我们是学习班,不是剧团,又不卖票,演得好了也不过只赚个掌声,我们也不稀罕,你们就是喝倒彩我们都不在乎。省市文艺团体并不会上郊外农村来选演员,我们也犯不上浪费表情。
李文梓不像她们那样把情绪暴露得那么明显,她期望的是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居中游就行,省市文艺团体进不去,先找个工厂就业也不是不行。
工作的事还没有理顺,感情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路明远走了仅仅半年,就给她来了一封让她如坠冰窖的信。部队战士的信,尤其是恋爱信,有时候战友们会“资源共享”,她那封写着因为她爸爸是国民党营长,所以让她有压力的信不小心让战友们看到了,内容传了开来,搞得影响很不好。路明远希望她往后不要写信了,还祝她“前程万里,光辉似锦”。
看了这封信,李文梓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分手就分手,为什么还要嘲讽我?我有前程吗?
接到信的当天,她在舞台上就忘了词,差点儿晾在台上。演出回来,她没回宿舍,一个人在风中哭泣。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结果连几句流言蜚语都扛不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她把信撕碎扔了。
在样板戏学习班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杨小力、吴媚眉、张卫华他们都有前途,只有她没有未来。
这天,她回到家,一见到父母,就忍不住放声哭了。
父亲了解原委之后,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儿,说道:“这是好事儿啊,你早早地发现了他是这样的人,不比将来发现好吗?我不信我的女儿没有好小伙子来追求。”语气中没有叹息,只有庆幸。
李文梓没有说话,只觉得心脏钝钝地疼。
寻找机遇
李文梓第二天一早就赶回了市样板戏学习班,经过一夜的思考,痛过,哭过,她已经冷静下来了。
市样板戏学习班经过多场次的演出,渐渐在全市有了名气,省市文艺院团也把目光投向了这里,考虑到整个队伍的完整,赵馆长对外统一回答:“等学习班结束了你们随便挑。”杨小力溜出去找人辅导花腔女高音,说是和京剧的假嗓很接近。吴媚眉的目标是市京剧团,市京剧团比省京剧团低一个档次,所以市京剧团唯恐吴媚眉被别人挖走,经常派演员来和她联络感情,帮她辅导唱腔,为她进团作前期准备。
作为三个主演之一,李文梓没有这样的资源,她只能在人物刻画的出奇制胜上下功夫。她为自己选择了豫剧的《文化大革命是大好,不是小好》一段,那是常香玉的首唱,一下子便风靡全国。她学唱全靠着家里的收音机,一旦离开家,她便没机会再学习了,于是,她总是请假回家,
李文梓请假的次数多了,便引起了孔维正的注意,问:“你为什么总是请假回家?”
她老实回答:“我用家里的收音机学唱豫剧。”
孔维正问道:“你回家的这段时间,收音机就正好播出吗?”
一语切中要害,她很多时候跑回家都碰不上。
看表情,孔维正确定她没有说谎。她脸上的表情是无助,是楚楚可怜。
沉思了一下,孔维正道:“你不用回家去碰运气了,我从市豫剧团给你找人辅导。”
“真的?太好了,谢谢!”李文梓高兴的表情溢于言表。
看到孔维正一脸真诚,她不怀疑他的能力,却有点儿怀疑他的动机。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压下了那件事,现在又为我找老师。但他看不出一点儿邪念,她又放下心来,觉得又碰到了一个惜才的人,就像她的班主任,不图回报,一直为她奔波争取。再说,她也没有利用价值,她爸爸是国民党的营长呢。
孔维正给李文梓定下要学的曲目:豫剧清唱《文化大革命是大好,不是小好》。不知道孔維正怎么跟赵馆长说的,反正他从馆里开了一辆客货两用车,载她去了市豫剧团。一路上他不说话,李文梓也不吭气。
李文梓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孔维正的侧脸,沉思着。他目视前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扭头看了她一眼,问:“看什么呢?”
李文梓转头,道:“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孔维正问:“什么人?前男友?”
李文梓忙说:“不是!”
孔维正又问:“那天你哭什么?哭得那么难过。”
李文梓不回答。
孔维正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说:“你撕碎了信,而我恰好捡到了一些碎片。”
李文梓十分惊讶地看着他,微张着嘴。她想的是,那些绝情的话他拼在一起就能知道内容了,还来不及细想,他又说:“是初恋吧?”
这回她不惊讶了,她已确定他把内容拼接起来看了。此时,她眼里含着泪,一时无言以对。
孔维正又说:“过去的就一页翻过,失去的不见得是好的,要想办法走出来。”
李文梓生气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过河拆桥,不厚道。”
刹那间,她又想起那件事来了,她现在的表现确实很像过河拆桥。如今,她连一句道歉式的话都还没说过呢。
于是李文梓说:“对不起,我还得谢谢你。”
孔维正道:“不用谢,这是我分内的事儿。”
她想,自己又误会了,他说的是请老师的事儿,自己却想到别处去了。没想到他却说:“那件事馆里本来是要追查的,因为男生们为那件事打起来了,谁都不承认是自己干的。最后,我写了个情况说明,建议调查终止,理由是,我们馆在宿舍管理方面确实存在不完善的问题,不能光责怪学生,馆里采纳了我的建议。”
孔维正说明了事情的处理结果,她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处理完了才把结果告诉她。这件事,他做得很厚道,事后没有表功,只是淡淡一说。
见她不语,孔维正又说:“要向前看,不要回头。我愿意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帮助。你必须有别人没有的强项,才能规避自己的弱项。若说文化,我所受的教育能当你的老师,我的建议你不妨听一听。”
孔维正的情况,她早就听同学们议论过,他是省艺术学院戏剧文学系的毕业生,本科四年,确实能当她的老师。
她还未答话,他们已经到了市豫剧团。孔维正带着她来到团里的排练大厅,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十分漂亮的女演员迎了上来。
孔维正介绍说:“这位是高峻老师,市豫剧团的台柱子,豫剧《红灯记》李铁梅的扮演者,我请她来给你辅导。”
李文梓说:“谢谢高老师在百忙之中给我辅导。”
高峻说:“我也很忙,最近演出很多,是小孔非让我给你辅导,说你很有天赋,就是没受过专业训练,需要在专业上提高一下。”
李文梓赶忙说:“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看到两个人见了面,孔维正就退出去了。高峻悄悄告诉她,剧团管理很严格,不允许演员在团里教授外面来的学生,今天就是见个面,若是辅导,还得换个地方。她劝李文梓道:“最好不要唱《文化大革命是大好,不是小好》,常香玉很难超越。你要唱,就唱豫剧《红灯记》李铁梅的唱段,不管你怎么唱,听众和观众不会拿你和常香玉作比较。何况,那是正儿八经的大戏,不是紧跟形势应景的唱段,那种戏没有生命力,而《红灯记》会永远唱下去,也能演大戏和折子戏。”
李文梓听了,茅塞顿开,说:“高老师说得对,我就学豫剧《红灯记》。”高峻轻声地给她唱起了《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一段,十分好听。她当即表示,就学这一段,正好可以弥补样板戏学习班在这一剧种的空白,况且同样又是样板戏,学会了,就能演出这一选段。
高峻把她送到了排练大厅门口,孔维正适时迎了上来,他跟高峻打了个招呼,表示了谢意就带她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孔维正:“高老师多大了?”
孔维正说:“她已经四十三岁了。”
李文梓惊讶了,说:“她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多岁。”
孔维正说:“直到现在,高峻老师依然是李铁梅A角,B角不压阵。高峻老师化上妆演十八岁的少女也看不出实际年龄,就像十八岁,这就是好演员的艺术青春,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现在,市京剧团已向市样板戏学习班要吴媚眉了,杨小力正找关系准备到省歌舞团,只有市豫剧团还没打样板戏学习班演员的主意,他们的台柱子已经四十三岁了,你正好攻冷门,要知道机会永远垂青于那些有准备的人,你要努力。”
李文梓这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连声道谢,而关于那件难以启齿的事儿,她又羞又内疚,好几次想去找他坦白又没有勇气,实在说不出口。然而现在,和他面对面了,她还是说不出口。尤其是又让他发现了自己失恋的秘密,还让他捡到了那封信的碎片,这两件事都是让她寝食难安的,怎么都让他撞得那么准?
见她不说话,孔维正说道:“你在納闷,为什么两件事都让我撞上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这人怕不是会读心术吧?
孔维正说:“我替你解开疑问吧,因为我在关注你。”
“关注我?”李文梓十分吃惊。
“是啊,那个人伤了你的心,所以你出了舞台事故,神不守舍,我觉得不值得。”
“你别提那个人,我不想听。”她眼圈红了。
见她情绪不稳,孔维正放慢了语速,轻声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爱,这办法屡试不爽。”
李文梓道:“这么说,你是个恋爱专家?”
孔维正笑道:“这你就抬举我了,我还没恋爱过呢!”
李文梓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角,说:“你说这话谁信呐!艺术院校美女这么多,你说你没谈过恋爱,哄小孩呢?”
孔维正表情严肃地说:“艺术院校的漂亮姑娘是很多,但漂亮不等于美。漂亮是外表,秀外慧中才是美。这种美,不是所有漂亮女孩都具备的。有的女孩虽然美却没有魅力。所以,遇到心仪女孩的概率不是很高,所以,就有了我这种二十五岁还没恋爱过的人。”
李文梓惊讶道:“你二十五岁了?”
孔维正笑着说:“没想到我这么老吗?那你就叫我叔叔吧!”
她笑了,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说:“看什么?叔叔没有驾照,我是无证驾驶。坐我的车,你必须有一不怕伤,二不怕死的心理准备。”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磁性,听起来很悦耳动听。
李文梓觉得心里的伤痛减轻了很多,道:“这么说,你是披着馆员的外衣,做着冒牌司机的勾当?”
孔维正笑道:“你上学不多,讲话还挺幽默的。你可以学着做编剧,你很聪明,做演员真是可惜了。”
“我没上过艺术院校,以后也没有可能。”李文梓的声音低了下来。
孔维正笑着说:“这就好办了。我这个人就好为人师,学了一肚子戏剧文学给你们这些中学生当保姆,我好不甘心呐!”
李文梓不敢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你还想另攀高枝?”
孔维正不置可否地回道:“我是想当你的老师,窝在这个地方,走又走不了,又不会唱戏,实在是技痒难耐,只能自己找学生了。”
她也笑道:“我愿意当你的学生,可我没钱交学费,实在不行,你就给我画胡子吧!”
“画胡子?”
李文梓道:“我们小时候上公园逃票,公园管理员就给逃票的小孩儿画上胡子推出公园。”
孔维正听了笑出声来,道:“这个创意不错,我得想想是要画仁丹胡还是络腮胡。”说完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正事,第一课,一流编剧写台词,二流编剧写台词,三流编剧还是写台词。”
“台词?”
“戏剧中人物的对话,言未尽而意无穷,还要写好潜台词。现在没有笔,你要学会用脑子记。”
“好,没问题。我记住了。”
两人回到了剧团,李文梓终于放下了对孔维正的戒备和恐惧。
另辟蹊径
李文梓从市豫剧团回来的第三天,高峻就来敲市群艺馆女生宿舍的门了。
当时她们刚排练完,正是学员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宿舍里就只有李文梓一个人,时间掐得如此准确,是因为消息是孔维正提供的,教学场所也是听了他的建议。
见到李文梓,高峻直言不讳,说:“李文梓,你太幸运了。像我这样的角儿,还没登门给人上过课呢,你可是第一个。小孔可从没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她惶恐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峻教她唱豫剧《红灯记》,不仅是唱段,也教她豫剧道白和身段。高峻的教授方法是:她先完整地唱一段,让李文梓听,还用笔把谱速记下来。这样,高峻唱完,她问了几个没记全的音符和节拍,补充了速记谱,就给高峻唱一遍,高峻纠正完了,她就再来一遍。半小时过去,她竟能看着谱自己试唱了。
高峻说:“我们团工作了一年多的演员也不过如此,你真是个当演员的料!你很聪明,懂节奏,也懂音程概念,很好,很有潜力。”
一个小时过去了,女生宿舍响起了敲门声。高峻拉开了门,见是孔维正,便对他说:“真准时。”
“我送您回剧团?”
“不用,我回家,给老头子做饭,他也该下班了。”
“那我送您回家?”
高峻说:“不用客气,我自己走。”
孔维正对李文梓说:“高老师的丈夫刚下班,高老师已经习惯了按他回家的时间做饭。李文梓,你自己在宿舍复习,我去送送高老师。”说罢,两个人就下楼去了。
高峻的授课让李文梓的豫剧演唱技巧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在清一色的京剧样板戏中,突然出来了一个豫剧《红灯记》唱段,这让赵馆长十分高兴。杨小力忙着练习花腔女高音,乐队里那些男生少见多怪,说是唱起来和猫叫似的,也和样板戏学习班不搭界,而李文梓的豫剧《红灯记》选段,旋律好听,使得听惯了京剧样板戏的观众愿意同时观看两个剧种,既没有偏离样板戏的大方向,又给观众带来了惊喜。因此,还没等赵馆长安排彩排,乐队的领队就找个人关系到市豫剧团把全剧的谱都抄了过来,并且油印了几份给乐队的成员,也给了李文梓一份。
演出时,李文梓终于可以脱下小常宝的大棉袄,穿上李铁梅那有腰有胯的戏装。这让她显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再一上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用化妆师的话来说就是,她很上相。
乐队的男生给十五个女演员的容貌打分,李文梓排第三名,外号“李老三”。只要她一出场,乐队男生就说:“加油,李老三,上!”仅仅一周,乐队就把豫剧《红灯记》选段练熟了。
有了全剧的曲谱,赵馆长又安排了钢琴伴唱版的豫剧《红灯记》选段,这可在全市文艺系统中“羊群里跑了骆驼”,业内经过短暂的疑问过后,便是一片赞赏之声,都说赵馆长真敢反潮流。
赵馆长却宠辱不惊,说:“唱的还是样板戏,反什么潮流?”尽管他对外谦虚,对内还是自我感觉良好,他还把李文梓猛夸了一通,说她才是真正的反潮流文艺战士。
赵馆长夸李文梓,孔维正听了比李文梓本人還高兴,他一个劲地鼓掌,柳林看着他说:“哎,小孔,赵馆长表扬李文梓,你激动什么?”
孔维正打着哈哈道:“我这当保姆的有了回报啦!”
柳林说:“嘿,这是我这管业务的领导有方啊,你还想抢功?你不就是无证驾驶逞了几次能吗?”
孔维正说:“你这话可太有意思了,以后我洗手不干了,让你们步行去演出,不等走到剧场就能把你的这些兵累趴下。”
柳林悄悄在他耳边说:“这段时间我发现你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天都热血沸腾的!”
孔维正笑了一下,眼睛看着李文梓,不作声。
发愤图强
春节快到了。样板戏学习班除了排练原有的折子戏外,又加排了河北梆子《红灯记》选段,是杨小力学花腔不受欢迎,受李文梓的启发加演的。学习班有了李文梓的成功,杨小力以为河北梆子也会来个羊群里跑骆驼,谁知道却跑成了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杨小力把河北梆子《红灯记》选段唱成了花腔戏歌,柳林管业务,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找到赵馆长要求撤了这个节目,赵馆长不太情愿,但他去排练厅听了一下,发现确实听不下去,就把这个被寄予很大希望的剧种撤了。
孔维正觉得可惜,他找到李文梓说:“你能不能试唱一下河北梆子?”
她愣了一下,说:“馆长刚枪毙了这个节目,我怎么能拾起来?”
孔维正说:“你悄悄地练,我想办法把你推出去!”
李文梓为难地说:“那不好吧,这不是和杨小力抢戏吗?”
孔维正正色道:“不是那么回事。乐队都练了那么多天了,演员唱不好,那不是让乐队白忙活吗?你觉得对他们公平吗?”
李文梓想了想说:“也是。我试试吧,你把乐谱给我。”
孔维正拿了谱来翻看着,道:“我不懂演唱技巧,我就是觉得河北梆子的味儿和京剧豫剧不一样,适合悲壮的演唱。我想,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王时大概就是这种悲壮的气氛,正所谓燕赵悲歌,河北是燕赵故地,河北梆子诞生于此,其旋律唱起来更悲壮,不适合杨小力那软绵绵的唱腔,更适合你这种有厚度的嗓音,你自己琢磨一下。”
她拿着谱,一个人悄悄地揣摩去了。十天后,她找到柳林,說:“柳老师,您能听我唱河北梆子《红灯记》选段吗?”
柳林不太相信地看了看她,说:“你唱,我听听。”
李文梓站在柳林面前,一曲《做人要做这样的人》一下子把柳林唱愣了,惊问:“你是跟谁学的?”
李文梓道:“我在市豫剧团找来了河北梆子的录音唱片,跟着学的。”
柳林又问:“你在哪儿听的?又是在什么时间练的?”
李文梓回答道:“星期天我们休息,我带着一天的干粮,在市豫剧团的道具仓库里练的。”
柳林激动地问:“你还会什么?哪一段能唱好?”
李文梓说:“我还会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因为这一段有河北梆子的道白。”
柳林声音颤抖地说:“你先说道白,后唱!来!”
李文梓一句地道的河北梆子道白:“奶奶,您听我说……”
完整的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完,柳林的眼泪就下来了。
“好孩子,论年龄,我能当你妈,我真希望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这么聪明,又是这么刻苦,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李文梓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爸爸的事情,想必您是知道的,等学习班结束,我就要回学校下乡了。”
柳林叹了一口气,道:“我要是说了算,就把你留在馆里了,可惜我作不了主。”
李文梓试探着问:“柳老师,我这样做是不是抢了杨小力的戏?”
柳林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道:“什么?抢戏?要我看,你是把一个枪毙了的节目救活了!”
李文梓说:“柳老师,您是说,这个剧种我能唱?”
柳林道:“当然能唱!民乐伴奏,撤出京胡,上二胡、板胡、月琴!”
李文梓一弯腰,给柳林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柳老师!”
柳林站了起来,道:“回去吧!好好准备一下,春节就上你的河北梆子!”
在样板戏学习班的十五名女生中,被乐队男生打容貌分排第一的是杨小力,她被送外号“老大”。她身后经常有五六个男生围着转,她自恃自己漂亮,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她到省歌舞团学花腔女高音,就是乐队的崇拜者溜须拍马的产物。他们一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李文梓抢了杨小力的戏,乐队里的杨小力那些崇拜者就合起伙来在伴奏的时候故意忽快忽慢地让李文梓唱不下去,第一次排练就把她气哭了。
柳林见此情形怒不可遏,道:“我还没见过你们这种做派!如果你们乐队还这样,我马上让李文梓改唱钢琴伴唱河北梆子《红灯记》选段,她一气唱下来,我连你们民乐队都不用!哪个文艺团体来要人,我先给你们奏一本!不信你们就试试!”
那几个人一听,钢琴伴奏员是文化馆的馆员,馆里确实可以完全撇开学生乐队,立刻就傻了。
柳林为这事儿找了孔维正,说:“你给我把这些臭小子摆平!他们给杨小力打抱不平,殃及到李文梓,这作风不纠正不行!”
孔维正说:“行,几天后你等着看结果吧。”
结果,孔维正没用几天,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原来是板胡演奏员出钱,请五个人吃了一顿,说是替“老大”出口气,让李文梓唱不成,这才出现了乐队使坏的情形。
赵馆长拿出了处理意见:五个人反省两天,每个人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样板戏学习班结束,这件事写进临时档案。
为了打击一下这些帮派之风,虽然处理得重了一些,赵馆长还是觉得十分有必要。
经过这一场风波,杨小力觉得丢了面子,加快了到省歌舞团去的速度和步伐,谁知省歌舞团来市群艺馆调查她的情况时,赵馆长见学习班尚未结束,短时间内抽调不上合适的人来,就没说什么关于她的肯定的话。不是肯定就是否定,省歌舞团并不缺一般人才,缺的是优秀的人才,杨小力虽然貌美,业务能力却并不出色,她那花腔女高音也不成熟,所以省歌舞团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杨小力闹腾了这么久却没去成,十分沮丧。
然而,赵馆长的做法也给了其他要走的演员和演奏员们一个信号:在走之前先封锁消息,给样板戏学习班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你赵馆长想拦也拦不住。省市文艺团体也看明白了,挑人选人就到演出现场去挑,看准了找他们所在学校,学校和家长一旦被搞定,学习班放不放都能走人,让你赵馆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谋划前程
李文梓并不知道省市文艺团体都看中了她,她的豫剧清唱和河北梆子用的都是大本嗓,京剧的假声和真声换声区解决得很好,可以说是无缝对接,她在无意之中解决了一个真假声混合的问题,这样的嗓音条件很少,也很难得。此外,她的形象与身材俱佳,无可挑剔。然而,一旦到她所在的六十六中一调查,她的家庭背景和父亲的问题却让所有的单位都止步于此。
这些情况,孔维正都很了解,他开始为李文梓着急。一天到晚,不演出时她就在排练大厅,他很难找到和她说话的机会,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她堵在了上厕所的路上。
孔维正在路边一站,李文梓就知道有事。快走了两步,她先走到一个避人的拐弯处等他。他走过去,表情严肃地说:“学习班还有一个月就要解散了,你也该考虑自己的去向了。”
李文梓皱起眉头,道:“我有什么办法?哪里来的回哪儿去呗。”
“你要作最后的努力,就像考场交卷,最后一个交,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我回学校全盘端下去就别想再上来了,我知道的。”
孔维正道:“你有文艺特长,这是你的资本,你别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
李文梓又说:“我的班主任都去我家找我的父母了,说省市几个文艺团体都去学校调查过我,还找了班主任了解我的情况,可一听我父亲的事情,就都没了下文,我父母急得跟什么似的,他们也没办法。”
孔维正也说:“的确有这么回事。几个文艺团体也找到这里来了,赵馆长和柳老师都替你说好话,但是最后,他們还是都放弃了。”
李文梓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谢谢你还想着我。”
孔维正苦笑了一下,道:“谁让我是你叔叔呢,我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李文梓疑惑地问:“不是办法的办法?那是什么?”
孔维正说:“我想啊,咱们自己找单位去,事先告诉他们你父亲的情况,再做工作,让他们接收你。现在时间紧迫,只能这么做了。”
李文梓指了指自己,道:“你看我有这两下子吗?我怎么可能找单位去‘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谁认识我呀?我父亲在河务局,家里也没什么关系。”
孔维正笑道:“我替你去卖,同时帮你吆喝:这里有一个好瓜,谁来买?”
她跟着破涕为笑了,道:“你到哪个单位替我吆喝?”
他笑着,有些调侃地说:“鱼有鱼道虾有虾道,我的道就是找同学、找朋友,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有个很出色的演员,好多文艺团体都来抢,可我们都拦下了。我们要把这棵好苗子,移栽到自己的自留地去!”
她笑不出来,道:“他们一调查,就会发现你声东击西,玩小野那一套。”
“这么说,我还不如一个日本鬼子?我呀,狡猾狡猾的。第一站,我到市豫剧团,找高峻,让她为你争取,找他们团长为你敲边鼓,说不定你还能顶上李铁梅的A角。”
李文梓为难地说:“这话怎么说得出口?高老师对我有恩,我怎么能这么对她?”
孔维正道:“这你先不管!第二站,我找一个地区的京剧团,我同学在那里当编导,大学时,我们俩睡上下铺,关系很铁,不过,这是下策。”
她急切地问:“下策?这话怎么说?我现在还有挑剔的资格吗?”
他沉默了一下,道:“你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地区京剧团的台柱子非你莫属。”
李文梓沉默了。
孔维正接着说:“第三站,到我们市郊区的豫剧团,这种团体与市文化局在业务上是垂直领导,调令一下你就能回来。只是,在一个县豫剧团实在太委屈你了。凭你的业务水平,进省京剧团都够资格。”
李文梓的泪水夺眶而出,道:“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全拜托你了。”
孔维正严肃地说:“那我就去找关系了,你要装作没事人儿一样,下一步,我还要争取赵馆长和柳老师为你说话。”
她纳闷地问:“你不怕他们怀疑你?”
他狡黠地笑了笑,道:“我才不怕怀疑呢!我都到了这把岁数了,老茄子不嫩了,还怕怀疑?”说罢,他转身离去。
她此时想的是:“前程万里,光辉似锦,这有多么讽刺!”
一个月前,她回家的时候,部队的一个文工团看中了她,一听她的情况,就放弃了。她很难过,就问父亲:“爸爸,您怎么不起义呢?为什么要为蒋介石卖命?”
父亲回答:“我没有起义的条件,因为我手里没有兵。我也不是他的嫡系,不被重用,实际上我就是国民党的闲棋冷子。当时我已经被撤职在家,没能参战,如果参战,你爸爸早就成了战犯,进战犯管理所了。”
李文梓听了这话,轻轻吐出一口气,再不言语了。
白璧三献
半个月过去,样板戏学习班已经排不成戏,组织不了一场演出了。主要演员被调走了不少,杨小力去了市歌舞团,吴媚眉参了军,就连张卫华也去了市文工团,乐队走了四个人,演奏员一走,京剧就演不成了。
女生宿舍走了一小半人,显得很冷清。早晨若是起晚了,李文梓就在装着尿的脸盆上再扣上一个盆,然后去厕所倒掉。她想,办法总比困难多,早上倒尿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孔维正天天请病假。跑了几天后,他很抱歉地告诉李文梓:“其他文艺团体我都没有关系,要不然还能给你多找一个选择单位。”她很明白,他请假看病是撒谎,是坐着长途汽车去地区京剧团替她“吆喝”去了,但是都没有成效。
孔维正天天为她奔波,已经出现了一些闲话,但他并不在乎。请假迟到早退,还不断地“感冒”,时不时冒出一两声健康的咳嗽,谁都知道他在装病,却都不忍心戳穿他,因为都知道他在为谁忙,不用他做工作,赵馆长和柳林也在他们的圈子里为李文梓“吆喝”,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个姑娘太可怜了。
孔维正带来了一个消息,市豫剧团回应了:高峻老师找团长做了不少工作,还提出,以李文梓的水平,她是个当之无愧的李铁梅A角,若她来了,高峻愿意退居B角,培养这个好苗子。团长无奈地告诉高峻,他也知道这个叫李文梓的女孩很优秀,但要调入的人已经内定了,是市革委会主任的女儿。
孔维正以为李文梓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很难过,没想到她只是微微一笑,说:“我已经猜到这个结局了,没关系,我回学校上山下乡就是了。谢谢你为我忙活,就算没办成,也辛苦你了。”她反而倒过来安慰他,就好像她对不起他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流一滴眼泪。
孔维正心里很难过,本来他觉得,这应该是最有把握的一个单位。他告诉李文梓,还有两个单位没有回复,要耐心等着。
李文梓说:“好,我等着。什么样的结局我都能接受。”
孔维正显得十分疲惫,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心里想的是,回学校,戴上大红花,背上行李,坐在大卡车上,看着那些敲锣打鼓的人,看着眼里含着泪花的父母,再向他们招手,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的歌,做个下乡知青。
想到这儿,她也不难过了:别人能去,我也一样能去,还能到田野里练声去!
李文梓正等待着第二个不好的消息,好死心塌地回校上山下乡去。没想到,却等来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县豫剧团来市群艺馆考察李文梓了。
那个围着大围脖,骑着破旧自行车的刁团长来到了排练厅,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中了李文梓。他对赵馆长说:“我听了李文梓的情况介绍,很满意,看到演员本人就更满意了!李文梓我们要定了!我们不嫌弃她出身不好,浅水里要养大鱼就得降低条件,哪有那么些红五类演员等着我们挑!”
赵馆长和柳林围着刁团长,不住地夸赞李文梓怎么适合各种角色,怎样能掌握三个剧种的演唱技巧,她演技好,人品也好,还是样板戏学习班的台柱子。
立下大功的孔维正看着赵馆长和柳林围着刁团长说话,也不往前凑。他拉过李文梓,说:“响鼓也需重锤敲。李文梓,你给刁团长唱两段,让他先过目不忘,再过耳不忘。”
于是,李文梓大大方方地走到刁团长面前,后退了两步,站定,开口唱道:“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似海洋……”
听到这儿,刁团长鼓了两下掌,道:“太好了!省会的水平,就是不一样!名不虚传啊!就这么定了!李文梓,你准备五天后报到,把学校的事情了结一下,我们不能等到你毕业了,现在就得挖你走!”
刁团长围上大围脖走了。赵馆长和柳林一个劲地劝李文梓道:“县豫剧团门槛是低了些,不过有个好处,市文化局是他们的业务领导,上下级垂直关系,你从县豫剧团到市豫剧团只是一抬腿的事儿,到时候,你要是表现出色,一纸调令你就能回省城了,先委屈点儿吧。”
李文梓点点头,道:“谢谢赵馆长,谢谢柳老师,我这样的情况,还能挑什么呢?这就很好了。”
柳林指了指孔维正,对李文梓说:“你该感谢孔老师,这事从始至终都是他给你跑的,你最该感谢的人是他。”
李文梓走到了孔维正面前,眼里含着泪,说:“谢谢孔老师。”
孔维正说:“不用谢,赶紧回家准备吧!”
李文梓离开了。柳林走到孔维正面前,道:“李文梓才十八岁,你倒是好眼力!但到了县豫剧团,那些臭小子还不得围着她转?”
孔维正说:“柳大姐,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很少有女孩能让我动心,她是个例外。我宁可等她五年!我不怕她被人抢走!”
柳林说:“那你得加强攻势了!那个县的敌后武工队,好生了得!”
孔维正说:“如果有可能,请柳大姐帮忙把她调回市里来。”
柳林说:“现在我都不想讓她下去!可惜了,一流演员,三流剧团!”
不遗余力
李文梓回到家把要去县豫剧团的消息一说,母亲就掉了泪,说:“妞妞,去吧,你表现好了,一抬腿就回来了,总比下乡好多了,再说还有工资。”
父亲也说:“行,一步步来吧。若这个机会不抓住,你一回学校就得全盘端下乡,到那时就走不了啦!下乡到偏远农村,我和你妈会担心,而且还不知道你能不能回得来。孩子,你得学会随遇而安,人生就是这样。”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孔维正告诉她:“要去的那个县城距离省城有四十多公里,不太远,一个礼拜可以回家一次。你去了,好好学业务,争取早日回省城。虽然是一抬腿就能回来,但要在县里呆几年,还说不准,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她想,孔维正才二十五岁,就跟三十多岁似的那么成熟,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戏剧文学系,就是培养写剧本的编剧。他说过:“演员是被动角色,找你演你才能有登台机会,编剧就不同了,你写了剧本,就可以有更多选择,你的成就感也由此而生。一句话,编剧是主动角色,你可以在戏剧市场和舞台上主动出击。”
他对我真好,无条件地帮我,我真幸运。她这么想着,渐渐睡着了。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孔维正开着那辆客货两用车去一个剧团面试,汽车却翻了,孔维正被摔死了。于是她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醒来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疼,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了她的依靠,他一直为她跑前跑后,也知道她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市群艺馆。学习班已经宣布解散了,一半的演员和演奏员都回了学校。女生宿舍乱七八糟的,一片狼藉。她看到了杨小力扔下的旧脸盆,又想起了那个“壮举”,不禁笑了。当时真幼稚,她就想不到扣上个脸盆倒掉,真够笨的。
从女生宿舍出来,赵馆长正在楼下笑眯眯地等着她。
她以为赵馆长还有事要嘱咐她,就走了过去。赵馆长却告诉她:“地区京剧团来要你了,直接带来了地区革委会的介绍信,说来前已经请示了,事先已经知道你的情况,并不计较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果你同意去,他们带来了招生表让你填。”
李文梓说:“我已经答应了县豫剧团,而且团长都亲自来拍了板,地区京剧团我就不去了,谢谢他们的好意。”
赵馆长说:“地区京剧团来的是个编导,在旅馆等你的答复,孔老师在那儿陪着他,随时等你的电话,马上就赶过来。李文梓,你再好好想想。地区京剧团比县剧团高一级,不是一个档次,现在选择权在你。所幸的是,你还没去县剧团报到,还有选择余地。”
她想了想,说:“我想听听孔老师的意见,再作决定。”
一丝不明显的微笑闪现在赵馆长脸上,他说:“我马上打电话叫孔维正回来,那个编导是他同学,一切好商量。”
赵馆长兴冲冲地去打电话了。她不明白,赵馆长为什么这么高兴。
只有二十分钟的工夫,孔维正就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柳林。
李文梓迎了上去,道:“孔老师、柳老师,我听说了地区京剧团的事,想请你们帮我拿个主意。”
孔维正说:“县剧团好,你可以有回来的机会。到了地区,恐怕你就要在那里扎根了。他们一旦下定决心要你,就不会放你走。”
柳林则说:“地区京剧团高一级,你上升的空间更大。但是,地区和省会是跨地区,调动很难,你必须要有扎根地区的思想准备。”
她听了,当即表示:“我去县豫剧团。他们来得早,我已经答应了刁团长,不能说话不算数。地区京剧团我就不去了,请谢谢那位编导。”
孔维正笑了,对赵馆长说:“我去回了那个编导,李文梓就不用和他见面了。人家几百里路赶过来,再对她动员一番,我担心她一旦被说动,又改主意。”
赵馆长说:“没错,你快去回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孔维正去旅馆了。他的同学正在等着他的消息,见他急匆匆地赶来,便问:“怎么样?我是先去群艺馆,还是先见见演员?”
孔维正说:“县豫剧团的刁团长昨天下午就来把她要走了,她本人的意见是到县豫剧团去。对不起了,老同学,让你白跑了一趟,抱歉。”
编导看着他,笑着说:“这个十八岁的女演员,你是不是要移栽到你的自留地里了?”
孔维正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几年过去,老同学,你越来越精明了。”
编导说:“在学校的时候,那么多女同学追你,你都不动心,现在偏偏跑到这儿来找女朋友了。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做了两手准备,脚踩两只船呢!唯恐她掉到空里,为了她,你都不惜涮了我一把?”
孔维正不笑了,道:“不瞒老同学,我原来的打算是,若县豫剧团不录取她的话,再让她到你那里去。没想到,县豫剧团要她,她也同意去,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是你起作用了吧?省城郊县,你跑起来方便。”
孔维正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是又如何?不愧是上下铺!”
编导说:“这个女孩可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不怕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
孔维正道:“我是找老婆,不是娶政委,更不是找导师,心仪的女孩,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抱歉,真的不是有意涮你的。”
循循善诱
李文梓在办公室里等孔维正。左等右等他都没来,于是便向群艺馆门口走去,刚出大门一拐弯,就看到孔维正匆匆忙忙地回来了。一见她,他立马站住了,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李文梓道:“今天。”
孔维正又问:“行李呢?”
李文梓道:“我回家去拿。我想赶今天下午那班市郊客车去看看。”
“我送你。”她靠墙一站,意思是说说话。他也站过来,看着她。李文梓说:“孔老师,真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回校下乡了。”
孔维正看着她,道:“不用客气。既然學习班已经结束了,我就不是你的老师了,你就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李文梓道:“那多不尊重人啊!”
孔维正道:“难道你还想叫我孔叔叔?”
她笑了,他很少看到她笑。她一笑,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就显了出来,道:“你才二十五岁,让我叫你叔叔,开玩笑呢!”
孔维正问:“那你觉得叫什么好?”
李文梓想了想,问:“姓孔的,行吗?”
“太有创意了。”孔维正哭笑不得。
李文梓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叫很亲切。”
孔维正忍不住笑了,道:“太亲切了,我的荣幸。你去拿行李吧,我开车去你家附近那个三岔路口等你吧。”
李文梓点点头,坐公交车回家了,孔维正收拾了一下,从馆里开出那辆客货两用车,跟赵馆长打了个招呼,就往她家的方向开去。
李文梓告别父母,背着棉被,手提网兜出了家门,刚走出一百多米就是三岔路口,群艺馆那辆客货两用车就停在路边,见她走过来,孔维正下车,帮她把行李放在后座上,又拉开右边的车门,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
车发动了,稳稳地开过了三岔路口,开上了通往市南郊的路上。
像上次一样,她坐在副驾驶的座上,看着他的侧脸。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没有转过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文梓道:“我在想,突然间就去了县豫剧团,跟做梦似的。”
孔维正道:“你觉得去那儿委屈你了?”
李文梓忙说:“倒也不是。要是没有你跑前跑后的,我连那儿都去不了。谢谢你,姓孔的。”
他目视着前方,依然没有转头,道:“你去县豫剧团,要追求进步,这样才能早点儿被调回来。你要先有良好的审美观。美是什么?美,是雅俗共赏的东西,要符合大众的审美观,不以你的眼光为转移。”
她静静地听着,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审美”这个词。
“再比如,戏剧的美,是旋律的美。比如最早出现在1952年的戏歌,就是一种有别于民歌表现形式的旋律。在民族歌剧中出现了,其浓郁的民族性、观赏性和传唱性,深得观众的喜爱,这就是大众的审美。换个说法就是,谁听着都觉得美,不是一个人或者少数人觉得美。”
她接口道:“我喜欢歌剧。尤其是《江姐》《红珊瑚》《洪湖赤卫队》,都很好听。这就是符合大众的审美观了?”
孔维正道:“对。美的东西谁都会觉得美,丑的东西谁都会觉得丑,就是这么回事。”
李文梓道:“人呢?漂亮的谁都会说漂亮,丑的也人人都觉得丑?”
孔维正笑道:“不全是。上次我说过了,漂亮不等于美,秀外慧中才是真的美。有些人很漂亮,却知识贫乏,粗俗不堪,表里不一,再漂亮也是丑。”
李文梓道:“那我问你,我知识贫乏,出身不好,是不是也不符合美的标准?”
孔维正立刻接口道:“不是。你聪明、美丽、善良,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看起来很不一样。你身处逆境,知道努力,刻苦学习,还不和人争高低,懂得感恩,这些综合起来,便是一种气质美,是从内到外的美。”
李文梓沉思了一会儿,道:“谢谢你教给我这么多知识,姓孔的。”
孔维正问:“你觉得叫我姓孔的很美?”
李文梓笑着说:“不全是。我还是觉得亲切,我们街上两口子打架都这么叫,其实他们今天打了明天就好!”
孔维正哈哈大笑道:“又绕回来了,看来我今天是白说啦!”
李文梓连忙说:“你没白说。我什么都听到心里去了。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挺光辉的。我从来没这么崇拜过一个人!和你在一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儿我都忘掉了,比如演出前酝酿感情,我眼前总是浮现着你的脸。前天夜里,我梦见你出车祸死了,都哭醒了。”
孔维正笑得无比灿烂,李文梓自觉有点儿失言,害羞地闭了口。
独挑大梁
县豫剧团坐落在县城西南的一条斜街上,黑字白底的木牌子挂在门口,一看就知道已经有年头了。外墙皮已经脱落,墙上还长了草。还没进去,李文梓就意识到孔维正是对的,她应该再学习编剧或者其他一门技艺,在这里当演员可真憋屈死了。她从小看惯了城里的繁华,习惯了宽街大道,再看看这山区县城的小街陋巷,内心顿时涌起了一阵悲凉。幸运的是,孔维正和刁团长交涉,团里分配给她一间七平米的单身宿舍,使她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
从他们到了豫剧团,孔维正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豫剧团的真实情况:李铁梅A角已经去省城生孩子了,她嫁给了一个工人。B角虽然只有三十二岁,但已经发福到穿不上戏装了。李文梓来了,马上就要挑大梁,她这个A角,是没有B角的,生病了都得撑着登台。此时他才知道,那个刁团长真是狡猾。
李文梓的想法却和孔维正不同,她的小算盘是,虽然是县豫剧团,怎么都比下乡强,在这个七平米的小屋里,她将自学一种新的业务专长,她才十八岁,有时间,耗得起。她父亲常说“伯爵男爵有的是,贝多芬只有一个”,她虽然成不了贝多芬,但做个好演员还是不成问题的。
自打到了县豫剧团,孔维正就没再说什么话,只是帮她打扫宿舍的卫生,抬进单人床,他除了没帮她铺床叠被,什么都替她干了。
李文梓看着他脏兮兮的脸,问他:“你图什么呢?”
孔维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说呢?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说我图什么呢?”
李文梓的脸红了,忙转向一边,一种甜丝丝的感觉顿时弥漫了全身。孔维正每次出现,都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而每次他的帮助都那么恰到好处,他的每句话,都弥补了她心中的空缺。
孔维正是在天黑之前赶回去的,临走时他说:“以后我再没理由开馆里的车来了,以后要来,我可能坐市郊客车,也可能骑自行车来。”
李文梓送他到剧团门口,看到他关上车门,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话和他的身影。
李文梓刚到团里,正好赶上了珍宝岛被苏军入侵,团里下达了政治任务,编写小节目下乡下厂演出。刁团长让李文梓编节目,说她是省城来的,又是样板戏学习班的主演,编这样的节目还不是小菜一碟?因为这句话,她想来想去,想了一个晚上,总算憋出了一个快板书,还配了一段舞蹈,快板词是这样的:“苏修大坏蛋,睁开狗眼看一看,中国人民不好惹,滚你妈的蛋!”编完了,她给刁团长一看,他看了连声叫好,让她马上排出来,领舞是她的拿手好戏,初中时,她跳忠字舞就全校闻名,在山沟里更是百花丛中独显了牡丹。接下来,她与团里的五个年轻演员下乡演出,获得了不少好评。
她自己并未飘飘然。快板书中为了押韵,她用了两个蛋,感到实在不雅,可贫下中农很喜欢这种口语化的节目,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到了周末,孔维正来了。他在她单身宿舍的小桌上,看到了这个快板书,不禁笑了起来,嘴里直说:“薛蟠体!”然后问她,“這种词也能演出?”
她说:“不但能演出,还很受欢迎呢!你不知道,现场演出气氛可热烈了!最后一句‘滚你妈的蛋,我们一个垫步,跳得土舞台上尘土飞扬,台下贫下中农观众们呛着尘土,乐呵呵地大笑,把手掌都拍红了。演出结束后,村里还给我们演职人员下面条犒劳我们!”
孔维正的嘴角有一丝不屑的笑,问:“就凭这薛蟠体?”
她听出了这不是好话,忙问:“什么是薛蟠体?薛蟠是谁?”
孔维正不屑地说:“薛宝钗的哥哥。”
李文梓道:“就是那个抢走了林黛玉男朋友的薛宝钗?最后把林黛玉活活气死了!林黛玉她男朋友出家当了和尚!死了就死了呗,她男朋友还哭灵,说什么上天入地去找她!”
孔维正静静地听着她的话,道:“你就是这么理解古典名著的?真是深刻!”
李文梓振振有词道:“不是吗?就这故事,还拍了电影,编了戏。这不就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吗?”
“三角恋爱的故事?”孔维正哭笑不得。
李文梓说:“难道不是吗?这点儿事还值当去死?再找一个王宝玉、李宝玉什么的不就结了?实在不行,像七仙女那样,找个打柴的穷小子也行啊!”
孔维正反问:“换了你,就不在乎贾宝玉离去,再找一个王宝玉、李宝玉?”
李文梓道:“换了我,我会把贾宝玉牢牢拴住,看谁敢抢!”
孔维正笑了起来,道:“你用什么办法把贾宝玉拴住?”
她理屈词穷了,道:“我看着他,不给薛宝钗插一杠子的机会!”
“你就这点儿招数?十个贾宝玉也跑了,你再去找谁?”
她没有话说了,心里想,我就找你!
孔维正收起了调侃的表情,道:“你真该补一补古典文学,你不懂审美,读的书少,到了关键时候,就显得知识贫乏了。我得走了——”这一趟来,他是坐市郊客车来的,时间卡得不准,当天就回不去了,“再来的话我就骑自行车,方便,车把上还能挂点儿东西。”
李文梓说:“你先在幕后酝酿,别出场!一切听我这个导演的!”
孔维正说:“我怕你导来导去,再导出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
李文梓笑道:“你现在不用担心啦。我妈一听有个城里的小伙子每周来一趟,不再担心我会当农民的媳妇了,你不用急,下面你可以打枪的不要,悄悄地干了。”
孔维正笑道:“干什么呀?丫头请明示!我不知道呀!”
李文梓一噘嘴,道:“姓孔的!我正伸出友谊的嘴等着吃酱牛肉呢!”
孔维正笑了,道:“我发现你优点很多,比如馋,比如刁蛮,比如调皮。”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切成片的牛肉,放在她面前,她抓起一片就吃,边吃边问:“你骑自行车来的?八十多里路受得了吗?”
“有点儿累。骑着一辆全身都响就是铃铛不响的破自行车,啧啧,我还笑刁团长像敌后武工队呢,现在我比他还惨。”
李文梓叹了口气,道:“你说你图什么呢?我可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孔维正看着她,认真地说:“有命一条就够了,再给我一条我也不要了。”
李文梓忧虑地说:“刁团长在我妈面前点了一把火,他说了,他最怕你把我拐跑,团里没人顶得了我的角。我现在是李铁梅A角,没有B角,生病感冒都得上台。县里的剧场不比省城,没有暖气,冬天我穿着单薄的戏装上台,冻得直哆嗦,嘴唇都是青的。这还是好的,要是下乡,花样就更多了。要是去了偏远乡镇,遇到下雨下雪还得住下。”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说话了:“你还得住下?住在哪里?”
李文梓带着笑说:“镇上或者乡里有简陋的招待所,有虱子跳蚤什么的,到了晚上,这些小东西你不找它,它会来找你!”
她以为他听了会笑,谁知他不但没笑,还皱起了眉头。她继续说下去,想让他笑笑,调节一下这沉闷的气氛。她说:“一个月前,我们去乡下演出,演完了下雨了,道具车陷在了泥里,怎么都拖不出来,我和几个女演员就住到了招待所里,我一掀被子,见着跳蚤在里面。她们几个都傻了,关键时候,我比她们有办法。”
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忙问:“你有什么办法?”
她接着说了下去:“我说,这跳蚤爬到身上带回去就麻烦了。咱们不如脱个精光钻进被窝,把跳蚤都喂饱了,再光着身子起床,虽然委屈了身子,但衣服好歹沾不上跳蚤。她们都照做了。我们披着被子,就像那孟良崮下来的被打败的国民党兵似的。”
她说到这儿,以为他会笑,却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她感到很意外,说:“我还以为你会夸我两句呢,怎么了?”
孔维正道:“我受不了啦,你快调回来吧!这日子可怎么熬啊!”
她也冷静了,道:“你说得轻巧,我走得了吗?”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想办法,你再耐心等等。”
她问他:“你那辆破自行车,不会在半路上坏了吧?”
孔维正道:“我擔心的就是这个。最讨厌的是,闸还不好使,也不好修,一见前面有人,我就用嘴当铃铛:让开让开让开都让开!”
她听了他的话,赶紧说:“你换辆自行车吧,我担心死了。我宁可你不来看我,也不愿看你骑着这辆破车子。”
孔维正道:“说得轻巧,有这钱我还不如给你买牛肉奶粉呢。忘了?明天是你生日,我给你带来了一束玫瑰。”
她笑着站起来,问:“你买的?真有情调。”
他回身从包里掏出一束包好了花头的玫瑰,掀开纸递给她说:“哪有钱买啊,我从群艺馆花房里偷的,有这钱,还不如留着给你买牛肉吃呢!”
她把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道:“谢谢你,姓孔的。”
他看着她说:“不用谢,我可以继续给你偷,丫头!”
她说:“我想,要是回城,最好的办法是,我有一种别人不具备的技能,再来一次特招式特调,到时候刁团长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真是个聪明的丫头!你想学什么别人不具备的技能呢?”
“我得好好想想,最好还是和戏相关的。”
“我也帮你想!咱俩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沧海遗珠
县豫剧团的服装道具都是五十年代置办的,有很多古装戏装和行头。有一天,服装师刘嫣然打开剧团的箱子晒服装,李文梓看见了这些服装和行头,被深深吸引了。她从中挑了一件花旦的服装穿上,走了走台步,自我感觉还不错。
在一旁的刘嫣然看见了,不禁赞叹道:“小李,你有一种古典美的气质,十分耐看,越看越好看。你可以学古装戏。我想,社会的发展,不会总是唱样板戏的,你可以再开一条路子。”
李文梓站定,目光渐渐集中,说:“我也想学,可是跟谁学呢?”
刘嫣然悄悄走到她身边,道:“我曾经是浙江一个县越剧团的演员,跟着市京剧团的丈夫从南方到了这座城市。我丈夫被贬到了这里,他受不了,就窝囊出了一身病,三年前去世了,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本来是唱越剧花旦的,可老了嗓子坏了,只能管管服装,我看你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很适合演悲剧。从戏剧上来说,只有悲剧才是正剧,《红楼梦》就是悲剧正剧,你很适合演林黛玉,忧郁、敏感、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林黛玉的唱腔优美,唱词也美。”
李文梓急切地说:“刘老师,我愿意学!艺多不压身啊!您什么时候教我?”
刘嫣然说:“就现在,我实在是技痒难耐了。”
李文梓笑了。孔维正也说过这样的话。一肚子才华得不到施展就难受,就变着法地找个突破口,释放一下。
刘嫣然说:“《红楼梦》还没有开禁,这属于‘封资修的东西,咱们只能偷偷地学。先学黛玉焚稿,不过,有的唱词我记不全,但旋律我是一个节拍,一个音符都不会错的,我敢保证。”
李文梓忙说:“我学的就是旋律,唱词可以填的。”
刘嫣然问:“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也是演员?”
李文梓说:“不是,他是学戏剧文学的,就是编剧专业。”
刘嫣然道:“那你学会了旋律,可以让他给你填词啊。”
李文梓恍然大悟,道:“好,刘老师,咱们现在开始吧。”
“你听着。‘侬一生与诗书结成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情。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
唱到这里,刘嫣然忘了词,她就教旋律,她嘴里唱着,手上打着节拍,她告诉李文梓,谱是一个音符都没错,唱词自己填就行。
李文梓一边学,一边记谱,就像学豫剧、河北梆子一样,学完了旋律,她再学道白。刘嫣然还教给她那种病态的咳嗽,咳嗽完之后是越剧道白:“紫娟妹妹,我是不中用了。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让他们把我送回去。”越剧道白不同于浙普和沪普,有着另一种带旋律的美,且不同于京剧、豫剧、评剧、晋剧等戏剧的道白,是一种款款的吴侬软语。林黛玉的道白凄美动人,对塑造人物有着唱腔不能代替的作用。
李文梓觉得这个剧种旋律实在太美了,她觉得唱越剧和听越剧都是一种享受。学这个剧种,她没有任何功利心,不是为了回省城换工作,仅仅是为了美的享受。审美,她想到了孔维正经常说的那个词,她已经开始寻找戏剧中的美了。
教了一会儿,刘嫣然说:“你的乐理非常好,节奏感很强,音程概念也不错,对旋律美的感受能力悟性很高,能驾驭不同的剧种,你为什么不学戏剧作曲呢?你这么聪明有悟性,完全可以尝试着作曲。一直以来,艺人都是套谱,而不是创作新的旋律。你努努力,攻克一下这个冷门。”
李文梓没有想到,在一个县级豫剧团里,竟然还隐藏着刘嫣然这样的人才,居然还被她遇上了,真是好运气!
学完戏一闲下来,李文梓眼前老浮现孔维正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在响的破自行车。她问了问刁团长,得知周五没有演出任务,于是请了假,坐市郊客车回家了。
一路上,她从车窗里向外望去,五个大斜坡起伏坡度都很大,骑一辆好的自行车走这样的路都很吃力,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骑过来的。她打算先劝他把车扔掉,实在不行,她就推出去帮他扔掉,以免这个书呆子意识不到危险,骑这么远的路来看她。
周五他应该在馆里上班,她决定先打电话把他约出来。她不愿给他制造不良影响,为了不让赵馆长和柳林听出她的声音,她用刚从刘嫣然那里学的浙普讲电话,他不知道这个“浙江人”是谁,一个劲地对着电话说:“你是哪位?我不认识你啊!”
她只好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姓——孔——的!你出来一趟,我在群艺馆对面的商店里。”
这三个字让他听明白了,也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便说:“我一刻钟后就到。”
放下电话,孔维正回到了办公室,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就推着那辆破自行车快步走了出来。一见李文梓已经在商店门口等他,便说:“你怎么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到底有什么急事找我?”
李文梓没有回头,边走边说:“你把那辆破车子扔掉,我凑钱给你买辆新的。”
孔维正说:“闹了半天,你就为这事跑这一趟?你那工资留着改善生活,我不要新车!不过你既然来了,咱就去看场电影,说说话,看《地道战》《地雷战》都行。”
李文梓说:“你先把你那破车子扔了,再去电影院。”
“不行。”他一口拒绝,“上车上车,要是没有自行车代步,我上班就得挤公交。”说罢,他将车停在她身边,她侧着身子坐了上去。“咱不看电影了,还是去植物园吧。”说着,他朝着植物园的方向骑了过去。
学无止境
初冬的天气,草木凋零,只有植物园那大玻璃花房里的树木花草还是绿的。山区的冬天来得早些,比市区内的温度要低三四度,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感觉很亲切,再想想自己住的那间里外温度差不多的单身宿舍,心中又涌上一股悲凉。这时候,他好像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扭过头对她说:“从你那儿回来,我感觉城乡差别真是大啊!”
突然,她冷不丁地问他:“咱俩的事,你爸妈知道吗?”
孔维正道:“不知道。我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告诉他们。”
李文梓问:“生米煮成熟饭?这是什么意思?”
孔维正笑道:“你个丫头片子理解不了的意思。”
李文梓又问:“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反对是吗?”
孔维正道:“那倒不一定,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暂时不说的好,都什么年月了,我还得先让父母同意?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作主,你也一样。”
李文梓道:“咱俩不一样。我得先告诉爸妈,得到他们的同意和支持。”
孔维正问:“那你说了吗?”
李文梓道:“还没有,再过段时间,我决定了,再考虑后果。爱情这个东西,越理智,越容易失去。”
他们边走边说,到了植物园,买了两张门票,她跟他去停车的地方存自行车,他自嘲地说:“我这车子的好处,是放在大街上也没人捡。”
她没说话,心里想:“我瞅空非给你扔了。”
他領着她来到一棵大芭蕉树下坐定,问道:“你这次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是。”李文梓看着他的脸,“我想找部《红楼梦》看看。”
孔维正道:“好!不过我家里的那部《红楼梦》被我父亲借出去了,你等等,我借到后就给你送过去。”
李文梓说:“我很喜欢越剧《红楼梦》,我们团的刘嫣然老师教了我唱腔,词却忘了一大半。我想,看看原著会加深对剧的理解。”
孔维正说:“《红楼梦》到现在还没开禁,演出是不可能的。不过,你要是读读原著,确实可以对戏剧文本中的经典唱词戏文加深理解。”
李文梓又说:“我给你唱两句。”
孔维正皱起了眉头,道:“好不容易出来,我还想多和你说说话呢,唱什么唱!”
李文梓瞪了他一眼,道:“姓孔的,我想唱的时候,你不想听也不行。现在我技痒难耐!”
孔维正笑道:“你这都学会了?唱吧唱吧,给你三分钟啊,我掐着表呢!”
李文梓先咳嗽了两声,唱道:“侬一生与诗书结成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情……”然后,她戛然而止。
孔维正一愣,道:“这还不到两分钟,你就提前结束了?还是你忘词了,就会唱这两句?”她笑了,他又猜中了。其实是刘嫣然忘词了,所以她也不会唱了。
孔维正的表情严肃起来,道:“你这么喜欢古典戏剧,抽空我给你讲讲《桃花扇》,那是古典美学力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移动,疑是玉人来。听听这词,比你写的那薛蟠体怎么样?”
李文梓问:“这是哪一出戏的唱词?”
孔维正道:“《西厢记》。”
“这词写得真好。不过,我喜欢曲子,专拣好听的来唱。歌剧我喜欢《走西口》,是陕北婆姨唱的。‘哥哥你走西口,哎呀,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住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孔维正说:“好听是好听!不过,你学这些民歌是想做什么呢?”
李文梓正色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喜欢美的旋律,唱得多了,音乐和戏剧学到的音乐语汇就多,我就能写出曲子,刘嫣然老师说,解放前的老艺人,都没上过什么学,这些老戏都是出自他们的手,我想学习这些东西。”
孔维正道:“看来我给你画胡子是画不成了,也许,咱们更能一唱一和了。”
李文梓道:“我的乐理知识基础打得牢,走这条路容易成功。我琢磨来琢磨去,想试试戏剧作曲这条路。群艺馆有不少旧书,像什么作曲啦,民歌大全,戏剧演唱什么的,你替我借吧!明天能带着走最好。县豫剧团的书我都看遍了。”
听罢她的话,孔维正站了起来,说:“我现在就回馆里,你先坐公交车回家吧。明天早上,我在你家附近等你。刚才你唱了半天,就为了让我给你借书?为什么不早说?还用浙普给我打电话和我兜圈子!”
“因为我知道,这些书很难借,就连柳林老师都在图书管理员那儿碰了钉子。”
他的表情怅然若失,道:“馆里借不出来,我可以从其他地方借。我们现在就走。”说罢,他拉起她,朝自行车存放处走去。
在存车处,那辆没有后支架的自行车已经躺在了地上,他推起自行车往植物园门口走去,自嘲道:“本来是约会,结果倒听你唱了一阵子戏。”
李文梓道:“我那么小的声音,也就你能听见,权当是聊天了。”
孔维正把她送到公交车站,看她上了车,他才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母亲见她回家十分高兴,道:“还没到星期天你就回来了?有什么事吗?”
“回来借书看。团里穷得就只剩下道具服装了,团长说,没有钱买闲书。”
父亲走过来,道:“你想看什么书?咱家有吗?”
“《红楼梦》,咱家有吗?”
“咱家那套《红楼梦》让你‘破四旧的时候烧了,你还有脸说?”
她想起来了,1966年她确实把家里的竖版字的书都烧了,其中就有《红楼梦》。
母亲抱怨父亲道:“说什么呐,那时候不烧行吗?”
父亲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她吃过早饭就往外走,朝着三岔路口走去,孔维正在那儿等她,车把上挂着网兜,看得出是书籍。见她走过来,他说:“《红楼梦》是借的,书的主人只同意借十天,我还是通过别人转借的,没办法,一周后我就得去拿。《民歌大全》借到了,戏曲的书也有,后两种你可以慢慢看,乐理可以看一个月,是我用借书卡借的。”
她接过书,冲他笑了笑。
“也不说声谢谢?”
“咱俩说那话不就见外了吗?”
他笑了,道:“这句话我爱听。你真说谢谢我还不舒服。”
她看了看他,他坐在车座上,长腿戳在地上,一副很惬意的样子。他把她送到了长途汽车站,碰巧赶上了第一班去县城的市郊客车。
鳌里夺尊
冬天来了。县豫剧团除了办公室点着炉子,排练大厅里有个大炉子之外,男女单身宿舍都没有发煤,烤火费是发在工资里的,个人想生炉子买煤必须自掏腰包。为了省钱,演员宿舍里都不生炉子,大家都在排练厅挨到十点才回宿舍睡觉。
进入冬季,县剧团依然下乡演出,一多半的时间都是露天演出,这可苦了演员,他们只好在戏装里面穿件毛衣或者绒衣御寒。幸运的是李文梓身材单薄,即使里面穿着毛衣也不显胖。尽管这样,一场演出下来,她嘴唇也冻紫了。在这时候,她倒是怀念起扮演小常宝时穿着大棉袄上台的日子了。
她从省城带回来的书,《红楼梦》是禁书,不能在办公室看,在排练场更不能看,想来想去,也只有在宿舍里才能看了。因此,她就坐在被窝里,在小桌上放一杯热水,翻页的时候暖暖手。想到白天演出还是很冷,她想如果排豫剧《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深山问苦》,那她就可以穿着大棉袄登台了,还增加了演出项目,团长会高兴,革委会主任也会支持。那曲调如何解决呢?她想到了豫剧套谱:从《穆桂英挂帅》和《木兰从军》等老戏中截一段谱,再加以改造,就可以成小常宝“只盼着深山出太阳”的唱腔。她的乐理和套谱水平不是很高,但在县里,却也没有更高水平的人了,可谓水落船低,因地制宜。
于是,她将套谱和改造了的谱填上小常宝和杨子荣的两段戏词,背景音乐完全照搬古裝戏的开头和间奏,她甚至为鼓师设计了该在哪里敲击鼓点。
准备工作做完后,她就去找刁团长了。
刁团长一看,道:“好哇,点子不错,这活儿让咱们团的老演员干就行,他们将唱腔润色一下,你准备小常宝的唱腔就是了。至于服装,我去借,付点租赁费就行,不是什么难事,道白完全照搬京剧《智取威虎山》就行。”
折子戏豫剧《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深山问苦》,只用了两个礼拜就排好了。首场演出是在县委大礼堂,县里的领导都来看,听完个个叫好,李文梓想起了一句话:“不怕一千个外行,就怕一个内行。”她确信,台下没有豫剧的内行,挑京剧的毛病很容易,但豫剧不是京剧样板戏,大众尚未普及,怎么演都看不出什么问题。至于观众,大概没人会想到这出戏只是“小常宝”为了上台暖和不想挨冻想出来的,而且还歪打正着地成功了。
服装是刁团长租赁的市京剧团的,懂经营的刁团长趁着革委会主任高兴的时候,一个劲地说团里经费紧张困难,演员都冻得伸不出手来,甚至有几个演员还打了辞职报告说要回家种地。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刁团长竟然得到了两万元的服装费和取暖费。这个数额,对于一个县剧团来说无异于是一笔巨款。刁团长拿到支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发给演职人员每个人二十块钱的取暖费。在全团演职人员的大会上,刁团长还表扬了李文梓,说她有想法。
李文梓拿到了这二十元,想的并不是烤火,而是凑钱给孔维正买辆新自行车。
转眼到了冬至那一天,孔维正骑着那辆破车子来了,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原因是他在路上车胎被扎了,他扛着车子走了二里路,才找到修车的地方补好了车胎,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两个小时。这次来,他是把借的《红楼梦》带走的,因为时间到了,必须还了。
李文梓很高兴,手里攥着二十元钱兴奋得不得了。刚要跟他说她那好点子怎么给大家创了效益,孔维正却放下东西搓搓手就要往回赶。见此情景,她说了句:“你等等!”就跑出去把那辆破自行车的气门芯给拔了。回来后她装模作样地说了些路上小心,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心里却偷偷地乐。
孔维正一样样地往外拿东西,一邊把牛肉、奶粉、麦乳精拿出来,一边把手套帽子拿在手里,就准备走了。
她看着他忙活,一反常态地没搭把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于是问道:“我怎么老觉得你心里有什么事儿呢?”
“当然有事啦!《红楼梦》我还没看完你就要拿走了。”
他没再说话,一边收拾提包,将《红楼梦》包好放在里面,一边戴上口罩手套帽子往门外走,嘴里还说着:“还有两个小时的路呢,若是遇上狼挡道,我还得扮演一下东郭先生。”
她跟着他出来,装模作样地为他送行。
他们来到自行车棚,里面就剩下他那一辆破车了。他走过去,把包挂在车把上,一推车子,发现推不动了,蹲下去一看,怒道:“是哪个坏小子把我的气门芯给拔了?”
她忍着笑说:“那就住下吧,别走了。”
孔维正急道:“什么?住下?你们团有招待所吗?”
李文梓道:“哪有招待所啊,今晚你住我宿舍,我去别的地方睡。”
孔维正站起来,看了看她,一拍脑门道:“这气门芯是你拔的!”
李文梓仍然忍着笑,道:“我?怎么可能?”
孔维正道:“肯定就是你!干这活,我小时候的水平就比你高。拔气门芯,弄烂了再插上才能不露馅,你可倒好,直接把气门芯拿走了!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做贼不妙撒了一道!”
李文梓笑了起来,道:“是,就是我拿走的,就是为了让你打不了气!天这么晚了,你走我不放心。你留下陪我过冬至!”
孔维正闻言释然了,道:“也好,那我也体验一下一个县剧团演员的生活。”
他们一起向她的单身宿舍走去。李文梓说:“我中午就把饺子包好了等你,没想到你下午才来,正好,我们当晚饭吧!”
孔维正笑了起来,道:“瞧你那点儿小心思,早知道走不了,我就捎瓶红酒来了!”
到了宿舍,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孔维正搓了搓手,道:“真冷啊!”
李文梓说:“我们刚发了二十块钱的烤火费,我想凑上给你买辆新自行车。”
孔维正道:“要是买了自行车,你的营养费可就没了,这样的生活条件和练功强度,你不能断了牛肉和奶粉。”
李文梓正色道:“不行,自行车你必须买。天冷,我这里有白酒,你喝了会暖和些。”说罢,她拿出一瓶景芝白干,打开盖,倒进茶杯里,推给他。他拿起来一看,问道:“你竟然还能买到酒?在哪儿买的?”
李文梓道:“一个学员家长送的。我带了两个新招的学员,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懂得送礼。”
孔维正说:“不管怎么来的,今晚便宜我啦!我告诉你,我喝了酒,可是会现原形的!”
“鬼吗?”
“比鬼还可怕!”
“那我也不怕!我有符,要是你现了原形,我就贴在你脑门上!”
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端着包好的饺子向伙房走去。冬至的晚上,家在县城的演职人员都回家了,剩下的都是单身和走不了的。她打开炉子,放上锅,倒上水……最后将煮好的饺子盛在碗里,动作干脆麻利。
他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便说:“你的家务活干得不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和她一人端了一碗饺子,往门外走去。
心有灵犀
回到宿舍,她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说道:“喝酒,饺子和牛肉就当下酒菜。”她把他带来的牛肉放在盘子里。他端起酒杯,和她装着白开水的杯子轻轻一碰,他喝了一口酒,说:“趁着酒劲,我要赋诗一首:‘坐在冰冷的闺房,心里很热;听着呼啸的北风,如同奏乐。冷看金榜题名时,只盼洞房花烛夜。”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道:“你脸皮真厚!”她顿了一下,又问道,“这是什么体?”
孔维正说:“这是宝玉体。水平不高,略表心意。”
李文梓说:“我看了《红楼梦》,把刘老师忘了的词都填上了,用黛玉焚稿的旋律套上了我写的词,我唱给你听听:‘我一生,与诗书结成闺中伴,与琴棋结成骨肉情。那一年,父丧母亡成孤女,外祖母家度人生,幸遇得,表兄宝玉慰身心,青梅竹马暗生情。原以为,屋宇能栖孤零雁,大树底下能遮风,不料想,风云突变响惊雷,山盟海誓成碎影。到如今,万般恩爱成过去,焚稿撕帕断痴情。”
她用越剧的旋律唱完了,等着他的评价。他听完了,半天没有说话,问:“这是你写的词?”
李文梓道:“是啊,这是戏文,你觉得行吗?”
孔维正连声道:“很行!很好!”
李文梓说:“说实话,我不想听恭维。”
孔维正严肃地说:“我没有恭维你,你只是个高中生,能写出这样的唱词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红楼梦》现在是不能被搬上舞台的。你忙这个,怕是白忙活……”
李文梓道:“我的目的是学习戏剧谱曲,光套谱等于吃别人嚼過的馍,没意思。”
“嗯,你的认识提高了不少,来,吃牛肉,我来的时候都切好了。”他端起酒杯,“你也来点儿?”
李文梓摇手道:“不了,喝酒会坏嗓子。我这个所谓的高中生,实际上文化最多也就是个初中水平。”
孔维正说:“如果让我给你点评的话,那你写的就是黛玉体。今天喝了酒,我就给你上堂课:如何选题。内容要直击人的心灵,抓住人们最关心的话题。再有一个好故事,加上跌宕起伏的情节,更关键的是人物。”
李文梓说:“我选的素材,是我父亲给我讲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直击了我的心灵。”
孔维正道:“那我想听听,什么故事能直击你的心灵?”
李文梓说:“有一个女孩,因为事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她当时正与一个小伙子相爱,因为拿不准他是否嫌弃她,她就对那个小伙子说,‘我现在只有一只眼,已经破相了,你再去找一个健全的女孩吧!小伙子却说,‘我就喜欢一只眼的女孩。两只眼睛的,我还觉得多一只呢!女孩感动地流下了眼泪,于是他们结婚了,她用终生的爱去回报她的丈夫,为他生儿育女,生活得很幸福。”
孔维正说:“我若是那个小伙子,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没说话,心里却在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个态度。”
孔维正说:“我认为,理想中的爱情,是一生只爱一个人。我也给你讲个故事。某部队的一位青年军官,官至团副。他有一个感情特别好的女友,那个姑娘出身不好,父亲是资本家,女孩是个演员。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团长一次次地打结婚报告,部队就是不批,因为那姑娘的政审通不过。首长找他谈话,说他的立场有问题,听了这话,他也没妥协,于是就被安排转了业,回到了他的家乡,一个偏僻的县城,成了一名教师。他们结了婚,用武装部的一间小屋当新房,生下了一儿一女。”
李文梓听了这个曾经听路明远讲过的故事,问:“这位前军人后悔了吗?”
孔维正说:“他不后悔,他们生活得很幸福,那个做妻子的一生感激丈夫的付出。”
“你怎么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她纳闷。
孔维正道:“因为这位前副团长是我的表舅,我母亲的表弟。那个女演员叫高峻,是我表舅妈。你难道不奇怪我为何能请得动她吗?”
“原来是这样!”她听罢沉默了。这个故事,路明远也跟她说过,原来故事有两个版本,反映了两种思想倾向。
此时,她喝下了有些凉的白开水,心里却暖暖的。她问:“你见到我之后,就想起了你的表舅妈?”
孔维正说:“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你时,你正失恋,楚楚可怜。第二次见你时,你楚楚动人。第三次见你时,我就真的倾心于你了。再接下来,就是想尽办法去追。你经历了挫折,感情上出现了空白,所以我就‘乘虚而入了。”
她想,一切都对上号了,便问他:“你看中我什么了?”
孔维正道:“一见倾心,没有理由。你聪明漂亮,也是原因之一。你不是最美的,却是可爱的,让我难忘。你在冬至这一天把我留下,不会只是为了给我讲这个故事吧!”
李文梓说:“我还想说服你买辆新自行车,今天下午回去太危险了,我给你凑了二十块钱。说实话,每次你骑着自行车来回,我都牵肠挂肚的。”
孔维正看着她道:“一到周末,我就魂不守舍的。你快长大吧!到了年龄你再调不走,我都要急坏了!这个地方冬天太冷了,你怎么熬啊?”
李文梓道:“有你,再冷我也觉得值了。我把你留下,就是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孔维正高兴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她拥进怀里,道:“丫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听着,你和那个独眼姑娘不一样,你很完美,聪明、美丽、善良,我从没介意过你父亲的事儿,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李文梓在他怀里哭了。这正是她一直担心的事儿。路明远说的那个故事,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现在,她释怀了。她一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孔维正松开了她。她已经和刘嫣然说好,去她宿舍挤一晚。李文梓没有热水袋,就用一个耐高温瓶子倒上水,放在他的被子里,权当是热水袋了。他抱着双臂看着她铺床叠被,冲水瓶子,一言不发。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天真和快乐,与那个在风中撕信并痛哭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走出去了,像一阵清风。
房间里很冷,但他的心很热。在这个北风凛冽的冬夜,他想到了父亲,以及父亲不久前和他的一次对话……
阻碍重重
上个月的一天,孔维正被父亲叫回家中。一进门,他就看到父亲铁青着脸,满脸怒色地看着他问:“你偷偷找我的老朋友,给一个女孩办调动?”
他一看事情瞒不住了,倒不如早点承认,便说:“反正我和您说您也不会同意,我就自己去找了。”
父亲一拍桌子,怒道:“好,既然你承认了,没有装聋作哑不说实话,这事儿我就先不说了。这样吧,我老同事有个女儿,山东大学毕业的,分配到工学院当政治教师,条件不错,我和你妈都觉得你们很合适,门当户对,学历相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样吧,明天你们见个面,把这件事定下来,尽快结婚。”
孔维正立刻说:“我不要!我有女朋友了!”
父亲说:“就你自己找的那个国民党营长的女儿?儿子,她才十九岁,你得等她几年才能结婚?我和你妈都不同意。一个在县剧团当演员的戏子,能有什么出息?”
孔维正道:“我喜欢她!她调回市里,我就和她结婚!”
父亲问:“要是调不回来呢?”
孔维正道:“那我就等着,实在不行,我就去县豫剧团和她在一块!”
父亲怒不可遏地说:“放肆!你敢!我同事的女儿,你必须和她结婚,你的工作还是她爸爸帮你安排的呢!”
孔维正不卑不亢地回道:“没关系,您可以把我退回学校,就那个破群艺馆,我还不想呆呢!”
他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吼声:“我已经给所有的朋友和关系打了招呼了,没有人再管你的事!你这个混小子,不碰钉子,不撞南墙,你就不知道回头!”
他走后才知道,父亲带着母亲到原籍找了一套庄户院子住了下来,写农村变革的长篇小说去了。父亲说过,体验生活,就要下马观花,而不是走马观花。他偶尔管一管儿子的事,就一定要逼着儿子就范。
他想,父亲的路子已经堵了,那就自己开路,实在不行,就在郊县市内来回跑也没什么。甘蔗没有两头甜,能找到心仪的女孩,再希望她有个当官的或者知识分子的父亲,天下哪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儿?在他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动真情。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他认为,不是社会地位,不是金钱,不是受教育程度,而是说不出什么理由的一往情深。一句话,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
早上七点钟,李文梓回到单身宿舍,孔维正已经在等她了。
她问:“昨晚睡得好吗?”
“孤独寂寞冷,你呢?”
“欣慰,幸福,心里暖。”
他笑了,说:“近朱者赤,看來你已经跟上我的节奏了。”
“真不谦虚!”她忙着洗漱,房间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我已经给自行车打上了气,骑回去没问题。不过,你回去就扔了这辆破车子,买一辆新的!”
孔维正答应着,吃着县豫剧团的早点:稀粥和窝窝头。
此时他想,如果她一时调不回省城,他就把小家安到这里,能天天看着她,苦也满足。
剧团晚上演出,下午装台,上午是演职人员的休息时间。她送他出了门,顺便陪他在县城里走走。他推着自行车,问:“新华书店在哪儿?《红楼梦》不能只是翻一翻而不求甚解,我还了这一套你就没书看了,我想给你买一套。我在一本内参上看到四大名著要重新发行的消息,到这里碰碰运气,买一套咱俩用,将来孩子也能用。”
“脸皮真厚!”她红了脸,“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将来只会越变越好,历史是迂回前进的。”他在书店柜台前转悠着,实在没看见,“要不我给你买套《辞海》吧。”
李文梓道:“不要,留着钱买自行车吧。你父母能帮帮你吗?”
孔维正道:“不是他们不帮,是我不要,我要彻底地独立。”
李文梓道:“这年头都说豪言壮语,你啊,张嘴就来。”
孔维正说:“是啊,写剧本,在众多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写英雄人物,就得让他讲豪言壮语。”
她说:“我当不了编剧,我就喜欢好听的曲子,戏剧和歌曲都行,要是几天不唱,嗓子就痒。我也喜欢写曲子,各种各样的戏在我脑子里混在一块,能随时哼出歌来。”
孔维正道:“这叫灵感!有灵感你就写下来,做个戏剧作曲家。”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道:“我没上过艺术院校啊,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孔维正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吗?他没读过多少书,还是个瞎子,可他却写出了那么好听的曲子。你那么聪明,肯定行!”
他们边走边说,走了几百米,就出了县城,孔维正道:“你呀,是聪明和狡黠共存,又留了我两个小时。我走了,你也回团里吧。”
她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怏怏地走回剧团。
从县城出来,孔维正骑着自行车走上了回省城的柏油路。这次回城,他打算用自己的力量给她跑调动。市豫剧团是对口单位,去年进了一个走后门的演员,在团里顶不起来,却占着一个名额。高峻告诉他,只要有一个退休的,李文梓就可以调进来。他需要加把劲,让李文梓在省城的豫剧舞台上大放异彩。
骑了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到省城,他先到商店给她买了热水袋,下次再去,他会给她配齐必需品,好熬过这个冬天。他每次去都给她带熟牛肉,他自己却吃食堂最便宜的菜。赵馆长看在眼里,给他父亲打电话进行“汇报”:“你儿子生活很艰苦,你要不要支援他一下?”
老孔说:“他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往家中交一分钱,不给。我给他找了一个大学老师,他都不去见面,害得我都没脸见老同事了,他居然爱上了一个女演员!”
赵馆长说:“那个女演员虽然出身不好,但人品确实不错,人也聪明漂亮,这两条就把你儿子的心拴得牢牢的,你就别白忙活了。”
电话另一端的老孔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显然还是很生气。
不离不弃
1971年元旦即将到来的时候,孔维正买了过元旦的东西,挂在车把上,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走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他给李文梓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和她一起过元旦。她高兴地嘱咐他坐市郊客车来,说路面上有的地方结了冰,她不放心。他答应着,决定再骑最后一次。
天气很晴朗,空气很清新。他想着她吃牛肉的样子,下水饺时麻利的动作,说话时候的俏皮,不由地笑了。此时,对面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车头摇来晃去,下坡的路因昨天下的小雪结成了冰,司机控制不住车头,轮子打滑。孔维正想将自行车贴着马路边躲着拖拉机,然而,路边的柏油马路也结了冰,他躲时,自行车不听使唤,就地打了个旋儿,他摔倒了。拖拉机摇摇摆摆地开过来,从他身上轧了过去。他倒在了血泊中。
自行车被轧扁了,车把上的东西撒在了马路上:牛肉、苹果、糖块、热水袋,撒了一地,路过的行人都停住了脚步,拖拉机也停在了路边。
司机从拖拉机上下来,朝他跑了过去……
李文梓从接到孔维正的电话就开始忙活,她一个人去买了韭菜和一斤鸡蛋,用粮票买了面粉,包起了水饺。一直等到天都黑了,还不见他来,她有些着急了。
她去团里办公室给市群艺馆打电话,传达室的人说:“都下班了,馆员们回家过元旦去了,找人明天再说。”
入夜,他依然没有消息。她看着包好的饺子、剥好的蒜瓣和倒好的醋,想着无数不好的可能性,哭了出来。
她不能失去他。她回顾过去的十九年,除了爸妈,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关心她,爱护她,为她着想,为她跑前跑后地忙活。
她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痛苦刹那间蔓延到全身。
第二天一早,她被叫到了团长办公室,刁团长只说了几句话:“你男朋友出车祸了,昨天下午的事儿,你现在马上坐长途车回市里,他在市医院外科病房,这是你男朋友的父亲让我通知你的。”
听罢,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站不住了。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市医院,直奔外科病房而去。在护士值班室内,她被告知孔维正在五号病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人还在昏迷中。
她走到五号病房门口,一个瘦弱的老人迎上来问:“你是?”
“我叫李文梓,叔叔您是?”
“我是孔维正的父亲,你进去看看吧。他还在昏迷中,有时会念叨你的名字。”
老孔为她打开病房的门,她走了进去。
床上,一个满头缠着纱布的人出现在李文梓眼前,一周前还是英俊的充满活力的那张脸,现在却双目紧闭,像是死人一般。
她扑过去,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姓孔的,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此時,孔维正的母亲提着饭盒赶来,她在门口听到了哭声,问道:“老头子,那姑娘是谁啊,在哭什么?姓孔的,她是在叫正正?”
老孔说:“这小子这次出车祸就是在去看这姑娘的路上发生的,我们要是再阻拦,这小子真的就撑不下去了。姓孔的,说得不错啊,我儿子就是姓孔啊!”
老太太轻轻推开了病房门,看到李文梓正用湿毛巾擦拭着儿子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一边擦一边哭。她对老伴说:“这姑娘可真俊啊,怪不得正正非她不娶。”
老孔说:“演员嘛,不俊怎么能登台唱戏?”
老两口正说着,李文梓走了出来。她看到两个老人,就说:“叔叔阿姨,昨天晚上你们受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老太太不住地打量着她,问:“你一个人行吗?”
“您放心吧,我能行,您二老快回去休息吧!”
老两口对视了一下,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医院只允许留一个家属陪护,你要是困了,就在床沿上趴一会儿,医院不允许家属陪床。”
李文梓道:“我知道,我父母生病,都是我陪护的,您二老放心。”
老两口放下饭离开了。老太太说:“这姑娘不错,就是出身不好,可也没办法,儿子非她不娶,咱俩操哪门子心!”
老孔说:“给儿子买辆新自行车吧,伤好后他还要骑着上班,以后还要娶媳妇。现在,咱们就认了这个儿媳妇吧!”
老太太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见面,我就喜欢上这姑娘了。”
入夜,病房里十分安静,白的床,白的墙,白色的电灯光。李文梓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孔维正,满面泪光。听医生说,他右腿粉碎性骨折,等醒来还要再做手术。李文梓请了假,做了陪护一周的准备,所幸的是,冬季来临后,演出任务较少,团里允许请假七天。七天一到,她还不知道能不能续假。她想,就算是按旷工处理,她也要把他陪护到痊愈为止。
夜深人静,她吃力地搬动着他高大的身躯,嘴里小声说着:“大骆驼,你太沉了,小羊搬不动啊!”
她看着他的脸,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这是她与他最长时间的独处,平日里,他从市内到剧团来都是来去匆匆,放下东西,呆上两三个小时,喝口水就走,为了和她一起过元旦,他在车把上挂满了东西,导致车把不好转动,被拖拉机撞出了五六米远。想到这儿,她不禁泪如雨下。
第二天查房,医生会诊,决定在病人醒来后再做手术,尽量保住他的腿。
孔维正还未醒来,老孔又因为着急,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老太太身体不好,病人的陪护就落到了李文梓一个人的身上,自从她来到医院,已经是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了。所幸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困,打个盹,半个小时就能醒过来。
第三天下午,孔维正醒了,他看着病床前憔悴不堪的李文梓,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李文梓含着眼泪道:“我们之间不说对不起,也不说谢谢!”
孔维正道:“丫头,我疼,你唱首歌给我止止疼吧。”
李文梓说:“我给你唱个高兴的。”
“高兴的?”
“就是贾宝玉知道他要娶林妹妹的那一段。”
“好,我爱听。”
她忍着泪水,开始道白:“林妹妹,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念完道白,她唱道,“妹妹啊!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从今后与你春日田野摘花戴,夏季月下把谜猜,秋风萧瑟踏苍苔,冬季踏雪赏梅来。从今后俏语娇音满室闻,似刀断水分不开。这真是,银河虽阔终有渡,我与妹妹的喜事来。”
他的眼睛湿润了,说:“我的黛玉就在眼前啊,我比贾宝玉还幸福,过几天我痊愈了,也到春天了,我们就到田野里摘花戴。”
终成眷属
几天后,孔维正被推出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可能开始会有点儿行动不便,好好锻炼的话,有希望恢复。
孔维正一时间接受不了自己有可能残疾的事实,他生怕自己的行动不便会拖累了李文梓,想方设法让她走,甚至还赌气不肯见她。
李文梓站在病房门口,捂着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老太太走出来,说:“闺女,我了解我儿子,他让你走,是不想连累你。”
李文梓道:“我知道,但他是因为我受伤的,我怎么能走呢?”
老太太又说:“闺女,你给我说句心里话,正正这个样子,你不会嫌弃他吧?”
李文梓忙说:“阿姨,我绝对不会嫌弃他,他只要有口气,我都会嫁给他!”
老太太道:“有你这句话就好,我有个办法,能让你们尽快结婚,我们把你调回来专职照顾他,你愿不愿意?”
李文梓没有丝毫犹豫,道:“我愿意。可我才十七岁,能行吗?”
老太太道:“我们来想办法。我是省作协创联部主任,认识的人多,能把这事办好。只要你没意见,咱们现在就办,不过,得先瞒着正正。”
李文梓说:“阿姨,只要能让他安静下来,我做什么都行,我们剧团结婚的介绍信,您能给我开吗?”
老太太说:“你们那个刁团长,现在巴不得你走呢,你现在都成了他的麻烦了,班也不上,光请假,还占着一个人的位置,团里也得用人啊。”
李文梓说:“您只要办好,我就去民政局办登记手续。”
“那好,这事儿我去办。你先进去守着他,他发脾气什么的你也先忍着。我知道他是不想连累你。他闹腾一阵子就会冷静了。”
李文梓点了点头,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她来到孔维正的床前,坐了下来。他睁眼看着她,低声说:“出去!”
李文梓想了想,说:“我不能出去,因为我最近遇到了麻烦!听说你出了车祸,我没请假就跑来护理你,结果,团里议论纷纷,说我跟你私奔了,我现在是百口莫辩。”
孔维正看着天花板,说:“这样做事不是你的风格,我不信。”
“刁团长不准假,说没人代替我,我是A角,团里又没有B角。”
她说到这里,他相信了。豫剧团确实缺人,主角不在,戏确实无法上演。
她接着说:“能证明我清白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和你结婚。”
他惊讶地转过脸来,道:“你才十七岁,蒙谁呢?”
李文梓说:“你没听说过走后门领结婚证的事吗?小县城里天高皇帝远,根本不叫事儿,提上两瓶酒送上礼就行。”
孔维正说:“我不会和你结婚的,我父母不同意,你们团长也不同意的!”
李文梓道:“我有办法让他们同意,我就说我已经有了。”
孔维正急了,道:“你胡说!我压根没碰过你!”
李文梓笑了,道:“你曾在我那儿住下过,关键时刻,刘老师也不敢给我作证。”
他气得仰天长叹道:“该死的!”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咱俩结了婚,我也不当演员了。反正也调不回来,我专职照顾你,就吃你一个人的工资,每天都是大白菜我也不嫌!”
孔维正道:“你可怜我?用这种方式?我受不了!”
李文梓说:“我觉得挺好的啊,反正这辈子我是赖上你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独眼姑娘的故事吗?”说到这儿,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天天守着你,直到你彻底好起来。你没听大夫说吗?你的腿保住了,好了之后也只是开始会有点儿行动不便,但是通过锻炼是能完全恢复的!我们约定过的,不说对不起,也不说谢谢!”
他看着她,也哭了出来,说:“丫头,你别演戏了,破绽百出,你缺乏编剧的技巧!”
李文梓哭着说:“你既然知道我不会编,为什么还要违心地赶我走?我们不要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孔维正说:“你也知道,我是个在政治上没有远大理想的人,在学校就是个逍遥派,一生只吃业务饭,你跟了我,没有多大的前途,现在我又是这个样子……”
李文梓冷静地说:“那你就要赶我走?我们为什么不能相拥着一起渡过难关?生当同鸳帐,死则同墓穴!”
“丫頭,你绕来绕去,又把我绕进你的剧情里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故事的结局就是,我们结婚,我陪着你,看着你彻底地好起来,你有专业,又有天赋,你肯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编剧的!”
他感到很欣慰,看着眼前这个聪明美丽心地善良的姑娘,他觉得因她而伤很值得,他不再抱怨,也接受了现实,他相信自己会慢慢地好起来。他相信,她和他一样,都愿意用他们真挚的爱情谱写只属于两个人的壮丽人生。
三个月后,孔维正拄着双拐与李文梓登记结婚了。他们享受了当时的优惠政策:男女年龄相加达到婚龄,双方年龄悬殊又不是很大,双方工作单位出证明同意登记结婚即可。
一年后,孔维正通过锻炼完全好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依然十分挺拔。
经市文化局协调,市豫剧团接收了李文梓调入,她成为独一无二的李铁梅A角,在省城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她那清丽的扮相,胜过了本市任何一位李铁梅,孔维正在下面看着,流下了欣慰的眼泪。
深入接触之后,老孔夫妇十分喜欢这个俊俏又善良的儿媳妇,他们为独生子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省市文化界知名的人几乎都被老孔邀请来了。席间,老孔对朋友们说:“我老孔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我想给他换个不坐班的工作单位,他是学戏剧文学的,能专业对口最好,如果不对口,不坐班的单位也行。我老孔这辈子没求过人,现在也厚着老脸张嘴,请各位务必帮一帮这个忙。”
他刚说完,省艺术研究所的副所长说:“上我们那儿去吧,现在正好有个研究员退休,他顶上正合适。”
就这样,孔维正被调入了省艺术研究所主管的戏剧文学杂志社。
市豫剧团解决了李文梓的住房,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浪漫小窝。
几年后的一天,孔维正和李文梓领着一儿一女在公园的儿童乐园游玩,他们的女儿坐在小椅子上,孔维正推着女儿一圈圈地转着,李文梓抱着儿子站在旁边。突然,孔维正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军人在专注地看着妻子,那目光里充满着惆怅。此时,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向那位军人走去,高声道:“路明远,该走了!”
听到这话,李文梓扭过了脸,她看了那军人一眼,迅速转过身,对丈夫说:“我们走吧。”
孔维正冲那军人笑了笑,牵着妻子的手,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向他们幸福的小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