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牛
2020-09-22马昌华
马昌华
耕牛雪夜失踪,主人心急如焚;深山跋涉搜寻,命根杳无踪迹;
嫌疑人落网,似为情仇;神算子占卜,别有隐情。
失牛自归,竟为发情寻偶;悲尽喜来,尽显淳朴之乐!
流言蜚语埋祸根
越近天亮越觉得寒气袭人,久不黏糊的老婆秀兰,昨晚一反常态,直往顺财的怀里拱,挤得他差点儿掉下床去。好多天不得碰的大香腿巴巴实实地压在他的胯根上,时不时地轻轻摩挲一下,温软绵柔,撩拨起顺财内心的欲望。
虽说小别胜新婚,但到底事情还没完全翻篇,彼此都还别扭着,人是头挨着头睡在一张床上了,心却还融不到一块。夜里,顺财尝试了几回,无奈秀兰那边冷若冰霜无动于衷,怎么焐也焐不出一分热度来,甚至被余怒未消的女人拿脚掀开,努力到后来也就没了劲头,相互背对而睡,做着各自的梦去了。
突然觉得有些内急,几十年的习惯,清早一泡尿,一天放轻松。顺财决定先起床去小解,小解回来再从从容容地把秀兰办了,然后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反正大冷的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顺财侧过脸望一望秀兰,这个辣椒婆娘,此时倒酣睡得像头乖巧的白米小猪。顺财怕吵醒秀兰,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可着暗劲将撂在自己身上的大香腿轻轻地挪开,难得舒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撑起双肘准备披衣下床,顺便抬头望望窗外,却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起眼一看,地上、屋顶上,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田垅、河沟、山野,早已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的,甚是壮观。
顺财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回头对着安睡的秀兰露出狡黠的一笑:等着吧,死性的臭娘们儿。
这将是一场出其不意的大欢喜,他在心里决定了,无论怎样卖力也要把秀兰哄熨帖弄活络了。没闹这一出之前,她哪天不要缠着他折腾一番,有时力不从心勉为其难,秀兰甚至还曾嘲讽他:“在外面打野食生龙活虎名声响得很,回家吃正餐怎么就软蛋了?”
嗨,什么话呢!
不过,毕竟心里对秀兰还是有一些抹不过去的愧意,他想用这种方式进行补偿与安抚。闹腾了这么久,他相信再好好努把力,秀兰应该可以接受了。
老实说,这段日子也是蛮闹心的,秀兰刚和顺财大吵了一场,一气之下回娘家住了整整七天,直到大前天才好不容易把她接回家来。老婆不在家的这七天,习惯了吃现成饭的顺财,有一顿没一顿地挨饿,更别说热饭热菜地候着了——没老婆做饭的光景简直是度日如年啊!更要紧的是,秀兰离家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家活守男寡硬憋着,简直天塌地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要不是自己涎脸当着丈母娘的面,在秀兰面前又是跪地又是求饶,低声下气赔不是发毒愿,这个仗着娘家人撑腰又好使性子的姑奶奶,八成还得让他一个人继续在家晾灶头呢。
吵架的起因其实也简单,就是村东头刘三的老婆莲花请顺财犁地种冬油菜生出来的风。
本来呢,什么事也没有,可莲花那不满4岁的宝贝儿子红砣崽真会来事,冷不丁抖出一件独家新闻:“妈妈在地里帮顺财伯伯擦汗汗,顺财伯伯摸了妈妈的大屁屁,妈妈打了顺财伯伯的手手,还说顺财伯伯发癫了。顺财伯伯没有癫——他还给我挖土狗狗玩呢,我和土狗狗比赛谁跑得快,土狗狗跑不赢我。”
是不是红砣崽的原话已不可考,也没人再求证了,最初怎么传出来的也终究语焉不详,但这消息一出,便好比寂静的夜空里“轰隆”放出一排冲天炮,出人意料的刺激、过瘾——这闭塞的山村里,好久没有寻到这样开胃的段子,好掰扯的人们真是喜出望外。
莲花的男人刘三,和村上大多数年轻男女一样,在广东打工,一年回不了一次家。因为老娘瘫痪在床,没人照顾,便只好留下莲花在家里,又当媳妇又当保姆,带着儿子服侍婆婆。
莲花深明大义,没什么挑剔和讲究,只对刘三撂下一句:“你每月按时打钱回来,别坑了我们娘儿仨便是。”
刘三当然不能坑了娘儿仨,哪一个都是他的命根子。尤其莲花,人长得虽说不是特别靓水,但那脸相一看就是讨人喜欢的,尤其是那双眼,天生就有一股勾人的媚劲。人们一直猜不透,这莲花嫁给三副磨盘压不出一个瘪屁来的憨头刘三,图什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真是可惜了。因此,明里暗里,瞅机会打莲花主意的狗牯卵还真不少。
没个男劳力在家里,有些重工重活的确是做不来的,莲花便雇请了在村上出卖劳力的顺财帮着犁地种冬油菜,既然留在家打理,责任地总不能平白撂荒了,种得一点是一点。
顺财又不是独独给莲花一家帮过工,村里头有几家没请过他的?本来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哪个晓得在地里就懵里懵懂地种出了这一出“哥的传说”。尽管只是个传说,可却像长了翅膀,在村里村外传了个遍,还架了红砣崽的名儿。
地球人都晓得,小孩子不会说假话,但小孩子的话也不能说明一切,往往是见于表象,只不过大人们容易借机联想,借风生雨,借事生事,甚至于无中生有、无是生非,以丰富贫乏的精神生活罢了。
有人就把原本子虚乌有的故事加工得有鼻子有眼了。说莲花的屁股又圆又白,比垅上的雪花堆还白,不仅白而且光滑水嫩,咬一口都能流得出嫩白汁水来,谁见了不宝贝?让“骚公鸡”顺财叮上两口,那是天经地义了,不然,顺财枉占了这一个风流名号。
顺财的确有个风流轻佻的名号,平常时候当着村上的姑娘媳妇偏爱说说流氓话,得便时那双不安分的咸猪手偶尔也会在女人们身上趁机揩点油水,但最多也就是拍一拍捏一把,过过手瘾,有人便特意给他取了个“骚公鸡”的绰号,也有人顺口叫他“欢喜牛”或“骚牯子”。至于再深入的风流韵事,他顺财也还真没这个胆做得出来,连别的女人的奶子都没摸过一回,比起那個成天到处拈花惹草偷鸡摸狗的三癞子,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倒也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说到底还是有点儿顾忌老婆秀兰。
天生爱风流的“骚公鸡”顺财曾有过这方面的深刻教训。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里起了畏惧。
那回在东圩集市赶场,平素手脚不安分的顺财,一时聊兴起来,趁旁人不注意,顺手拍了拍同行的凤凰嫂走路带风的大屁股,也就那么一下下,恰巧被眼尖的赶场人逮见。这事后来经人嚼舌传到秀兰耳朵里,怒不可遏的秀兰操起一条挑禾草的长扦担,满垅上撵着顺财打,差点儿没把顺财的冬瓜头捅出个大窟窿,顺财跪在烂泥田里直求饶,让一村子的大人小孩饱饱地看了一回“龙凤呈祥”。自从有了那回的教训,顺财算是收敛了好多,没再弄出什么荤腥事来,而秀兰的泼辣凶悍却在村里村外树起了大旗。从此,村上屯里,但凡好开玩笑或打情骂俏的女人们,招惹谁都不敢招惹“挂了号”的顺财,“骚公鸡”成了阉公鸡,再也打不起鸣来。
话说回来,在民风淳朴的偏僻乡下,相互开开荤腥玩笑,拍拍婆娘堂客们的大屁股,是男女之间很普通的玩闹方式,低俗也便低俗,不过大多没带什么坏心眼。这样的玩笑,只要自家娘们儿大方不较真,根本就不是什么鸟事儿。但这回,“骚公鸡”顺财的风流韵事让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给抖出来,又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得满天飞,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男人在外面发骚打野食,秀兰丢人啊。秀兰是个烈性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个死不要脸的,儿子在县城中学都快毕业了,还收不了你的贼淫之心,前世造的什么孽啊,你个牛马畜生变的短命鬼,臭狗改不了吃屎到处乱骚情!”秀兰将手戳到顺财的鼻子上。顺财起初不吭声,他不想让战争烧起来。
“天杀的,说,你和那个骚狐狸勾搭多久了,是不是把一冬的租金工钱一起给那骚蹄子抵了你的欢喜债了?”秀兰不依不饶,非要逼问出个子丑寅卯。
“你真是妇人见识,小孩家的玩儿话你也信啊?要是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天打五雷轰,行了吧?”
顺财死不认账,信誓旦旦指天划地,任凭脸上、手上被秀兰抠出条条蜈蚣样的血印子也不松口。
与男人吵不出个所以然,憋屈的秀兰就跑到村东头去当面质问莲花。這一去不打紧,以为能逼迫莲花认错讨饶赔罪,不想反被莲花奚落了好一顿,白挨了一场羞辱:“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矮冬瓜男人也就配你这样的三八货耍耍,给姑奶奶舔屁股还嫌他舌头粗呢。有种回去把你家矮冬瓜那条老牯卵拴到裤腰带上,千万千万拴牢实了,可别一松裤腰带掉下来,让野狗叼了去,到头来你要用了不得用!”
莲花不愧是个厉害角色,维护起自己来,连顺财也一并给污浊到了蔸。没办法,打架无好手,相骂无好口,难不成还能搞出一团和气?
两头受气的秀兰,气不过才回的娘家。回娘家是女人惩治自家老公的绝招,最管用的杀手锏。
“死短命的在外面乱搞女人,这日子没法过了!”秀兰的告状激起了娘家人的公愤,丈母娘公开表态支持秀兰住到娘家,一定要等那好色鬼女婿来叩头认罪才肯回去。
而今,在顺财的苦苦哀求下,千保证万保证,经丈母娘的特许,秀兰人虽是接了回来,可气依然还没有消干净,成天闷声不语的没个好脸色给顺财看,到了晚上,熄灯上床也不让顺财近身。
多亏昨夜这一场冬雪,冷漠的秀兰终于抵挡不住,主动向男人投诚靠拢,一场战事才算平息。
顺财拉开堂屋的大门,顿时,一股清爽的雪风越过漫天雪花灌进屋子,他一手提着裤带,一手掖着肚子,冷不丁打了个激灵。顺财看见屋前的坪地上有几只起早的麻雀,叽叽喳喳在洁白的雪被上欢快地跳跃调情,给白雪覆盖的冷清的山村平添了些许诗意的生气。这些被叫做半神仙的精灵们,难道也是耐不住夜晚的沉寂,才如此早早地出来喧闹的么?
顺财当然明白麻雀们心里的小九九,就像自己对秀兰那点儿歪心思一样,执著而胆怯,心中没底,却总不肯死心。他不想让这群贼精灵的阴谋得逞,顺手将喂犍牛牯的精料桶提到堂屋里去放着,然后得意地冲门外地坪上眼睛骨碌的麻雀们做了个鬼脸:小东西,跟老子耍把戏啊,老子让你们喝西北风吃雪粒去!
带上大门,顺财清了清干枯的喉咙,哼起平常最上瘾的《刘海砍樵》:“胡大姐——哎——我的妻——哎——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噢——”呱嗒着去屋山头上茅厕。
“我把你比织女,不差半分毫——”花鼓调有些浪,秀兰以前也不避的,有时还会会心地接上一句,但刚闹了这一出,心里一定不爽活。可顺财一得意便忘了形,顾不上了,好在秀兰还没醒,他也只打着鼻腔在喉咙里胡乱哼哼。
上完茅厕,顺财照例先转到牛栏边去瞧瞧,犍牛牯是全家的命根子、摇钱树,可宝贝着呢。
顺财家养的犍牛牯的确不一般,毛色黑黄油亮,高大壮实,是把好犁手,两年前就曾有牛贩子来相过,价钱出到八千六百块想买它走,顺财搭都没搭理。不过,一家人养着它,还真是一个大负担,除了给自家耕田犁地外,犍牛牯大半的时间都闲着没事,草料又吃得多,还得劳人照看。
这么一头大牯子,光自家使唤的确不太划算,不如就做个佣耕赚点儿钱,倒是个好主意,一举两得。
村上的青壮男劳力、年轻妇女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在家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没几个能干得动耕田耙地挑担子这样的重工重活,更没有哪家闲着养头耕牛耗粮草费力气。村上的田土大半都快要荒废了。顺财瞅准机会,在村里干起耕牛、劳力出租的买卖来,犍牛牯租金八十元一天,附带借用犁耙农具可免费,主家负责犍牛牯一天的伙食,每天一早由主家自己来牵牛走,到傍晚按时送回来,并像公家单位一样严格要求实行定时工作制,一天累计上牛轭的时间不得超过五个小时,中午一定要让犍牛牯吃饱喝足休息好,晚上还得送上足够的草料以备犍牛牯夜宵。谁要是亏待了他的犍牛牯,下次再来求他,鸟都不鸟。如果连同人力一起要的话,一天是两百元,当然也得管人力的饭,人力是一天三餐,另加一包白沙烟——本地招待客人的通用烟,差了主人家拿不出手。
价钱是相当公允的,为了生意长久,顺财特意放低工价,免得别人见利起心,来与他竞争抢生意。果然,远舍近邻的,但凡有什么事,都愿意来叫他去帮忙,常常排着队等都等不及。
为了确保自家的犍牛牯不遭到雇主家的虐待,除非主家特别提出只租耕牛不要人力,一般情况下,顺财会主动随犍牛牯一起出租。现在的人在外打工挣得多,出这点儿小钱都不含糊,一则地里的收成有了,更重要的是确保了自家的田产家业不致荒废,政府也没理由喊收回去。
顺财就靠着这头犍牛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人虽然累点儿,可比那些在广东、福建打工的还来钱,又不用出远门,家里也照管得妥妥帖帖的,晚上做梦都乐呵呵地笑呢。数着一把一把的“伟人头”,老婆秀兰也乐得当个“钱庄婆”。
要不是顺财惹出这番风流事,小日子本来过得糖是糖蜜是蜜的,村上人多少有些羡慕呢。虽说塘沽里的水静久了也起风浪,好在风浪过后总得回归平静,顺财算是逃过了一劫,看着一片片舞蹈的雪花,精灵般剔透玲珑,窝火的顺财心里能不亮堂么?
跋山涉水寻命根
但顺财一近牛栏就像发了疯似的大声喊:“秀兰,快起来快起来,咱家犍牛牯不见了!”顺财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屋前屋后绕了几个圈子,还是不见牛,地面上全是平平整整的雪,犍牛牯的半个蹄子印都找不到。
显然,犍牛牯是在昨晚下雪前被偷牛贼牵走或者是犍牛牯自己撞掉牛栏枋跑出去的,到现在至少也有三四个时辰了。
顺财努力回忆着昨晚关牛的情景,印象中是给牛栏枋上了栓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犍牛牯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不大。但记忆毕竟有点儿模糊,对自己到底有没有给牛栏枋上栓,顺财已不敢完全确定,最近因为心里不落拓,老是忘事。现在最急切的还是先到村子里和附近田垅沟坎、后龙山到处找找看,要是犍牛牯自己跑出去的,如果没有躲进山洞或人家草棚屋檐下,万一在冰天雪地里冻上几个时辰,那也会冻坏的。
顺财和秀兰在村子各家牛栏猪圈、屋檐墙角处仔仔细细地转悠搜寻,没有发现犍牛牯的影子。
“有没有看到我家的犍牛牯?”夫妻两个向村子里所有遇见的人询问着同一句话。
被问的人都摇头道:“没见呢。怎么,你家犍牛牯丢啦?”
顺财和秀兰苦着脸,点点头,然后冒着风雪,又把后山和田垅沟坎找了个遍,还是不見犍牛牯的踪影。
两口子瘫坐在茫茫的雪地里,痛心地作出了最后的判断:“一定是昧良心的偷牛贼牵走了我们的犍牛牯,天杀的!”
秀兰的眼泪裹着雪粒子挂满了通红的脸庞。
“找到这个偷牛贼,看老子不砍断他狗日的腿!”顺财恨得咬牙切齿。
绝望中,秀兰想起了在乡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堂哥张玉书,便掏出手机给堂哥打电话,把丢牛的事跟堂哥说了:“哥,我们家的犍牛牯被人偷了,你能不能帮忙找找?”
张副所长正在负责全乡“扫黑除恶”冬季严打的“乡村偷盗案件”集中处理工作,恰好对口直接管这事,于是很快立了案,告诉她上午就带人过来看看,并一再交代秀兰:“你在家等我们,维护好牛栏现场,不要让别的人靠近牛栏,等我们去了好拍照取证。”
秀兰带着哭腔“嗯嗯”地应着。可早上已经有不少人来牛栏边转悠看过了,秀兰自己和顺财也不知到牛栏里打了多少个转转。
这边顺财又叫了本家哥哥顺发来商量如何去找犍牛牯,哥俩一再分析:既然遭了贼手,一定不会藏在附近,偷牛贼也不是傻宝卵,将偌大一头牛藏在家里等公安来破案,偷盗耕牛可是重罪,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的,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不论,哪个不畏火?何况眼下正值“扫黑除恶”的非常时期,在农村,偷盗耕牛者更是严打的对象!
但不管多远总还是要现身的,最可能现身的地方当然是牛市。这上等的好耕牛,又不是菜牛,屠宰场是不敢贸然去的,那样目标太明显,会引起人家怀疑。即便要自己动手宰杀,也得躲到人迹罕至、不容易被发现的深山老林里,才敢下手。
当然,顺财和顺发也盼望着偷牛贼把犍牛牯牵到牛市去卖或者在路上找中人贩卖,而不是牵到大山里去屠杀,这样找回来的希望就大些。
最近的牛市在三十里外的狮子寨,那是通道地界,隔着县份管辖。按理,犍牛牯应该会在这个地方现身。
匆匆忙忙吃过早饭,顺财和顺发兄弟俩便踏着积雪步行前往狮子寨打探情况,并想着最好能在半路上将偷牛贼当面拦截。
狮子寨地处湘黔桂三省交界,是个崇山峻岭之中的山寨集市,也有人唤作“三省坡”、“一鸡鸣三省”,因为离城镇太远,原本偏僻的狮子寨便自成商埠,成为方圆数十里内民间物资集散地,平常总是熙熙攘攘很热闹。牛市在集市的左边山坡上,来自三省各地的牛贩子以及自买自卖的牛主挤满了小山坡。以牛换牛的,单是买牛或是卖牛的,刚刚在坡南买下一头犍牛牯转背又在坡北脱手转卖的,自己不做买卖相机行事给买卖双方牵线搭桥做中间人收好处费的,甚至光图凑个热闹看个好奇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牛市的生意谈判比较特别,与一般集市贸易讨价还价的方式截然不同,全是独特的手语交易方式,外人看来就像两个人在牛屁股底下变戏法,根本看不懂,就是委托买卖的主家也莫名其妙,而且一般在谈价时还不让牛主人靠近。代表买卖双方的牛贩子,将有意向交易的牛牵到背人或者人少的地方,各人伸出一只手来在牛屁股上摸摸,接着就在牛屁股下用手语开始交流意见,有的还特意将手掩藏在对方衣袖口里,不断地推过来推过去,直到相互捉住对方的手指不再放松,各自点头,才肯将手拿出来,皆大欢喜,交易算是成功,然后一手点钱一手牵牛。倘若是给人做中的,交易成后还要到伙铺或就近的牛贩子家(卖牛的主人家亦可)打中伙,费用一律是卖方负责,中人的酬劳是在饭桌上当众给的,主要是让大家作个见证,这桩买卖成了。
牲畜买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作“牛反三日马悔一七”,就是说牛马生意做成后还有个反悔的机会,约定俗成的时限内,如果反悔的一方觉得太亏的话,可以找到对方提出买卖取消,如数退还牛马钱,牵回自家的牛马,中伙自然是白搭了。可以反悔的具体时限是:牛的交易在三日内可以提出撤销,马的交易在七日内可以提出撤销。所以,精明外带奸诈的贩子客在买到明显赚得多的牛马时,一般不会呆在家里,而是牵了牛马到处游荡躲避,直到过了规定可以反悔的时限才会现身,到那时主家想要反悔也反不成了。
今天是立冬后的第一场雪,天气突然寒冷了许多,来赶集的人比往时少了些,但还是很热闹。
顺财、顺发兄弟两个没有心思逛集市看热闹,擦亮了眼睛四处搜寻,但结果令人失望,寻遍了牛市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自家的犍牛牯。
“看到有人牵了头高大壮实五岁牙口的犍牛牯么?额上有两个毛圈圈的。”顺财逢人便问。
被问到的人几乎众口一词地回答:“没看见。”
“奇了怪了,狗日的偷牛贼会牵了犍牛牯去哪里呢?”兄弟俩觉得偌大个牛市也在欺瞒他们,心中愤愤难平。三十多里的山路,又是天寒地冻的,不能就这样白跑呀。
顺财兄弟其实忽略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真正的偷牛贼哪会冒这种风险,刚把人家的牛从栏里牵出来,立马就敢到集市来招摇,那样不等于自投罗网,招人来抓啊?至少会耗到风平浪静才会谨慎出手,或者牵到一二百里外甚至更远的地方再转手给人。
“哥,要不这样,你先回家去吧,我再到周围寨子里訪访。”顺财打发堂哥顺发先回家去,自己留下来继续寻找,他不死心,觉得偷牛贼应该会藏匿在狮子寨周围的某处观察动静,迟早会现身的。
“家里有什么消息就让秀兰打我的手机。”他也不管离了狮子寨,周围地方山高林密,十处有九处是没有信号打不通电话接不通信息的。
顺发说:“你一个人行吗?大老远的,又是大雪封山呢,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那也得再找找,我不甘心——家里你帮照看着点儿,多则几天,不定我就回去了。”
“那我就不陪你了。家里的事你放心,有什么会及时和你联系。你一个人可当心点儿,凡事谨慎。”
“知道知道,你赶紧回去吧。”
送走顺发,顺财也离开狮子寨,开始沿着羊肠小道一路打听到周围各个山寨里去,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被偷走的犍牛牯,哪怕是被贼人牵到深山老林里残忍宰杀分尸剐肉了,他也要寻个结果。
顺藤摸瓜找嫌犯
秀兰的堂哥张副所长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和另一名姓王的警察一起赶到现场的。
秀兰因为犍牛牯丢失已经哭了一个早上,也没有精力做别的事情,猪栏里两头肥猪正饿得直叫唤,昂起两个长长的拱嘴,“哼唧哼唧”地拱着猪栏,一刻也不肯消停。它们只知道自己肚子饿了要讨吃的,哪能体谅女主人丢失犍牛牯的悲伤:一头犍牛牯值上万块钱哪,能不心痛吗?再说这可不是一头普通的牛牯,除了给自家耕田耙地驮东西,一个月还能帮家里挣回不少的收入,家里就指望它过好日子呢。没了它,怕是连顺财也不能去给人家帮工了。
顺财和顺发哥俩去狮子寨寻牛,秀兰便一个人生了灶火,独自守着红红的灶膛一边流泪一边发呆。堂哥的到来令她刚收住的泪腺又猛然扩张,张口哭道:“牛没了,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张副所长对秀兰显出不耐烦来,本来想见了面先安慰几句的,一听秀兰号哭不止,就有些不乐意了。
“哭什么哭,哭就能把你家犍牛牯给哭回来?给我先讲讲情况。”
秀兰就收了哭声,讲起早上起来如何发现犍牛牯不见、如何到处寻找,因为过度伤心显得语无伦次。
张副所长听罢秀兰的介绍,和同来的王警察一起,对丢失犍牛牯的牛栏屋进行了仔细的观察,想找找是不是有陌生鞋印或其他线索留下来。
张副所长让王警察取出照相机来,把牛栏内外都拍了下来,其间还发现了一些脚印,对王警察分析说:“从现场留下的痕迹看来,在现场作案牵走犍牛牯的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两个人。因为屋前屋后都是积雪,没有其他的线索,至于还有没有在外围放风接应的作案同伙还很难说。”
张副所长让王警察把刚才向秀兰了解到的情况一一记下来。
“哥,你可得为我们作主啊,我可是指望着你们了,呜呜——”秀兰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张副所长和王警察也哭笑不得。
“别着急,别着急,案子指定能破。”张副所长安慰秀兰。其实,案子能不能破,他说了也不算数,要等到最后侦破结果才知晓。
听说警察来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也都往顺财家跑,想看个究竟。乡下人就爱个新鲜热闹。见了秀兰那番哭相,有人就忍不住窃笑,在心里嘀咕着:这回“骚公鸡”看还骚不骚得起来,骚牯子被人牵走了,只怕当真是抵了风流债啦——唉,只是可惜了秀兰这一眼包包的珍珠泪。
张副所长见来了这么多的乡亲,灵机一动,想要弄个“扫黑除恶集中严打”的临时宣传动员会,发动群众群防群治,便站在廊檐下,对围观的人说道:“各位父老乡亲,顺财家昨晚上丢失了一头犍牛牯,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派出所已经立案侦查,为了尽快破案,从现在起欢迎各位向我们提供破案线索,提供的线索对破案有帮助的,派出所将给予奖励,最高可以奖励一千元。如果当面不好说,也可以通过电话举报。同时,对于村上发生的其他案件线索,也请大家积极举报,举报有功的,同样有奖励。群防群治建设平安乡村,需要大家齐心协力,谢谢各位了。”
“一千元啊?”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真的可以奖一千元啊?不会是哄人的吧?”有人在私底下猜疑,但又不好直接问张副所长和王警察。
“乡亲们,只要提供的线索确实能帮我们破案,真的有奖励,最高可以奖到一千元也不假,兑现不了到派出所问我要,而且我们保证为举报人绝对保密。”张副所长一脸诚恳,极力打消人们的疑虑。
“这位姓张的警察是秀兰的本家哥哥。”有人终于认了出来。
“难怪这么卖力来破案呢,还是朝廷有人好办事。上次老瓜家丢了两头大肥猪,报案两天了还没见个人来调查,到现在案子还晾着没有破出来呢。”有人感叹道。
等王警察做完笔录,张副所长便催着回派出所。秀兰关了堂屋门去捉鸡,要留两位警察在家吃中午饭。因为有王警察在,张副所长也不好留下来吃,王警察是他的助手,他不想让助手跟自己在亲戚家吃饭,乡邻们也在看着呢,便推辞了。
“不吃了不吃了,所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回去处理呢。顺财那头有什么情况,叫他立马给我打电话。”张副所长一边摆摆手说着,一边和王警察走出了屋前,上了警车,只听油门一轰,雪地里便辗出两行深深的车辙印,刀削般铿锵有力。
张副所长和王警察走出好远了,几位乡邻还在顺财家屋前地坪里七嘴八舌议论着,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样子。他们现在对顺财家丢失犍牛牯的关心度,似乎远远不及“一千元奖金”的诱惑力了。
再说顺财在山沟里瞎转悠了大半天,到过两三个小寨子,一问寨上的人,都说没见有人牵了牛从此经过,更没有在此歇过脚的,这种大雪天很显眼的,有人牛经过一定瞒不住,除非是钻了地洞。顺财也相信老乡们的话,觉得这样一个寨子一个寨子问下去,总会问出些名堂来,狗日的偷牛贼,就算你跑上天,老子也要把你追出来。
眼看着天色渐渐向晚,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正好碰到一位在山上放铁夹子偷捕野物的老乡,便上前打招呼说明原委,想到老乡家借宿一夜。老乡听了顺财的讲述,很是唏嘘,不要任何报酬就答应收留他,还让家里人做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招待。
“还是好人多啊。”顺财躺在老鄉家温暖的被窝里,鼻子发酸。
第二天一早,顺财千恩万谢,告别老乡,又继续到别的寨子去打探。
一连找了三天,并无消息。但犍牛牯一直在不知何处的前方召唤着疲惫不堪的顺财。
功夫不负有心人,顺财寻到第三天傍晚,终于在黄毛岭一处单户人家那里打探到些线索。主人吴老哥告诉顺财,那天早上,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因为起早上茅厕,远远见一个人牵了一头牛,从对面山坳慢慢地走过,他当时还觉得蹊跷,心想是谁这么老早地冒了漫天大雪,天寒地冻的,去牛市场也不用这么拼命啊,再看看对方走路的方向,也不是朝狮子寨那边的方向呀。不过,牛贩子们长年在外跑江湖,除了偶尔回趟家休整休整,总是居无定所,走到哪儿歇到哪儿,走个夜路起个大早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不稀罕,所以当时就没太在意,也没往另一层上去想。听顺财这一诉说,便觉得与顺财要找的牛八成有点儿瓜葛了。
“你要是三天前找到这儿来,说不定还能撵得上呢。现在都过了几天了,怕是难得找啊。眼看天要黑了,今晚就住我这儿吧,赶明早再作打算。”吴老哥见顺财一双裤脚湿到了小腿肚,便热情留宿,顺财便谢过主人留了下来。
吴老哥向顺财描绘起那牵牛人的特征,个头不高不矮,身体稍显单薄,三十出头四十不到,最突出的是留了个光头,因为恰好远远见他脱过一下帽子,大概是搔痒。顺财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来:隔壁村刘家的三癞子!
这个三癞子平常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勾当做下不少,强抢恶要的事也曾经干过,还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三十啷当了也没正经讨个婆娘,在外面惹的女人倒是一大箩筐,嫁过人没嫁人的,有娃娃没娃娃的,丑相的乖态的,什么货色都有。曾经为一个贵州女子打架动刀子,把情敌的后脚跟生生切了一大块。这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油棍子,曾几次进过看守所,蹲过大牢,是个一般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按吴老哥描述的样子,应该是三癞子,不,铁定就是他!
可是三癞子怎么会偷顺财家的犍牛牯呢?顺财和他喝过几回酒,自以为论起来两人还算是有点儿交情的吧?
记得有一次帮莲花家整地,晚上回屋吃饭时,恰好三癞子也在场。三癞子为什么也在莲花家吃夜饭,顺财没整明白,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说帮莲花送手机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是些芝麻绿豆的屁事。但从眉来眼去的表情上,顺财判断他们必定有一腿。两个男人凑在一起吃饭,三癞子就吆喝着整点酒来,又问莲花家里有没有酒。
莲花说:“有是有,瓶装的古岭神酒,有点儿药味。”
三癞子嗷着嗓子说:“药酒更爽,功能好呢!”
莲花就扭捏着屁股去柜子里取了酒,礅在两个男人面前。
三癞子说主人不喝客不饮,非要让莲花一起,莲花拗不过,就被三癞子哄着,两杯下去便满脸绯红灿若桃花。
喝到高兴时,三癞子还扳着顺财的肩膀,啪啪地拍着胸脯道:“顺财哥,你还别不信,方圆三十里内,人都得买我三癞子的账。我说要哪个一只耳朵下酒,还真会有人给我送过来,你信不?算了,莲花面前不吓你了,不过兄弟我今天打个包票,把话撂在这里,今后有哪个敢动哥你一根汗毛,给老弟吱一声,我立马为你摆平,要是摆不平,我自个蒙了脑壳,钻莲花的红裤裆。”
莲花听了这话,羞愤不已,躲在了一旁,拿手抚着绯红的脸。
顺财听了哈哈大笑。三癞子说的话虽然粗鲁了点儿,但表现得很侠义,当时把原本不胜酒力的顺财感动得多喝了好几杯。
难不成这小子那时候就惦记上了自家的犍牛牯?可他当时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口口声声要维护自己,怎么会在背后玩这套阴把戏呢?再说,三癞子已经好久没在村上露面,听说前阵子和人家到外面捞钱去了,只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做事。
“要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且不管是不是三癞子,总算有了点儿线索,顺财觉得这几天的奔波辛苦没有白费,也来了精神,赶紧打电话将情况告诉了在家等候消息的秀兰:“喂,秀兰,我现在黄毛岭吴老哥家,算是巧了,吴老哥三天前见到有人大清早牵头犍牛牯从这里过到山里面去了,正是我们家犍牛牯丢失的那天早上,从我们家牵牛走近路到这里,快的话要七八个小时,时间吻合。那牵牛的人可能是隔壁村的三癞子,不过我又没看见人,不敢肯定就是他。我是听吴老哥讲起相貌,觉得和他相像。现在案子没破出来,你别对人乱说道,万一漏了风声又抓不到把柄,可不好对付,搞不好还会遭人报复,三癞子这个人不好惹的,记住了?”
秀兰在电话那头听得仔细,扯着嗓子应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教,你赶紧打电话给我堂哥,把情况告诉他吧。他肯定有办法找到人的。”
按照秀兰的嘱咐,顺财将情况电话汇报给堂舅佬、派出所的张副所长。张副所长指示顺财在原处等他们,明天一早他和王警察也赶去黄毛岭调查。
三天来没有好好休息过的顺财,这天晚上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怪力乱神点迷津
从黄毛岭回来,顺财的情绪好了许多。接下去侦查破案有堂舅佬管着,他操心不到,自己再漫无目标地到处瞎找意义也不大,希望太渺茫,只好呆在家里等消息。他相信堂舅佬,相信公安,似乎还有点儿相信冥冥之中的命运,他感觉他的犍牛牯应该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不能不回来,至少案子得查它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然而,最先的好消息却不是堂舅佬不是公安带给他的,而是隔壁村的刘半仙刘太能。
刘半仙刘太能,也是十里八乡叫得响的人物,凭一部《风水宝鉴》、一个罗盘行走江湖几十年,混遍乡党。都传他通晓阴阳,会掐五行八卦,熟看地理风水,哪家勘定坟山屋场,红白喜事、出行开业选黄道吉日,总离不了他,非要请他到场定夺。这刘半仙空闲时也给人算算运程,往往掐得个八九不离十。还有就是有人丢失了某样东西,请他掐一掐,一准能掐出失物的大致去向,是找得回来还是找不回来。
丢了犍牛牯的顺财没有去找刘太能掐算,他对这套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不太感冒,尤其因为他还是三癞子的亲堂伯,现在的怀疑对象又直指三癞子,心里头总有些忌讳。他甚至有些庆幸刚丢牛的第一天,因为事情突然,没有想到去找这个刘半仙,要是去找了,又真让他给算出来了,他是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实话呢?到头来双方都尴尬。
但刘太能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主动透露信息!
天欲向黑,秀兰正在前廊剁猪菜,刘太能拄着根神仙棍,摸打摸打着来了,也不进屋,就站在屋前的地坪上,颇显神秘地对秀兰挤眉弄眼道:“侄媳妇,特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听说你家的犍牛牯前些天丢了?我掐算了一下,嘿,它不该丢呀。你家的犍牛牯走不了太远,就在这两天它会自己回来,应该是从东边向回来的(黄毛岭方向是在西边),回头叫顺财不用劳神去找了,放宽心在家等着就是。”
刘太能与三癞子伯侄俩合不来。三癞子的爹是独苗,死得早,堂伯也算是至亲,但堂伯对他们孤儿寡母并不十分照看,前几年,因为祖屋分配的事,三癞子认为堂伯有意欺负他们娘儿俩,曾经当着堂伯的面将神龛上的香炉钵一棍子打了个稀烂,还扬言:“分不好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有些六亲不认的跋扈。三癞子的狠劲村里人都领教过,没人敢出面劝阻,要不是村干部出来做调解,一面规劝一面威吓,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虽说三癞子与亲堂伯几乎反目成仇久不往来,但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关键时刻他岂会出卖自己的亲堂侄子?难道他也为那“一千元奖金”利令智昏了?不应该呀。要想举报拿奖,也得到乡派出所找张副所长和王警官,跑这儿来报信给秀兰听,又语焉不详地卖着关子,算哪档子事嘛。
顺财、秀兰甚至堂舅佬张副所长差不多都认准了是三癞子造的“孽”,刘太能冷不丁来这一出,这是要“大义灭亲”么?秀兰一时实在想不明白,这刘半仙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是太能叔啊,您老可别是拿我们家寻开心吧?天晓得丢了的犍牛牯回得来回不来呢!”秀兰冲刘半仙笑了笑,一恍惚,剁猪菜的刀差点儿就剁在了捏猪菜的手指头。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是真高兴还是强装高兴。
“侄媳妇,你看你叔我这像是吃饱了饭没事寻你开心的样子么?我这一卦可是下了真功夫,算得很准的,如果不准,到时候你拿鞋板底掌我的老嘴,如果准了,到时就管我一壶上好的侗茶,说好了可要不掺红薯藤的。”刘太能別的爱好没有,就好这一口广西三江出产的地道的侗茶,酽酽的,醇醇的,特别够劲,走到哪里都是开口就讨侗茶喝。
秀兰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将沾满了猪菜的手往裤腿两边揩了揩,就说请刘太能进屋喝茶吃夜饭。请喝茶是诚恳的实话,吃夜饭那是顺带的客套。
“不喝了不喝了,先留着,改天再来喝。天要黑了,我得回去了。记得交代大侄子,千万别着急,这两天多留心周边的山沟田坎,说不准哪时牛就自己回来了,得小心看着。”也不等秀兰去灶屋端茶,刘太能又摸打着走了,身后的雪泥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老鞋印,活像他顺手丢出的一溜卦牌,透出一些不阴不阳的玄机。
宁愿信其真不愿信其假。目送着刘半仙踉跄的背影,半信半疑的秀兰,心里居然活络亮堂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告诉顺财。拿起的手机又放下,她决定还是等顺财回来再和他说。
顺财到堂哥顺发家去帮忙熬红薯糖,直到天黑尽了才回家来。
村子里别的出产不值得称道,这红薯糖可是出了名的滑溜香甜,成色特别黄爽。红薯糖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但也很讲究,把上好的红薯煮熟后,杵烂捣碎成糊状,再撒上事先发好的谷芽坯,然后盛在大锅或大陶缸里发酵。过几天,发酵的红薯糊香气散溢出来,用手撩起一点放嘴里一尝,感觉甜度够了,就用滤布把整锅整缸的红薯糊过滤,滤出的渣渣拿来喂猪,含糖分高,猪又特别爱吃,最是长膘,喂出来的猪肉也特别肥美香嫩。滤出的汁水就拿来熬糖了。这滤红薯糊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巧活,一是滤布不能选太粗,太粗汁水容易混渣渣,熬出来的糖就不滑溜清爽了,成色显黑不中看,还容易糊锅;二是滤布不能太细,太细了汁水就出不来,全包浆在渣渣里,出糖率自然也就低了。再就是过滤时使的力气也讲究,力道要均匀,要绵长,不能操之过急,糊糊中的糖汁水也很考验人的技巧和耐性,像打太极,你得顺着它的性子,轻揉慢捏,一丝丝地让它流出来。熬糖的火候的掌握最为要紧,千万不能大火过猛,要文火要匀称。糖水烧开起便开始拿特制的糖板在锅里均匀地搅动,中间基本不能停顿,一直到成品糖出锅。当糖水熬到用糖板搅起来成一条不再间断的丝线,暗红中泛出金黄,就可以出锅了。
顺财是村上熬糖的一把高手,但凡说得上话的人家,每年年节熬糖总会请他去主锅,当然一般也是要收辛苦费的。自家兄弟那就另当别论了,何况人家还刚帮着到处找牛呢。
顺财一到家,秀兰就把刘太能来说的话重复给他听。顺财却是一脸的不屑,道:“这个老牛鬼蛇神,你信他瞎掰个卵蛋,哄小孩开心呢。想喝好茶就来喝两碗,别来我面前抽风,不嫌犯老贱!”
“人家又没说非得要喝你的茶,我请他喝,他还没肯喝呢。”秀兰有点儿不服气,“万一要是被他说中了呢?难道你不愿?”
“好好好,那敢情好,我愿,当然愿了。”见秀兰不高兴,顺财不敢再缠死牛筋,就进灶房去帮秀兰舀猪潲。
众矢之的难辩白
转天,案子就破了,偷牛贼不是别人,正是隔壁村的三癞子。这是派出所张副所长电话里亲口告诉顺财的。不过人是抓到了,牛却还没有找到,这家伙死扛呢,不肯招!
早上,躺在床上的三癞子,正手拿着一本故事书在打发无聊的时光,外面就进来了几位警察。
“你就是三癞子?”
三癞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地回答道:“我是。”
“起来跟我们走吧。”警察的脸上显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要是在以往,三癞子一定会撒腿就逃,他三层楼的窗户都跳过不知多少回了,每次都是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唯一一次没跑掉的是在一个狗肉朋友家睡觉睡迷糊了,手铐上手了才反应过来。不过这次他真的是虎落平阳,注定只能束手就擒——断成两节的小腿骨刚接上没几天,还不能下地行走。
“我又没犯什么事儿,你们凭什么抓我……”这个几进宫的江湖老贼,一边嗫嚅着,一边还想故作镇定。
“去了你就知道犯什么事了!”警察给三癞子戴上手铐,提溜着往门外去。
三癞子的娘在灶房煮猪潲,见有警察来家抓儿子,知道不争气的儿子又犯事了,慌慌地跑出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死死地拉着警察的衣角,哀求道:“警察同志,求求你们别带我儿子走,眼看要过年了,请你们再宽限几天,先让他在家过了这个年,等腿脚灵便点儿再收他进去!”
警察没有理会三癞子的娘,将她拽衣角的手一把掰开,老人一踉跄便仰天跌翻在地。
三癞子看着可怜兮兮的老娘,就忘记了脚骨头的剧痛,觉得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老太婆实在丢人现眼,一点儿常识也没有,哪有警察会听你一个老太婆干号的。还什么宽限几天在家过个年,等腿脚好利索再收进去。人好利索了还收得着么?你当警察是吃干饭的白痴,用屁股想事情的?
三癞子咧咧嘴,本想宽慰一下不知所措的老娘,却发觉自己平常的英雄气不知泄到哪里去了,只低垂着脑袋僵在那里,再也放不出半句屁来。
进了审讯室,三癞子就不打算顽抗抵赖了。他不止一次品尝过顽抗抵赖的滋味,那真是不好受的。更何况现在自己有伤在身,已经够受罪了,若再给这些冷酷的警察一折腾,还不被整个半死?察言观色之后,他决定主动和盘托出,以求“坦白从宽”。
三癞子交代,前些日子的确在邻县又“干了一票”,撬了一所学校,不过,遗憾的是最后没有得手。因为放寒假,他以为学校没人,便麻着胆子去偷学校的电脑。没想到被学校留守的保安发现追上了,他逃跑中慌不择路,从高高的围墙一跳而下,由于不熟悉地形,结果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一不小心跌断了小腿骨,还好没被当场逮住。逃脱后,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混江湖的草药郎中,在那里接好了骨头,偷偷溜回家来静养,还骗他娘说是在外面做工跌伤的。
“不管哪个问起我,你只说在外面打工,也没捎个信儿回来,千万莫讲我在家里。”三癞子一再叮嘱道。
老人对儿子的话没有几句是信的,她知道儿子在外面不学好,这回拖条断腿回来,肯定也没干什么好事。但胆小的她从来不敢違拗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子,只有暗自伤心落泪,哀叹自己八字不好命相苦。
警察对这个意外的破获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致,他们关心的重点是“偷牛”案,他们认为三癞子是在耍滑头,就反复告诫他要“老实交代”,别想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然而,不管警察怎样威逼诱导,偷牛的事他就是不肯承认。
“你是几进宫的人了,你自己说说,你们周边几个村子,还有哪个年轻后生,像你一样成天惦记着偷鸡摸狗的事?”审讯的警察有点儿沉不住气,开始失去耐心。
“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嘛,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偷过牛。要是我做的,情愿天打五雷轰!”三癞子觉得很冤枉,指天划地发起毒誓来。
对天发誓也没人相信。见三癞子依旧矢口否认,警察便提醒说,有人看见他一大清早牵了头牛牯在山间雪地里转悠。“你敢说那不是你偷的牛?”
“你们肯定搞错了,那一定不是我。我真的是被冤枉了。”三癞子近乎歇斯底里。
“你最好老实点儿,这里是审讯室,你搞清楚,抵赖是没有用的,到时候只会罪加一等。现在是扫黑除恶,是严打,抗拒是要从重的,你可仔细掂量着轻重!”三癞子受伤的小腿被坚硬的大头皮鞋狠狠地蹬了两下。
三癞子感觉到接好不久的腿骨似乎“咔嚓”了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左腿的伤处传到脑门,三癞子痛苦地龇着牙,整个身子顿时瘫软下来,
“是的,我承认,我是有过偷顺财家牛牯的念头,但最终我也没下手。我发誓这次确实不是我干的。”
“你怎么证明牛不是你偷的?还要来两脚才舒服吗?”警察用手掌狠狠地拍着桌子面,发出“砰砰”的警示声,他们可不会轻易被一个耍花招的惯犯忽悠。
“好吧,我招我招。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三癞子委屈地耷拉着歪瓜似的光脑壳。
三癞子供认,他与顺财是有过过节,也早就想过偷他家的牛来解恨。说起三癞子最初如何想要偷顺财家犍牛牯,那还真是让人长了见识。
“狗日的顺财,他想搞人家的老婆,老子气不过,老子就想着搞他的犍牛牯,断了他的财路,看他还牛B不牛B!有了几个卵钱,就想睡人家的女人!哼哼,碰上三爷我,老子就让他的桃花运变成桃花劫!”三癞子的英雄气概似乎又附体了,口若悬河起来,但这末路的“英雄”,到底有些心虚气短。
人家老婆怎么会让他三癞子如此耿耿于怀?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倒不是人家老婆的缘故,而是犯了他三癞子的忌!
原来,这莲花早已是三癞子的暗中相好,不明就里的“骚公鸡”顺财,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也想打他相好的主意,太岁头上动起土来,这还得了!
睚眦必报的三癞子决定以牙还牙,明打明找顺财干架实不可能,名不正言不顺,弄不好自己与莲花的私情就露出马脚了,这样反而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太不划算。于是他暗中起意要偷掉顺财的犍牛牯,来解这心头之恨。
没承想,顺财家的大黄狗太猖獗,几次三番地与心怀叵测的三癞子过不去,有它守护着,莫说近不了牛栏,就连屋场都很难靠拢。
三癞子便搞来毒狗灵,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畜生做了个哑巴饱死鬼,然后一麻袋兜了,拉到县城卖给夜市场,任顺财在村里咒人祖宗三代,他只猫在背后得意地冷笑:嘿嘿,老子还只给你放了个药引子呢,这回好歹让你知道粑粑是米做的!
顺财做梦也料不到大黄狗被偷,只是犍牛牯被盗的前戏,三癞子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只不过那是秀兰闹回娘家之前的事了。
但真正临到要牵牛的时候,心狠的三癞子还是犹豫了。至于为什么犹豫,直到现在连他自己也没整明白。或许这也与自己的相好莲花有关吧?
三癞子曾经在与莲花幽会的时候,不经意间表露出对顺财的厌恶与痛恨,告诫莲花:“少与那个‘骚公鸡黏糊!”还几次扬言要“收拾”顺财,甚至威胁早晚让顺财家的犍牛牯变成下酒的牛腊巴。
这回顺财家的犍牛牯是不是三癞子偷的,莲花心里本没有底儿,但为了那一千元的“悬赏”,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向派出所告了密。派出所就当成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去查,最终将三癞子抓获归案。这是很久以后也没人知道的一个秘密,顺财不会想到,与她有过节的秀兰不会想到,毫无疑问,蹲在看守所里的三癞子一直被蒙在鼓里,绝对“万万没想到”。
人们在传颂公安如何神奇破案的同时,却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刘太能。
“说不定是刘半仙报的案!要不公安怎么那么快就抓到了三癞子,他又怎么知道犍牛牯会自己回来?”人们一致认定是刘半仙的报复所为。虽说他与三癞子那点儿家庭瓜葛长年不解,三癞子也的确曾对自己的亲堂伯口出狂言,但毕竟也没真正做出过伤害他的事来,他这样报复自家的亲堂侄子,如此不地道不磊落,真的心够狠辣了!人们对三癞子的被抓固然拍手称快,可对如此“大义灭亲”的刘半仙却也有些不齿。
警察追问三癞子犍牛牯的下落,三癞子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确切。面对警察电火般的目光,他強撑着筛糠的身子,一会儿说牛在路上转手给陌生人了,一会儿又说牛被牵到贵州的大山里杀掉了。至于到底在哪里下的手,他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最终没能审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结果,案子能不能算破了?主管的张副所长有点儿哑然无奈,他不知道如何向堂妹堂妹夫交代。
损失指定是追不回了,就算把三癞子的皮全扒了也熬不出两钱油来。他那寡妇老娘还在吃着低保呢。
欢天喜地牛归家
天刚放亮,顺财照例起床去上茅厕,刚一开门,便吓了一跳,他分明看见远处的草籽田里,有头牛正在转悠着啃草籽苗。没看走眼,正是自家丢失的犍牛牯。
“秀兰秀兰,狗日的刘太能说中了,草籽田里有头牛,像是我们家的犍牛牯,真是它自己走回来了咧!”顺财奔到床前,一脸掩饰不住的狂喜。
“真的?”秀兰一骨碌从被窝里翻起来,都忘了自己夜里什么也没穿,“堂哥不是说牛被三癞子杀了吗,你没看错?”
“错不了,就是我们家的牛牯子。”顺财又折回屋前的地坪,望着远处的草籽田,再次验证。
顺财和秀兰一前一后往草籽田里飞跑。
日盼夜盼的犍牛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两人抱着犍牛牯久久不松开,就像失散的亲人终于幸福团聚。
“我的神啊,该不是做梦吧,我们的犍牛牯真的自己就回来啦?”秀兰倚靠着啃草籽苗的犍牛牯,喃喃嘀咕着,用力掐一下自己的手臂,知道疼,千真万确不是做梦。又掐一下顺财,问他是不是在做梦,顺财说他做的梦准了。
“老天爷开眼啦,老天爷开眼啦。”秀兰激动得扯开喉咙大喊起来。
“哞——”几天不见的犍牛牯缓缓抬起健壮的头来,冲着远方叫唤了两声,声音高亢嘹亮,意味深长,穿过田垅上空,蔓延开去。顺财听不懂犍牛牯的意思,心里头高兴,也情不自禁地伏在犍牛牯粗壮的腰背上,嘴里幸福地骂着“娘卖屄的,你还知道给老子回来”,眼泪就哗哗地出了眶。
牵牛回家的路上,秀兰白了一眼顺财,说:“你不是说刘太能瞎掰吗,怎么还真给他掰回来了呢?”
“他瞎子狗碰稀屎,这回真给他撞准了,嘿嘿。我炉炕上那包没开封的好侗茶全留给他,晌午我就给他送过去。”顺财在犍牛牯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拍,还是那么硬朗巴实,只是略显消瘦了些。
不出半天,顺财家的犍牛牯自己走回来的消息便在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还知道了之前刘太能为他们家掐算了一卦,于是就有人唏嘘顺财家走了“狗屎运”,门板也挡不住。
对于犍牛牯就这么无端地失而复得,高兴之余的顺财仔细一掂量,还是免不了有点儿纳闷,刘太能怎么就掐得这么准呢?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乡亲们关于刘半仙的种种议论,也触动了顺财的神经。
但不管怎么样,他家的犍牛牯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正在牛栏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饲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懒得再去想那么多了。”顺财自言自语。
秀兰迫不及待地将犍牛牯回家的消息告诉了派出所的堂哥张副所长:“哥,我们家的犍牛牯回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张副所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真的,是犍牛牯自己走回来的,你看嘛,现在正往牛栏里赶呢。”秀兰说罢,又拿手机拍了一张犍牛牯回家的图片,微信发给堂哥。
张副所长一脸茫然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
然而有图有真相,应当是千真万确了。
“是不是三癞子还有同谋,知道三癞子被抓扛不住,就偷偷把牛给放回来的——那他怎么又交代说把牛杀了呢?这回我得好好再审他一审,满嘴跑火车,耍我呢,个王八蛋,老子不整死他!”
怎么审怎么折腾是堂哥张副所长的事,不关秀兰与顺财的事。
顺财正在给犍牛牯喂草料,猛听见外面有人在呼唤:“请问顺财兄弟在家吗?”
顺财从牛栏屋出来,见是邻村的张长发。
张长发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口的地坪里,满脸红光。
顺财与张长发并不十分相熟,但也还算认得,十里八乡的倒没有几个不相识。但几十年来基本没有打过交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唱的又是哪一出?
“是长发兄弟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什么事么?”顺财不好轻慢对方,来者就是客,得有待客之道。
“嗨,我是专门向兄弟道谢来的咧!”张长发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向我道谢,这是从哪里说起?屋里坐,屋里坐。”顺财搬两张板凳到堂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从无交情的张长发要谢他什么。
张长发将礼物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便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起事情的原委,竟是一桩欢喜姻缘——
张长发家的母牛最近打栏走风,正愁找不到好的犍牛牯来配种,谋划着要不要去邻县的良种畜牧场配。哪知道狗日的母牛姻缘这么好,前些天,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头犍牛牯,自己跑到张长发家的牛栏边,大概是闻到自家母牛发情的气味寻来的。还没等发现,母牛便打脱了牛栏枋,跑了出来,两头不知羞耻的畜生叫唤着跑到屋外空阔的地坪里自个儿圆房,当着天地交媾起来了。张长发见自来牛到家,一看就是头健壮剽悍的好良种,又主动配了自家母牛,暗自欢喜,就想先把这事隐瞒起来,让牛牯多住几天,直到为母牛配种成功,再放牛牯回家,并随牛牯登门致谢。
乡里老规矩老风俗,母猪母牛配种是农家大事,自家“姑娘”发情期到,必须在成事之前,带着丰厚的犒赏和礼物到脚猪公骚牛牯的主人家登门延请,当然还得有定数的礼金,一般脚猪公一次是68元,骚牛牯一次是168元。成不成功不关脚猪公骚牛牯主人家的事,一次不成功,二次再来牵,还得按原来的礼数不变。请猪郎倌牛郎倌办好事,即便事前没有准备,事后也一定得把礼数补齐了,不然将来会对自家母猪母牛生产不利。
张长发心里既高兴又惆怅。这些天来,犍牛牯一直伴着自家的母牛,尽到了新姑爷的能耐,配种成功了,意味着几个月后将有优良基因的小牛犊出生。可牛牯还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个礼数怎么还呢?不还礼肯定是要不得的。左打听右打听也没打听出个结果来。这可把人给急得不得了。
碰巧前两天刘半仙进屋来喝茶,偶然说起隔壁村顺财家的犍牛牯走失了好些日子。张长发就估摸着应该没错,顺便告诉刘半仙,他家正好来了一头大牛牯,现在给走风的母牛配种,一准是顺财家的牛牯,因为这两天要去亲戚家帮忙办喜事,想请托刘半仙先带个话转告,叫顺财家别着急,隔天就送回去登门致谢了。
谁知道,今早一早起来,发现犍牛牯自己跑不见了,一定是自家母牛配种成功,不再搭理牛牯,牛牯受了冷落,觉得没趣了才自己走的。一下没看护好,让牛牯自己回家了,心里有些愧。后来知道犍牛牯平安回到主人家,张长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就说嘛,刘半仙怎么那么信誓旦旦说得板上钉钉,原来他早已知道了。这狗日的装神弄鬼,没说实话呢!”顺财恍然大悟,就在心里恼恨刘半仙。
“按理早应该来致谢的,碰巧有个亲戚办喜事,推不掉,过去帮了两天忙,回来就耽搁了,害得牛姑爷独自回家——順财兄弟,迟来千万莫怪,千万莫要见怪哈!”
顺财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怪也没卵用,犍牛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经张长发一番解释,顺财猛然意识到,原先只晓得让犍牛牯卖力气干粗活,却忽略了它也是一个风华正茂、充满了青春荷尔蒙、向往幸福爱情的单身王老五呢。难怪最近犍牛牯老是不安分,性子躁,时不时对着天空乱叫唤,敢情是闻到母牛打栏发情的气息,这才背着主人不管不顾地私奔幽会,独自偷欢去了。
“娘卖屄,你个没心没肺的畜生,竟敢背着老子,自己跑去欢喜,连家都不管不顾了。再敢这样出去乱骚情,看老子不骟了你的牛卵蛋!”顺财在犍牛背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张口骂道,骨子里却透着些将心比心的暧昧与体贴。
这么说来,犍牛牯真不是三癞子偷的了?顺财的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丝丝隐隐的失落,这样的真相与结局,似乎并不是他现在想要的。而吴老哥说的那个人,只是和三癞子长得有些像的牛贩子。
“但不管是谁,也不能就这样轻易便宜了狗日的三癞子!得让堂哥把三癞子偷牛的事办成铁案,要将这个强盗惯偷与流氓数罪并罚,至少判他个十年八年,挫挫这孙子的锐气,免得一下又放出来祸害人!”
顺财打开手机,给派出所的堂哥打电话,电话通了,人却僵在那里,他不知该如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