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棠

杨本堂

尚汝良来到辽左，在一家银匠铺当了小伙计。

店里还有个伙计，比尚汝良大几岁，人们都叫他小马。尚汝良和小马住在店铺的后院，一道高墙，外边是条胡同。夜间小马时常翻墙出去，很晚才回来，回来给尚汝良买点儿零食吃，求他保密。

这天吃罢晚饭，小马神秘兮兮地说：“今天哥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说罢俩人翻过高墙，拐弯抹角来到了一条街上。街上家家门前站着油头粉面的女人，见了男子就扭着腰上来招呼，尚汝良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低着头，躲闪着。

小马把尚汝良带进了“海棠院” ，里边几间屋子，门楣上写着“秋海棠”“红海棠”“春海棠”……小马两人走进了“白海棠”。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坐在那里，紧锁着眉头，无精打采，见他们来了，急忙倒了茶，端上了果盘。小马和白海棠是老熟人，俩人打情骂俏，聊得火热。尚汝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很不自在，只顾喝茶水嗑瓜子。白海棠却时常把目光施舍给他，问他多大了，听说小她两岁，让尚汝良叫她姐姐。

回到店里已经半夜。小马告诉尚汝良，这种叫“打茶围”，更进一步就叫“拉铺”，不过要很多钱，半年的劳金也不够拉一回铺。

白海棠惹人喜歡，尚汝良跟着去了几回。

小马回家奔丧，尚汝良一个人去了海棠院。俩人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当听到尚汝良还没娶妻，白海棠的脸上放出了光彩，马上唤上来酒菜，亲自为尚汝良把盏，俩人推杯换盏畅饮起来。

尚汝良醉了，白海棠也醉了。尚汝良醉了三分，白海棠醉了七分，搂住尚汝良的脖子放声大哭，说她不姓白，白海棠是她的艺名。她五岁被拐卖，已经不记得亲生父母，只记得家门前有条河，出门办事都是坐船……这一夜尚汝良睡在海棠院，和白海棠海誓山盟，做了夫妻。临走白海棠拿起一支攒珠凤说：“这个值几个钱，把它当了，想我的时候就来。”

尚汝良很快把钱花光，白海棠皱着眉头说：“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你应该为我赎身，回家去过日子。”

尚汝良的五官纠结在一起，叹着气说：“我是个穷光蛋，哪有钱赎你。”

白海棠回身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边金银首饰，毫光四射，看得尚汝良两腿发软，差一点儿跪下来。

“这是我十年攒下的积蓄，变卖了为我赎身，剩下的置办些田产，足够咱们以后过日子。”

尚汝良激动得涕泪涟涟，接过匣子说：“我明天就回家，把房子收拾收拾，马上回来接你。”

白海棠说：“房子不要太好，有屋住就行，快去快回，不要让我等得太苦。”

尚汝良走后，白海棠拒不接客。天天盼，月月盼，雁南飞，雁北归，秋水望穿也不见尚汝良的影子。老鸨子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为这样的人不值得。白海棠不信，他一定是家里出了事，求老鸨子放她出去，去关里找尚汝良。老鸨子见白海棠心坚如铁，再也不是她的摇钱树了，留着也是白吃白喝的赔钱货，于是发了善心让她走。

白海棠雇了一辆马车，一路西行进了山海关。在抚宁城住了一宿，第二天过了洋河，面前一条大道，大杨庄就在前面。对面来了一位骑驴的老头，白海棠叫车夫停了车，跳下车来。

“大伯，庄上有个叫尚汝良的么？”

“有的，你们认识？”

“他是我夫君，说接我回家，两年没了消息。”

白海棠把和尚汝良的事说了一遍，老头怔怔听着，脸色由青变紫，摆摆手说：“听大伯说，你回去吧，这个人死了。”

白海棠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靠在车辕上，“怪不得不来赎我，原来真的出事了。” 说着眼泪刷刷地滚下来。

“姑娘回去吧，见不到他了。”

“老伯，他埋在什么地方，坟在哪儿？”

老头连打着唉声，把手一挥，骑上驴就走了。

白海棠付了车钱，朝着孤零零的新坟走去，扑在上边放声大哭。哭她的思念之苦，哭她凄楚的身世，哭她的人去财空，哭她的终身无靠。哭得洋河呜咽，哭得树林悲号，哭得农夫心焦……人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从哪里来的，和坟里埋的老光棍是什么关系。

中午干活儿的人回家吃饭，后晌来的时候，发现柳树上吊着一个人……

杨举人访友回来，后悔得扇自己的嘴巴，跺脚骂自己做了孽。他以为撒个谎，说尚汝良死了，姑娘会死了那条心回去的。他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尚汝良拿了她赎身的钱回家抖富，盖了七间连脊的大瓦房，一颗夜明珠捐了个贡生，两个月前娶了高家的大小姐……没想到一个烟花女子会这么痴情，这么烈性。唉，要是不去访友就好了。懊悔之余，杨举人为白海棠买了棺材，找人装殓，埋在了洋河岸边的高岗上。

高小姐生了个女儿，就再也没有生育。女儿七岁的时候，时常低头看胸，她很好奇，一个与生俱来的粉白色斑块，变得越来越好看。她解开扣子让娘看，娘让爹也看。尚汝良看了脸色大变，白毛汗淋淌在脸上，张大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图案再熟悉不过了，白海棠的两个乳峰之间文着一朵同样的海棠花，事情咋会这样？

高小姐反倒觉得挺美，给女儿改了名叫“海棠”。每叫一次，尚汝良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头发根子发乍，后背上嗖嗖地冒着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