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三题
2020-09-22简默
青海湖:溯河洄游的乡愁
在海北藏族自治州府驻地西海镇,为了与我们座谈交流,来自山东省直各部门和四市的援青干部,分别从各自的工作岗位来了。一位在刚察县的援青干部对我说,明年再来吧,我陪你去看湟鱼洄游。
我知道,每年初夏到盛夏,青海湖中的湟鱼都要开始洄游,这对湟鱼是雷打不动的天大事兒。此时已是深秋,金银滩草原上满目苍凉,远处祁连山为雪白了头,洄游的湟鱼早返回了青海湖。而流经刚察县的泉吉河边,则是观看湟鱼洄游的最佳地点,“半河清水半河鱼”的奇观就发生在泉吉河。
世上哪儿的鱼最多?当然是水里的鱼最多。水有大有小,比如江河湖海,它们都是水的容器,也是鱼的容器。青海湖是咸水湖,湟鱼是生活在湖里屈指可数的几种鱼之一。洄游对鱼不是啥稀罕事儿,但湟鱼洄游自有其文化意义,说其是一种文化动物也不为过。每年初夏,气温缓缓回升,青海湖周边雪山上的积雪和冰川渐渐消融,一股股水汇流到一起,冲过草原,泛开星星点点的绿意,进入河道,冰封一冬的河水重新潺潺流淌。湟鱼游入每一条流进青海湖的河流中,这些河流都是淡水河,它们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逆流而上,向着祖祖辈辈相传的水域拼命游动。它们摇鳍摆尾,你碰着我,我蹭着你,漆黑色纺锤形的身体和淡黄色的鱼鳍塞满了河道,河水一下子暗了下来,仿佛河道里水遁身了,只剩下了鱼,又似乎谁从天抛下了一顶黑斗篷,河流的黑夜提前降临了。它们母鱼在前,公鱼尾随其后,排成纵队,一路经过拦河坝阻隔、小支流搁浅、鸟类捕食等关口,在水流的不断刺激下,性腺发育成熟了,游到流水平缓的河道里,这儿是它们的出生地,也将是它们孩子的出生地,它们产卵受精后将卵留在这儿,自己则在休养生息中,追随一场大雨或某个节气,重新顺流回到青海湖。那些鱼卵睡眼懵懂,望着各自父亲母亲的背影,听着河流哗啦哗啦的歌唱,孵化了,像一个个音符,纤细、稚嫩、欢快,游弋在河流的五线谱上。
湟鱼洄游时,恰逢候鸟集中繁育季节。鸬鹚、渔鸥、棕头鸥等守株待兔似的等候在岸边,探出长喙或利爪捕猎着湟鱼,在鱼与鸟的较量中,湟鱼永远居于下风,它以付出众多同类生命为代价,赢得了有限的生存水域。这情景让我油然想起东非角马,它们为追逐青草和水源,不得不行进在大迁徙路上,在陆地、在水中,接踵遭到狮子、豺狗、鳄鱼的袭击,成为这些“狠角色”的口腹之物。还有水的流速,水能载湟鱼,也能灭它顶。我说的是如果碰到上游下暴雨涨大水,就在一眨眼,逆流向上的湟鱼会被兜头冲下来,九死一生的溯河之路打了水漂,回到原地,重新闯关……
亿万年前,那时黄河还不浑浊,鲤鱼在河中自由自在地游弋,那时这世上还没有人的踪影,一切都遵照自然法则按部就班地繁衍。暗暗蓄积力量的地壳运动,截断畅流无阻的黄河,日月山猝然隆起,围堵形成堰塞湖,一部分鲤鱼彻底地脱离河,永远地留在了湖中,望河兴叹说的就是它们。又过了千万年,堰塞湖拓展成一个巨大的咸水湖,习惯淡水的它们不得不逐渐地适应这咸水,鳞片一片一片地脱落,变成了无鳞鱼。当这个堰塞湖被唤作青海湖时,它们也作为一个新物种,随之被命名为青海湖裸鲤,但它们更广为流传的名字却是湟鱼。尤为神奇的是,都说鱼有记忆,它们就脱落身上的鳞片,单单留下鳃处几片鳞片,仿佛特地以此来怀念那条姓黄的河,那片淡至无味的水域,它们遍布珠玑似的鳞片的祖先。它们一年一年地溯河洄游,从咸水游到淡水,是在一遍一遍地努力寻找曾经的故乡,重温过去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在一条条河流蜿蜒的臂弯间,在温暖的产床里,产下自己的卵儿,让它们从一粒粒卵儿开始,记住自己的出生地,安享一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然后顺着一场大雨一气漂回自己的父亲母亲身边。有时今年溯河洄游的湟鱼,与去年孵化后贪玩滞留河中的湟鱼,借助某场不期而至的雨水,在半路迎头遇见了,它们都在第一时间嗅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彼此摆摆尾巴打个招呼,侧身让过对方,继续朝着各自的上游和下游游弋。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被乡愁紧紧缠绕的人。父亲自济南医专毕业后,被热血沸腾的理想怂恿着,惜别在沂蒙山腹地砸坷垃的父母亲,来到大山深处的黔南小镇沙包堡;外公追随部队撵着战争的尾巴,却因为一场疟疾被迫滞留在了黔南县城荔波,病愈后留在这儿参与剿匪,生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姨舅们。在我们这个家庭,别的不说,单说日常饮食理想,父亲吃面食,母亲食大米,生在长在这儿的我和弟弟不自觉地往母亲碗边靠了靠,也选择了米饭。打我记事儿起,便记得隔上几年,父亲就从沙包堡出发,先到邻近县城,乘上绿皮火车,一路哐当哐当,经过三天四夜的颠簸与煎熬,终于下火车,上长途客运车,回到沂蒙山区那几间麦穰草覆顶的小土屋。我十二岁那年暑假,开学就要升入初中了,父亲带着我和弟弟,第一次走了一遭这路线,我才真切地体验到父亲返乡之路的艰难与窘迫。火车到上海,我们仨下车,住上一晚,第二天下午继续倒火车。我诧异地发现,平时沉默的父亲话突然多了起来,兴奋写在了脸上。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是觉得父亲和平时不一样,现在想父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到了上海,再往前就是故乡了。也许在父亲眼中,上海是一把刀,拦腰斩断了故乡和异乡,这当中的距离,又岂是一碗米饭和一个馒头所能说清道明的,他终于又能够吃到故乡鏊子上揭下来的热气腾腾的煎饼了。事后我才知道,父亲这次返乡是蓄谋已久的行动,他几年前已经生了回山东的念头,悄悄地开始实施了。不到一年后,我们举家迁回了山东。
在对待举家北迁这个问题上,母亲经过了漫长的犹疑与动摇,这成为父亲唯一的阻力和障碍。母亲生在荔波长在荔波,她所有熟悉的社会关系,包括父母兄弟姊妹们都像蒜瓣一样,散落在贵州各地,每逢春节或有重要事情,不等父母亲召集,他们仿佛候鸟纷沓飞来,聚拢在蒜梃子似的父母亲身边,这让她既温暖又踏实。举家北迁至山东。人生地不熟,远离父母兄弟姊妹们,有事不知跟谁去商量,母亲咬紧牙关不松口,本不善言辞的父亲有些无可奈何了,但他不气馁,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母亲。面对父亲的密集攻势,母亲的心像春天的田野慢慢地蠕动了,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冷不丁地问父亲要去的地方能吃到大米吗。父亲一下子乐了,他清楚生在长在南方的母亲,胃口被米饭培养得坚如磐石,大米对她不仅是赖以生存的物质,更是她精神上的慰藉与寄托,母亲问起这个,说明她从一日三餐出发,开始考虑北迁的可能性了。父亲蛮有把握地说能,母亲放心地下了决心,洒泪挥别父母兄弟姊妹们,跟随父亲来到陌生的北方。
上班的母亲享有三年一趟的探亲假,她每三年必定往返贵州和山东之间一趟,那时高铁还没开通,乘飞机要到济南去,机票也不报销,母亲舍不得花这钱。她沿着当初我们举家北迁的路线,继续采用当初我们的方式,上了火车下火车,再倒火车,然后坐上长途客运车,回到自己的父母亲身边。仅风尘仆仆地往返奔波在路上,差不多就要一周,而依偎在父母亲身边,与兄弟姊妹们团聚,加起来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从到开始陪伴着父母亲,总想将这幸福和满足一分一秒地拉长,一天变成两天,甚至三天,离开时仍依依难舍,泪眼相对。回到山东不等歇息过来,又开始期待下一个探亲假,却觉得时间漫长如抽丝,思念疯长似窗外的爬墙虎,一夜之间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母亲退休了,自由了,三年一趟的探亲假待遇也没了。但母亲习惯了,这么多年,三年一趟地往返两地走娘家,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惯性,推动着她不知疲倦地往返于铁路线上,是支撑她好好活着的主要意义,她未来的生命如车轮下的铁轨铺展向远方,目的地是被层层包裹于群山中像果核一样的荔波,那儿有生她养她的父母亲。她继续自己三年一趟的探亲之路,走着走着,外公没了,娘家塌了一半;继续走,外婆也没了,娘家彻底塌了,剩下兄弟姊妹们散落在各地。父母亲是根,深深地扎在泥土中,儿女们都是瓜,大大小小的瓜,即使分散得哪儿都是,父母亲也能从根上伸出一条藤,亲密地串起他们。现在根没了,藤枯萎了,每一个儿女都成了孤独的个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似乎很难将他们聚拢到一起了……
在山东,我几乎同时遇见了两个人,他们都与青海湖有着不解之缘。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晋华。他的父母亲在青海湖畔一座偏远小县城,他跟着叔叔一家在山东上学。他的父母亲都是山东当地人,是啥时因何到青海的,我们都不知道。晋华爱好武术,他叔叔家在永兴路边的一个院落里,院落很大,空荡荡的,泥地坑坑洼洼。下午放学后,晋华常常叫上我们几个人,到他叔叔家玩,看他练练武术。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舒腰探臂曲腿闪转腾挪的情景,他大吼一声,头左右摆动,长长的头发迎风飘扬,一招一式称得上洒脱。初中毕业后,他没和我们一起考高中,而是打起行囊,乘上绿皮火车,回到了他的父母亲身边,从此我再没见过他。他知道我喜欢文学,到那座偏远小县城后,在当时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用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钱,给我买过几次书,又千里迢迢地寄给我,看得出这些书都是经他精心挑选的,我也一直珍藏到现在。但他却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被时间的飓风刮出了我的生活,我不知到哪儿去寻他找他。在青海湖畔,在金银滩草原,在西宁街头,我都曾想起他,我认真地打量着每一个与我迎面擦肩而过的人,希望能够在人流中发现他,我也知道这是一个痴人的梦话,二十多年的风与尘不知已经将他重塑成了啥样,我真的不敢保证一眼认出他。
另一个是巨叔叔,他是我父母亲的同事。他高高的身量,体形稍胖,黑里透红的国字脸,一看就是晒了很多阳光,略带羞涩地笑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他是土生土长的青海湖边放牧人的后代,在内地黄河边的一所水利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这个中央驻地方水利部门。事情看上去很美,这个部门作为当地唯一的中央驻地方部门,笼罩着事业单位的光环,旱涝保收,这儿交通便利,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来,巨叔叔将在这儿施展他的聪明才智,娶妻生子,营造自己其乐融融的小家庭。谁知他待了一年,就请调回青海,他的年轻同事们都认为他的脑子进水了,青海那么个闭塞落后的地方,能够考上内地学校,毕业后留在内地事业单位,应该算是幸运的,又有几人愿意回到青海呢?但他偏偏请调回去,这不知是他个人的愿望,还是他远在青海的家庭的意愿?听说他曾对一块分配来的同事说,我们青海人不知道是因为恋家还是咋回事,就是想回去,回到青海才算回家。他的请调被批准了,如愿以偿地回到青海了,他被重新分配往了作为长江源头第一站的沱沱河水文站,整天守着沉默如雪山的寂寞,漫长如冬日的冷清,咬牙坚持了十几年。我想象他的国字脸瘦了,更黑了,像最深的夜,覆盖了曾经的红,满口牙齿也渐渐地松动了……
我的父母亲,晋华和巨叔叔,他们都是像湟鱼一样的人,对他们来说,父母亲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乡愁也就在哪儿。他们能做的只有像一条湟鱼一样,溯着父母亲的方向,洄游到他们身边,哪怕待上些日子,甚至永远留在那儿。这是他们内心虔诚的宗教,是本能似的冲动,所有属于源头的东西都在这过程中被记住了。
在章丘朱家峪村,这儿曾是当年“闯关东”大军的出发地,一多半人家的祖辈都有过闯关东的经历。他们的先人主要靠打铁谋生,他们挑着铁匠家什,踏着青石板路,出文昌阁门,大胆地闯向陌生的关东,一路走一路打铁,叮叮当当,赖以活命,攒下盘缠,一直闯出山海关,落脚到东北冰天雪地,老少上阵开荒种地,想家了再一路打铁回来,叮叮当当是形影相随的进行曲,也是慷慨悲壮的伴奏乐,弥漫其中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这样的长途奔波两三年一趟,在朱家峪村内的青石板路上,滚滚车轮刻下了两道深深的痕迹,一道是离乡的痕迹,另一道是返乡的痕迹,灌满的都是血泪浸透的乡愁。
人如湟鱼。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蹚古道、拓北庭、赴金山,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一股股庞大的移民浪潮,就像青海湖一拨又一拨接踵涌至的浪头,到了当地落脚扎根后,因为信仰,因为文化,因为风俗,也因为方言,因为饮食,等等,他们又像一条条湟鱼,溯着去时的路线,洄游故乡。乡愁如风一路吹打着他们,似浪一路助推着他们,回到埋有祖先和自己脐带的地方,身后拽著一无认知的儿女,让幼小的他们开始熟悉故乡的山河、草木与气息,临走时将这些打进包袱,装入胸中,从此做一个有根的人,浑身结满乡愁的人,晒一缕阳光,淋几滴细雨,都觉得幸福无比。
塔尔寺:在指尖种半亩花田
在塔尔寺,大金瓦殿的一个角落,隔着一人多高的橱窗,我第一次被酥油花劈面惊艳了。
这情形像从林芝一路到拉萨,参观西藏博物馆,隔着一人多高的橱窗,我第一次与想象和勾勒了无数遍的唐卡邂逅了,我贴近冰凉的玻璃,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要透过它传神的眉目进入它慈悲安详的内心。
现在有了空调,只要控制住作坊内的温度,便可随时制作和展示酥油花作品。而在过去,展出后的酥油花作品在当夜天亮之前,必须全部焚毁,以示昙花一现的结束。我理解这就像坛城沙画绘制完毕后,刚刚创造了它的艺僧们,不等转身又毫不犹豫地摧毁了它,体现的是世事的无常和空性。
但艺僧们在指尖创造的春天生机盎然,梦想摇曳多姿,鲜花舒卷开合,绿叶脉络清晰,山河曲折回荡,半亩花田次第缓缓铺展……
盐井:盐田桃花相映红
出巴塘,過金沙江大桥,终于驶入西藏境内,打转方向盘,向右一拐,朝着芒康方向。
左边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灌木稀疏,偶尔有黄色、紫色、红色的花影,极细极小,附着在巨大的山石上,迎着飞驰的车子,一掠闪过。右边是金沙江,水呈铁锈红,裹挟着泥沙,黏稠沉重,像一大锅粥,仿佛凝固了。只有江水知道,在水下,金沙江聚拢起多么强大猛烈的力量,勇往直前地向东奔流。它有充沛的肺活量,憋不住时,不知不觉地就喊出了声,隔着车窗,水声汩汩滔滔地涌了进来。
山随水走,水围山转,坚硬的山与柔软的水配合得是如此默契,谁都不会冒犯谁,一路以坚实的臂膀和豪放的呼吸送我们向前。牛埋头静静地咀嚼着时光,走着走着就上了公路,开始是三两头,紧接着成群结队,哞哞地叫唤,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堵住了路。有司机性子急,频繁地摁着喇叭,响亮的喇叭声破空穿云,飘荡在山与水之上,然而那些牛头都不抬,有的缓缓挪动,几乎看不出在动,有的原地完全不动,夸张地反刍着青草,嘴角漾着青青沫儿。司机无可奈何了,不再徒劳地摁喇叭,趴在方向盘上,或仰靠在座椅上,闭眼休息。在内地车水马龙的公路上,你基本看不见这样的景象,但在西藏,在乡间沙石路上,在通往城市的柏油路上,遍地牦牛,还有羊群、黄牛,随意走着就上了路,一切都那么漫不经心,时光悠闲如头顶的云朵,没风吹过,白天黑夜都在那儿,这就是西藏的生活状态和节奏,人落在牛后面,慢悠悠地活着……
车子穿行在横断山脉隐秘的深谷中,澜沧江至此拐了一个S形弯,西藏芒康县下辖的盐井乡就藏在这个弯的东西两岸。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盐井就在不远处,但由于塌方,需要停车等待清理后才能通过,只能坐在车中望“井”兴叹。两岸山脉连绵,植被稀少,山体裸露,看上去有贫瘠荒凉之感。就像投了大量明矾入澜沧江,将浑浊的江水澄出了湛蓝,澜沧江露出了它一年之中最美的容颜。据说澜沧江一年之中,随着四季更替,分别有蓝、绿、红、黄、灰、黑六张容颜,仿佛一个女子由年少走向迟暮、从妖娆转而颓败的过程。此时正是四月,我们自内地驱车来时,内地的桃花凋零了,但在苦寒的青藏高原,山谷中的桃花盛开如云霞。这是些野桃树,一树树花枝横斜,挽起手来成片成片的,我在林芝也看见过这种壮丽景象。清晨,桃花粉面红腮,嫩黄的花蕊间噙着露珠,迎来第一缕阳光;傍晚,夕阳撒下慈悲的光芒,照在卡瓦格博雪山上,雪山放大了这慈悲,光芒四下迸射,每一朵桃花都镶上了慈悲的金边。仓央嘉措说:“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他的出生地勒布沟一定也亭亭玉立着这样的桃花,它们像一个个美少女,符合他的审美理想。世间万物,但凡沾上了“桃花”二字,大都是美好而热烈的,譬如桃花雪、桃花汛、桃花源,甚至若有若无的桃花水母……
还有,眼前的桃花盐。
桃花盐的名字缘于它淡淡的桃红色,这与澜沧江西岸的土质有关,更因采盐高峰期正是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春风吹过,瓣瓣桃花荡着风的秋千,尖叫着飞向两岸盐田,纷纷扬扬的,像下了桃花雨,猛烈而密集。它们挤满了天空,久久不肯落下,仿佛给山脉和河流撑开了红伞盖,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芬芳,江风送来盐潮湿而齁咸的味道。而后,桃花瓣仿佛受了盐的吸引,敛了翅膀,落入一块一块的盐田中,与盐亲密拥抱,生了反应,有了桃花盐。这盐汲取桃花的精气,淋漓的红润渗透入骨头里,像喝醉了酒,朵朵红晕飘上面颊,在夕阳下,在月光下,闪烁着炫目的暖意。
制造盐和使用火一样,都是文明和蒙昧的分水岭,是人类的伟大创造。我知道海滩盐场晒着一望无际的盐,它的胸怀看上去像大海一样宽广,这些颗粒状的盐像雪,像月光,像钻石,每一个棱角都奔跑着风,跳跃着阳光,这只是我此刻的想象,我从未看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小时候我看见的都是粗盐,颗粒状的,与在海滩上一模一样,也可能来自湖里或井中。它被装入麻袋中,运到代销店,靠在墙根儿,等待生活中短缺咸味的人上门。每逢这时,代销店的女营业员总要在台秤的盘中垫上一张纸,攥着半圆形的铲子,从麻袋中铲上一铲盐,一只手将盐缓缓倒在纸上,另一只手轻轻拨动秤锤,直到平衡为止,然后麻利地包装,扯过纸绳上下十字花状地系了,打一个结,留出一截绳,套到你手里,一路提着晃晃悠悠地回家,却不用担心绳子会断,或者盐会撒出来。谁家往往是盐吃尽了或快没了才去买,买也买不多,一般就一斤,倒在各种容器里,瓷的、陶的、玻璃的都有。我家有一个细长腰身的瓷罐,罐身清晰地绘着花卉,原来装的是重庆豆瓣酱,豆瓣酱吃完了,刷净了拿来盛盐,一斤盐可以倒三次,南方的夏天多雨潮湿,有时吃不迭,罐中的盐开始融化了,之后就结在了一起。现在的盐越来越精细,品种越来越繁多,那种长着一副粗粝面孔的食用盐,轻易寻不到,只用作腌咸菜疙瘩和酸白菜。
在澜沧江岸的斜坡上,依傍着悬崖峭壁,一根根粗大的原木支撑起一块块规整的平台,像一座座吊脚楼,表面铺上木板,夯实抹平黏土,就成了盐田,一块块由低向高错落有致。我站在盐田中,被盐包围着,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盐,我陡生恐惧,暗想别失足掉进盐中。此刻,左侧是席卷着漩涡的江水,咆哮的水声像驰骋过一万匹白马,江对岸的风长驱刮过,空气中氤氲着咸味,伸出舌尖就能够咂摸得出,我身体的某些地方似乎隐隐作疼。这是一种“杀”的感觉,我们每一个人身体里都储存着一小块盐田,当我们淋漓地出汗时,汗水像一条条畅快的小溪流,贴着皮肉无声无息地淌过,某些隐藏深深的皱褶,或者裸露的小小伤口,就感到了一波又一波被刺激后的真实疼痛,最后浸透深色衣裳晒出了斑斑盐渍。
一块块盐田阡陌纵横,状态不一,有的刮了晒得差不多的盐,聚拢成一道道弧线,看上去像一朵朵花瓣,继续在烈日和江风下晾晒;有的刚灌注满盐卤水,泛着青色或淡红色的波光,这些伴随着腾腾蒸气,常年自江边地底咕嘟咕嘟冒出的盐卤水,被电动抽水机抽到盐田里后,起初是浑浊的,破碎的,渐渐地,被收容在盐田的容器里,清澈了,平静了,像一块硕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雪山桃花夕阳星辰……
沿着逼仄的小径和简易的栈道,上到盐田已属不易,站在盐田中间,我是一根会移动的原木,承受着四面吹来的山风。这是春天的风,被群山和澜沧江一天天地熏陶和磨砺,早已经没了温柔的本性,变得愈来愈狂野了,我被吹得几乎站不住脚了。而那些晒盐的女人,身穿藏装,头戴彩色发箍,黑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质朴灿烂的笑容,美丽而恬静。盐井属于西藏康巴地区,这里男女之间分工明确,女人负责制盐,男人负责卖盐。女人从十五六岁开始就肩背长圆形木桶或竹桶,耳畔听着江水的轰鸣,走在江边的羊肠小道上,自井穴里汲了盐卤水,背着踏上陡峭的木梯,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倒入盐田中,交给烈日和劲风,顾不上喘息,又去背下一趟。这是她们的祖先开辟的路线,她们祖母的祖母,就是踩着同样的路线,一步都不会错,脚印摞着脚印,灌满了艰辛与苦涩。到了她们,仍然循着祖先的气息,踏着相同的路线,和着江水的节奏,日复一日地背盐卤水、晒盐、收盐,她们的人生以“盐”为关键词,被一系列有声有色的动词贯串着,一直到四五十岁。除了下雨天无法正常晒盐,就连腆着肚子等待分娩的那些日子,她们也一趟趟地奔波在背盐卤水的路上。她们一年四季都赤着脚在盐田里劳作,双脚被盐卤水“杀”得生了水泡,溃破了锥心似的疼痛,结疤后又生再破,最后生生地将一双脚炼成了“铁”脚,赤脚踩在沙石上也不觉得疼。天天不间歇地背盐卤水,她们的腰间尽管缠绕着棉布枕袋,但还是被迸溅的盐卤水一次一次地浸湿,被越背越沉的桶一遍一遍地磨烂了皮肉,腰间留下了一圈黑青色的伤疤。在栈道两旁,我看见她们穿坏的胶鞋堆成了小山,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什么。
庆幸的是,现在不必再靠肩背盐卤水晒盐了,只要轻轻合上电闸,开动抽水机,白花花的盐卤水就被直接抽到了盐田里,将盐井的女人们从背盐卤水这一繁重的劳作中解脱了出来。但其他劳作仍然要靠人工,这也是为了尽可能地保持手工晒盐这一原始生产方式,譬如,她们会用木刮刀刮着盐,瓣瓣桃花追随着春风飘然飞临,盐与桃花像发酵了一样,水乳交融到一起。她们弯腰熟练地刮起头道薄薄的盐,接着是二道盐、三道盐,双眼被盐强烈的反光刺得生疼,溢出了泪水。至于躬腰走在盐田下面,那些长期晒盐结晶成的“钟乳盐”,一柱一柱的,看上去的确挺美,但盐水滴到脖子上顺流而入脊背,经过烈日暴晒,火辣辣地疼,恨不得马上抽身离开,纵身跳入水中。在青海湖畔,我曾经感慨过电线杆和蛛网似的电线,是对自然粗暴生硬的楔入,破坏了青海湖原始天然的美;在盐井,一块块盐田中间也矗立着电线杆,扯着亮晶晶的电线,我却丝毫没觉得影响了盐田的美,因为那些曾经肩背盐卤水,艰辛地上上下下的女人们。
在鹽井的群山间,马帮的马铃声早已经消逝在记忆深处,摩托车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少,这是因为盐田的收入已不足以养家糊口,男人们一般不再奔波卖盐了,而是选择了外出打工,村里留守的大多是老人,但这种手工晒盐的原始生产方式因为女人们的执着与辛劳,仍在寂寞地继续。她们面朝江水,滋味生活。盐井的人,还有藏区其他地方的一些人,他们只认盐井的盐,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炒菜只有放盐井的盐才有味,腌制琵琶肉只有用盐井的盐才行,甚至就连喂牲口也要用盐井的盐才能催膘、多下崽……
盐井的女人们劳作累了,就对着一池盐田照一照,如果心足够大,可以踏着祖先古老的脚印,来到澜沧江边,她们来不仅仅为缅怀,也不仅仅为重温,在她们眼里,澜沧江水才是她们最大最美的镜子。
春风吹得更猛烈了,桃花张开纤细的翅翼,覆盖了整个天空,西边的火烧云灼红了回家的路……
简默,本名王忠,文学创作一级。现为山东省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诗歌、小说等400多万字,近年侧重于散文随笔创作,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被广泛收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选刊和200余种选本与年度精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文艺精品工程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项20多次。著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9年卷)、《身上有锈》《活在尘世中》《一棵树的私语》,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8部。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