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与城市之间
2020-09-22冬熠
我是一个乡下孩子,如果说我有一个童话世界,那么乡村就是我的童话世界。可是,从孩童时起我就知道,我注定要离开这片长着绿油油的庄稼、路边和山坡上到处是花朵的土地。我在这里长大,却不能在这里安居。我深爱这片土地,却一直被教育着,一定要离开这片土地。我是注定要走向城市的,即使我不能到达,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一辈又一辈的子孙都被指引着走向城市,他们也一定能到达。值得骄傲的是,我没有失败,我成了城里人,住进了高楼大厦。
回望小时候的田园,哪怕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都可以带来那么多的乐趣。因为它偏僻,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你追我赶,从路的这头到路的那头,填满了清脆的笑声;因为它柔软,所以可以光着脚丫蹦蹦跳跳,脚底板走在泥巴路上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是啊,到处都是泥巴地。泥巴地坪连着泥巴小路,泥巴小路连着泥巴田埂,泥巴田埂连着泥巴稻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大地自有它蓬勃的面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我在田间地头领会到的。田间地头的人们是那么快乐,隔着田埂喊话——谁走路不小心摔伤了脚,谁被媳妇教训了一顿,谁家的母猪下了几只小猪,都在田间地头传开来。农忙时节,偷懒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小时候为了维护自尊心,自然是不敢偷懒的。有一次,我两眼一黑晕倒在水稻田里,不省人事。现在想想,当时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偷懒,即使热得受不了,也不要求上岸休息。在插秧的父亲和弟弟吓坏了。后来才听说,自此以后,爱偷懒的弟弟再也不偷懒了。
在乡下,每个孩子都可以有一个自己的秘密花园,这是他们的骄傲。我的同桌,她的秘密花园里有一种花瓣肥厚、花香浓郁的白花,这种花山上也有,可是山上的野花花朵小很多。只见过山上野花的我,见到她带来的家养栀子花,真是两眼放光,垂涎三尺。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黄毛丫头,这不只是差距的问题。每年栀子花开的季节,同桌就成了班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也有我的秘密花园,那就是屋后那一块陡坡。我从来不播种,可是小碎花年年都挤满了陡坡。我从来不去记那些花儿的名字,指甲一般大小的花儿太多太密,除了我,没人理会它们,也只有我惦记它们。小花朵是那么好看,我忍不住摘了一把带到学校,同学们都问我花儿的名字,我却骄傲地说,不告诉你。多么天真、幼稚又可爱的童年啊!
那些与土地亲近的日子,是我孩童的时光。当我慢慢长大,我有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深的感悟:一个人,就应该在农村长大,农村多宽广啊,多自由啊,可以在自由、宽广的天地放肆地生长。可是,长大了要去城市发展,在城市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这是指引我离开我的乐园,义无反顾地拼搏,只为在城市扎根的缘由?
城市确实有它的迷人之處。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大都市都是令人向往的,靠近它,意味着靠近权力、财富、成功。一个有抱负的少年,希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岂能不想跨入都市?乡村和城市的区别,不需言说——祖祖辈辈的认知已经融入血液——在孩子刚刚出生时,他流淌的血液中已经有了答案:乡村是落后的,城市是先进的;乡村是无知的,城市是智慧的;乡村是贫穷的,城市是富裕的。困守乡村还是融入城市?一代又一代的父母会告知孩子,去大都市吧,去那里寻求财富,或者谋得一官半职。书本上所描述的大都市的霓虹灯、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还有所谓先进文明的生活方式,都会冲击每一个年幼者的心灵,让他们对那个闪闪发光的世界充满期待。
作为乡下孩子,我首先了解到的,是城市能带给人财富。我的父母,在我年幼时就离开乡村,在家乡小县城里做小生意。他们在一个人流密集的小市场里租了一个门面,贩卖烟酒和小零食。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既是住处,又是门面。他们在那里收获了“第一桶金”,成了村里的有钱人。而我,只偶尔去父母那住一两晚。
小县城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街边的小书摊。父母无暇顾及我,便把我带到小书摊前,任我自己打发时光。书摊上有太多带插画的小人书,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我就这么爱上了读书。现在看来,我从小就受到了城市的恩惠。我们村里的小学,也就寥寥几个考上了大学,我能成为大学生,并不是因为我多努力,而是因为从小培养了爱读书的习惯,也顺带着有了一定的自学能力,自学让我一步一步走得更远,最终在省会城市扎下根来。
在我研究生毕业那年,父母在省城买了一个八九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他们早我成为城里人。但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已经融入城市,他们认为,自己终究是要回到乡村的,他们的根在乡下。而我和我弟,是不可能回到乡下的。我们已经是左邻右舍眼中的成功人士,我们要守卫自己在城市中的“地位”。这个“地位”值得炫耀吗?面对那些炫耀者,我总是嗤之以鼻。在三十年前,城里人的优越感还比较明显,时至今日,所谓的城里人的“地位”,并没有那么值得珍视。三十年前,中国的不少农村还比较落后,道路不通、信息不畅,时至今日,不止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也条条大路通乡村,网络更是让乡村不再成为信息闭塞的“无知”之地。三十多年来,中国乡村不断发展,同时中国城市的面积也不断扩展,尤其出现了不少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城市的发展带来了物质的繁荣,却也出现了人口与资源匹配的难题,如教育、医疗、房屋等,城市环境的恶化、流行病的威胁等也让人忧心。今天城里人希冀的幸福生活,或许不在人口高度聚集的大都市,而在乡下的某个小镇。
拥挤在城市里追梦的年轻人,或许有一天会倦怠,会想要逃离夹心饼一般的公寓,想要有一座独立的打开门就有一片空旷之地的房子,想要有一片小菜园,想像农民农闲时节一般,有一个丰收后只有喜悦没有忧虑的长假。去年在大上海,见到了在上海安家的一个大学同学,聊天时她反复说起一句话:“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魔幻。”研究生毕业后,她换了好几个工作。在理想的职业和养家的职业之间,她最终屈服于现实,选择了养家的职业。她住在大上海的边缘地区,每天倒几趟地铁上下班,上下班路上需要快三个小时。她每天不到6点就起床,有时候还要加班。“幸亏家就在地铁口。”她无不自我讽刺地说。为了做一个好妈妈,周末则全部留给两个孩子。在上海,我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都市的氛围确实很好,交通几乎是无缝对接,可是那高昂的房价,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上海如此,全世界的大都市又未尝不是如此?人们希望“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却不想是被困囿在其中,生活也许并没有那么美好。
一个人口相对集中的小镇,有好的学校、一般的医疗资源、独门独户的住宿条件,甚至有书店、小型的图书馆和电影院,如果有这样的地方,我想我会愿意迁居吧。如果中国乡村的土地通过流转实现现代化大面积耕种,不知道村民们会不会聚集成一个小镇。农民逐渐职业化,他们不再如祖辈一般只想着抛弃乡土,扎根都市,只想着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孩子可以在城里接受较好的教育。他们更愿意保护自己的乡土,为乡村的教育、医疗和文化建设出钱出力,一起建设幸福小镇。如果有那么一天,乡村的孩子就不会只想着进城实现人生价值,而是可以选择留在家乡,幸福生活。到那时,广阔的乡土留给孩子们的就不是乡愁,而是可以伴随一生的财富。希望未来乡村的孩子们不会想着离开他们珍贵的乐园,而城市人也拥有更美好的生活。
冬熠,女,湖南湘阴人,编辑、作家,现供职于湖南人民出版社,作品散见于《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湖南日报》《长沙晚报》《中华读书报》《中国出版传媒商报》等。策划编辑的作品《乡村国是》荣获中宣部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