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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小巷小人物(二题)

2020-09-22张映勤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像章柱子同学

“发儿小”柱子

晚上正在家里吃晚饭,突然接到电话,说是柱子刚刚走了,在朋友的聚会上,饭还没有吃,菜还没有上,他突然感觉难受,一下子滑到桌子底下,朋友叫来120救护车,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人就命丧黄泉了。

听到这消息,我感到很惊讶,心里很不平静。人迟早是要走的,遗憾的是他走的有点早,才53岁。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在想,柱子的状况,出点意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长期生活不规律,整天和一些狐朋狗友喝大酒,昼伏夜行,黑白颠倒,迟早是要出事的。

我和柱子,用北方话讲,属于“发儿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朋友。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得不远,上中学时还是一个班的同学。他的父母我很熟悉,都是老实本分讲理讲面的规矩人,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与周围邻居的关系处得都不错。柱子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上面有四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儿。也许是孩子多的缘故,他的母亲没有工作,在家照顾孩子、料理家务,后来孩子大了,就在家为一家工厂干点加工活,贴补家用。在我的印象里,柱子从小受母亲的溺爱,任性调皮,娇生惯养。上了初中,我们同班的时候,他开始和社会上一些小玩鬧混在一起,经常惹出点是非,渐渐地在周围街区有了点小名声,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一提柱子的名字,周围的孩子没有不知道的。其实,从外表看,柱子没有凶恶之相,白净斯文,见人客客气气,挺有礼貌,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与那些晃着肩膀眸子不正的街头小混混截然不同。

我与柱子来往密切的时期是在四十年前的初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他犯了错误,在班上念的检查稿基本上都是由我代写的。他念完了检查,上去发言批判他的同学中同样有我,这种双重角色我不知扮演了多少回。

上了高中,柱子他们这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被分流到了一所普通中学,我那时也搬离了老院,从此和他的联系很少,一年难得见上一面。记不清是高一还是高二了,听说柱子因为聚众斗殴被抓了起来,判了刑,具体原因不清楚,只知道是用刀子捅伤了人。

在他进监狱的那几年,每年春节的初一我都带着几个同学到他们家去看望他的父母,年年例行拜年,从未中断,我们还没有世故到因为柱子入狱就断绝了来往的程度。到了柱子家,我们好像也不大过问他的近况,免得他的父母伤心,我们大致只聊一些家常,礼节性地说一些拜年话。伯父伯母虽然情绪低落,神情木然,但是见到我们,还是发自内心的高兴。那时,我们大多上了大学,而柱子却在高墙之内,其父母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看得出来,他的父母因为儿子有我们这几个同学而感到骄傲。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一年赶到柱子家拜年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他的父母非要留我们吃饭,其情之切,发自内心,绝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我们推脱不过,只得从命。他父亲说过一句话我至今牢记在心:“每年初一,我哪也不去,就等着你们几个同学。没别的,看见你们,打心里高兴。等柱子出来,你们一定要好好帮他!”

春节,家里的饭菜都提前做了准备,伯父又特意做了清蒸鱼,还让我们每人喝了一点酒。当年,供应紧张,鱼是罕见的贵重的食物,除了年节,平时根本买不到,我们自小家里做的都是熬鱼,平生第一次吃清蒸鱼就是在柱子家。

柱子服刑的时间不长,大致三四年的样子,他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毕业。记得他找过我,说是参加工作要补高中的文凭。我利用暑假给他辅导过功课,后来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柱子的父亲后来提前退休,让他顶替上班。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这期间,柱子从来没有主动和我们联系过。后来又搬了家,渐渐地,我们就极少来往了。

再次见到他,是在前几年的同学会上。柱子明显的老了,一脸的沧桑,肤色晒黑了,头发稀疏凌乱,衣着普普通通,可想而知,他的生活并不顺遂,条件也很一般。聊天中我了解到,他早早的就下了岗,在一家驾校当教练,工作比较辛苦,收入也不高。

多年的老同学,我们一见如故,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我调侃地问他:“那些年,我们年年去看你的父母,你出来了反而不和我们联系了,你做得太不对了。”

柱子不善言谈,嘿嘿地笑着说:“我从心里感激你们,爹妈前几年活着的时候经常念叨你们。可总觉得你们都混得不错,我活成这样,没脸见你们。”

他说的是心里话,三四十年前,知识还能改变命运,上没上大学,生活的境遇有很大的不同,和别的同学比起来,各方面条件不如人,心里有些自卑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无所谓地说:“都是老同学,什么混得好的坏的,你想的多了,我们谁也没有看低你。”我发现,多少年以后,一起长大的同学,脾气秉性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柱子还是原来那样,憨厚直爽,很讲义气。

有一次我张罗几个同学小范围聚会,把柱子叫来了。他显得特别高兴,特意带来了几包高档香烟,在座的一人一包。这几个同学,相对来说境遇都不错,对柱子始终尊重客气。他坐在那,不多说话,也插不上话,时不时地斟茶倒酒。饭局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喊服务员要结账,服务员说柱子已经把账结了。我对柱子说:“不能这么办,柱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天说好了我请客,账绝不能让你结。”柱子不会客套,憨憨地说:“哥几个能想着叫我柱子来,我打心里高兴,说明你们看得起我,总得给我一次机会吧。”争执了半天,我最终还是把钱硬塞到了他手里。我清楚,柱子也想找这几个同学聚会,却总是猫齐狗不齐,始终没有聚成,柱子后来有了顾虑,以为有人推三阻四不出席是不愿意和他来往,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论收入,论条件,柱子都不是很宽裕,但是他好面子、讲义气的性格还和小时候一样。

这几年,我们来往并不多,一年见上一两次面,基本都是在饭桌上。他的近况我了解一些,父母去世了,一个儿子,学习成绩不好,在外地打工。多年前,因为他出轨,老婆和他分居,他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这种状况,生活怎么可能有规律,他本身烟酒无度,与社会上一些酒肉朋友厮混,成天浑浑噩噩地度日。

我们虽然联系不多,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把我当作知心的老同学。针对他家里的状况,我劝过两次,言辞很激烈,让他主动认错,痛改前非,征得媳妇的谅解,过稳定的正常人的日子。他答应着,嘴上诺诺,似有难言之隐。事后发现,他们的夫妻关系丝毫没有改善,他还是形单影只,踽踽独行。我感觉,平时接触不多,交往不深,他不可能和我说一些细节,他的做法肯定已经让对方难以忍受。他的老婆孩子我都没有见过,但是从他嘴里听说,媳妇对老人孩子都不错,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两人分居的原因是他在外边有了相好。

我们始终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联系,他也极少麻烦老同学,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只找过我一次,为他儿子上学的事托托关系。我答应了他,孩子升学是家里的大事,他既然张了嘴,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但是等到分数下来他找我的时候,我没有为他费什么心思,拒绝了带他去找朋友的要求。我实话实说,孩子上学的事我已经打电话托付好了,朋友说孩子的分数进那所高职学校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告诉他,希望很大,不用带你和朋友见面,真有了困难再去拜访也不迟,免得白搭一份人情。柱子当时很着急,可能对我的说法有误解,以为我借故托脱不愿意帮忙。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从表情上看得出有一些失望。我解释了半天,他也听不明白,怏怏而去。

得到录取的消息,我在第一时间给他打了电话,柱子听了喜出望外,“我说你不是那种人吧,肯定不会看着不管的。怎么谢人家听你的。”

我说:“真不用谢,我也没费什么力气,是孩子自己考上的。当初不带你去面见朋友,就是为了让你省点钱。我知道你当时可能埋怨我,我真是为你着想。”

柱子在电话里很感激,连声说:“明白,明白。”

我对柱子的印象,基本上还停留在学生时期,对他的近况了解的并不多。在我看来,他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得其乐,我们互不介入,只要还保持着小时候的那种纯真的友情就足够了。但是近一两年,我却听到有关他的一些议论,说他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为了钱,不管不顾,什么尊严、面子、情义都可以不要了。

他在驾校当教练,有一位同学找他为孩子联系学车,钱交了一年,车没学成,他甚至连名也没给报,几千块的费用私自花了。这位同学追问了几次,柱子谎话连篇,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三番五次就是还不上钱,最后连电话都不接了。老同学气愤至极,迫于无奈,求我从中说情。在他们看来,我的面子足,从中斡旋,可能会起点作用。碍于情面,我给柱子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大致情况,说是如果一时手头紧,我可以给他先垫上。柱子答应得很痛快:“不就是这点事嘛,没几个钱,你别管了,我最近太忙,三天之内就给他结了。”

柱子没有食言,总算把钱还上了。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柱子虽然收入不高,但当个教练,维持生活应该没有问题,即使经常在外面吃吃喝喝,花费也有限。再困难,也不能用这种手段花别人的钱。

个别老同学有和他联系多的,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偶尔提起柱子,都面露不屑之色。

在料理柱子丧事的那两天,我才知道更多的情况。几个老同学都说柱子找他们借过钱,少则几千,多则几万,没有一个还上的。这些年,柱子不满足窘迫的现状,也想折腾着做生意挣点钱,但几乎次次亏本。这还不是主要的,更要命的是他参与了赌博,手里没钱,就找同学朋友四处挪借。债主追得急了,他就借新賬还旧账,拆东墙补西墙,终至窟窿越来越大堵不上了。据同学讲,这几年和他来往的人越来越少,借了钱长期还不上,他也不好意思再与债主见面,有时,为了躲债,他甚至连同学的电话都不敢接,惶惶不可终日。

这次意外身亡,据说是突发性脑溢血,他平时生活没有规律,冷一口热一口,饥一顿饱一顿,经济压力又大,身患高血压,心脏病,却从来不看病吃药。他的突然暴亡,看似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依我看,这种生活,不过也罢。以他的能力,除非奇迹,不可能再出现转机。人一旦沾上了赌博,和吸毒无异,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人的精神、情绪受债务的困扰发生变态,四处借贷,信誉受损,最终闹得众叛亲离,走投无路。柱子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一了百了,再不用东躲西藏,再不用为一股屁账发愁。

抬不起头的江小三

江小三是我小学同学中最倒霉的一个,始终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直到小学毕业他也没有加入红小兵。本来,他的出身不错,父亲是工人,母亲是街道代表,只要遵纪守法,不出大格,就算调皮捣蛋,就算学习成绩差,早早晚晚都会让他加入组织。那时候,红小兵是全民性的群众团体,小学生没加入的凤毛麟角。

江小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家里宠着惯着,有些任性淘气,再加上他长得人高马大,在同学当中就有些说一不二,霸道成性。

二十世纪70年代,那时候社会上时兴戴毛主席像章。像章的材质、大小不一,有金属的、陶瓷的、塑料的;大的有盘子那么大,小的像分币那么小;圆的、方的、长条的,造型各异,内容相同,都是毛主席的画像。当年的像章可以说炙手可热、风靡一时、家家必有、人人必戴。

小学生更是别出心裁,我们戴的像章有大号碗口那么大,都是家里特制的。前面是圆玻璃片,中间夹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后面由薄海绵和硬纸夹子做底衬,四周用塑料管裁开了封住玻璃的边框。这种像章如同一面圆镜子,同学们几乎人人都有,不过它不是别在上衣的胸前,而是用绳子穿好了挂在脖子上。我们每天戴着它上学下学,比贾二爷随身佩戴的那块通灵宝玉还要珍惜,还要神气。

记得是上小学三四年级,有一天做完广播操,老师突然宣布我们班的同学在操场上跑步。胸前戴的像章怎么办?老师让摘下来放在体操台上。同学们摘下脖子上的像章,一一放好,然后开始围着操场跑圈。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得大伙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最后跑步结束,同学们回到原处去取各自的像章。

几十个同学围在那你挑我拣,乱乱哄哄的。江小三人高马大,拨开人群,冲到里面,找来找去没找到自己的那一枚像章。他的像章,上面是毛主席去安源的彩色油画,伟大领袖身穿长袍,手持一把油布雨伞,用红色塑料封边。这里面是有这样一枚像章,图案大小基本上和自己的一样,可是带子的颜色略有不同,他是红色的,而这个是紫色的。肯定是谁粗心大意拿错了。

王小三转过身,拉住同学,逐个往同学的胸前观瞧,如果是别人拿错了也就算了,偏偏他发现自己的像章戴在了另一个同学魏大朋的脖子上,而这个魏大朋平时又与他有些矛盾,两个人都是膀大腰圆,谁也不含糊谁。

江小三走过去一把抓住他:“哎,你眼睛瞎了,戴我的像章干吗?摘下来,还我!”

本来魏大朋就憋着火要和他打一架,见江小三用这种口气说话,岂能认输服软,他一把拨开江小三的手,低头看了看胸前,是自己的像章,没错呀,图案就是毛主席去安源,至于带子的颜色他根本就没注意。江小三这是要找碴打架,魏大朋当然不会给他,如果换了别人也许就换过来了,但江小三要,口气还这么硬,他就不服这个软。

“还你,凭什么还你?你说是你的,怎么证明?我还说是我的呢。”两句话不对付,两个人争执起来。

“不给是吧?不给你也别戴!”江小三仗着身强力壮,上去就夺,一把就将像章从对方的脖子上扯下来。魏大朋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冲过来就抢。三扯两拽,两个人扭在一起,江小三一气之下,背过身把像章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用脚踩了踩,“让你抢,让你抢,谁也别想戴!”只见像章被摔得粉碎,伟人的头像也被踩得破烂不堪。

见此情形,魏大朋拼命抓住了江小三的胳膊,大声喊道:“好呀,你敢摔毛主席,还用脚踩,你反革命!反革命!”

魏大朋这么一说,江小三彻底傻了眼,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解释。一时冲动,闯下大祸,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学校的领导、老师、工宣队闻讯赶来,问明了原因,不知如何处理,就找来了民警。江小三被扣在学校接受审查。好在他年岁小,家庭成分不错,又事出有因。虽然没有被劳教收监,但在学校的大会小会上检讨了无数次,从此和红小兵组织无缘,直到毕业,他都是白牌一个,在同学中弄得灰头土脸,再也不敢趾高气扬了。

张映勤,1962年7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文创一级,编审,《天津文学》杂志执行主编。发表各类体裁文章数百篇,500余万字。著有《寺院·宫观·神佛》《中国社会问题透视》《世纪忏悔》《死亡调查》《故人故居故事》《流年碎影》《鲁迅新观察》等十余种文集。编辑出版各类文学图书百部以上。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获奖。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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