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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改变的乡村和一支老兵放映队

2020-09-17刘怡仙

南方周末 2020-09-17
关键词:刘成放映机放电影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兴隆峪村放映当天,下了小雨,天气微凉,看电影的观众不多,以老年人为主。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2003年,放映队第一次来到兴隆峪村,当时村里人多,一说演电影,还在准备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围过来,周边屯子的人也来,小小的村委大院里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观众。

2003年开始种大棚之后,当地村庄发生了巨大变化,那种日复一日,依着农耕时节劳作生活的氛围逐渐消失,对村里的种棚大户唐荣贤来说,她很难有时间赶上傍晚六点多的露天电影放映。

老兵们年岁大了,放映机先进了,电影放映带来了更多社会荣誉,锦州东湖公园甚至修建了一个老兵电影放映基地和老兵电影放映队展览馆。

在新冠疫情影响下,直到9月,辽宁锦州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才获得批准,今年首次下乡放映电影。首场放映选在白台子镇兴隆峪村,距离锦州城区车程一个多小时。

2003年,老兵们第一次到兴隆峪村里放电影,与村支书相熟后,之后每年都去。今年的这场放映已是东北的初秋,当日下过小雨,晚上风凉,看电影的人不多,村里的一些老人,稀稀拉拉地坐满一排,揣着衣兜看电影。

2020年是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成立的第24年。1996年,退伍军人刘成金和同一军区的7个老兵,在辽宁锦州自发组建了一支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每逢周末,就下乡去锦州周边的乡村放电影。

老电影年复一年地放,但义务放映队和看电影的农民在24年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老兵们年岁大了,放映机先进了,电影放映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社会荣誉,锦州东湖公园甚至修建了一个老兵电影放映基地和老兵电影放映展览馆。而昔日穷困的农村也脱贫致富,年轻人外出打工,涌向县城居住,村里人数锐减,老年人留在乡村,而中年人在大棚里种花,赶着韩国日本的订单。

在时代大潮下,一支老兵放映队和他们服务的乡村,各有改变,又各有怅惘。

“不如去放电影”

刘成金曾在部队当过放映员,从此迷上了电影。

1968年,18岁的刘成金入伍,那几年他一直跟着放映机四处跑,后来被推荐至通信兵学院实习了三年,许多放映的技术都是那时候学回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还坐着小巴到农村,四处收集放映机。

1994年,44岁的刘成金从部队退役。几个退役老兵坐在一块,都不知道如何打发周末时间。周围人爱玩的打麻将、扑克牌,他们都不喜欢。八个老兵里,刘成金和朱中文都曾在部队放过电影,于是提议“不如去放电影吧”。

而老兵电影放映队副队长张显龙的初衷是想去看看农村,“既能到农村看风景,还能给老百姓放电影”,张显龙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但没想到“做起来”完全不是当时想的那么浪漫。

1996年,老兵电影放映队正式组建,最初的经历苦不堪言。

夏季到村里放电影,蚊虫叮咬,得忍着;冬天天气冷,胶片也冻得又干又脆,容易断裂,人披着军大衣守着,也冻得直哆嗦。

那个年代流行带饭盒,他们用铁盒子带饭去农村放电影。没想到隆冬时节,饭菜全冻成冰坨子,难以下咽。后来下乡便改成吃面包。

兴隆峪村的联络人符逢源至今还能想起他们吃晚饭的画面,地上铺块垫子,几个人围在一块啃面包,“在野餐似的”。村里人热情邀请他们吃饭,一概被拒,“什么都不要”。那时,他们就定下了原则:不吃老百姓一口饭;不喝老百姓一口水;不拿老百姓一分报酬。

家人很不理解。放映队第一部放映机,是二手的,起初组队,几个转业老兵没什么积蓄,跟刘成金说,“大哥,做事出力我能,但是资金实在拿不出来”。刘成金瞒着妻子,把给女儿用的5000元买了放映机。此事一度引起家庭风波,“你是脑子坏了吗?”妻子质问。

张显龙是八个老兵里年纪最小的,今年53岁。电影放映队成立的时候,他的一对双胞胎刚出生不久。待到孩子长到3岁,正需要人看护,张显龙却一到周末便去放电影,家里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刘成金的解决办法是,把妻子也请到乡下放映现场,妻子看到“那么多人围着,想我们来放电影”就心软了,也理解了他们,甚至主动提出,用家里积攒的2万元买一部质量更好的放映机。

1998年12月,队里遭遇了更大的危机。队员韩国玺在放映路上感冒,最终导致心脏病发,不幸离世。队友们纷纷打起退堂鼓,“要不要继续”“翻山越岭的怎么办”。但他们终究未能放弃,那时,他们决定要完成一百场放映计划,以告慰离世的队友,但一放,就远不止一百场。

“那时候热闹”

放映头些年,放电影在村里是大事。东北的乡村主要种大田,一年一季,人们从开春忙到7月,8月放闲;冬季11月上冻后,地里也没活。每年夏天、冬天闲时,老兵电影放映队就来了。

“那时候热闹”,符逢源颇为感慨。2003年,放映队第一次来到兴隆峪村,当时村里人多,一说演电影,还在准备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围过来,周边屯子的人也来,小小的村委大院里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观众。

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的展览馆里收藏了一张2005年6月的旧照——兴隆峪村委东西两侧的平房下有一排花坛,挤着挨着坐满一排观众,六七岁的小孩,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看着电影放映队调试设备。

“这后面还挡住了,搬凳子的、站着看的,得有三圈”。符逢源回忆,当时许多人家都有电视,但看电影仍是稀奇事,非常受欢迎。

来的次数多了,村里人也和放映队熟了起来。2005年,村支书唐文秀跟刘成金聊起,村里盖大棚的收成不好,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兴隆峪村的村民2002年开始“扣”大棚,种香瓜。根据当时的政策,每个大棚能贷款四万元,但种了两三年,村民们都没摸到种大棚的门道,没掌握技术,大棚种植的香瓜个头小,生虫,“种的都没信心了”。

他们想到各地跑的放映队,见识广,没准有办法。

刘成金想到了一个人,锦州黑山县北镇有名的种大棚高手段玉春。2003年,她和刘成金一起获评辽宁省劳动模范。段玉春不仅自己管着几十个大棚,还经常外出给人讲课,是远近闻名的“土专家”。

很快,老兵电影放映队组织村民参观段玉春的大棚,一共两台面包车,四五十人。刘成金给准备好水和面包,村民只需动身上大巴就行。

“那瓜秧子长得茂盛、强壮”,符逢源当时在现场,看到人家大棚里每隔50厘米种一株,香瓜长得都一般大,“不像我们村里的,啥形都有”。听完课,段玉春给指导买啥药,上哪买,如何施肥。

“村干部都挺感谢他们”,符逢源说,那次学习大大提升了村民种大棚的信心。2010年老支书患癌离世,他开始负责对接老兵电影放映队。

放映队也意识到村民对农业技术相关知识的渴求,2005年前后,老兵电影放映队在农展会上挑选科技致富的光盘、资料,再编成册子发给农民。

在阮久安村,他们送去养殖小尾寒羊的资料;在凌海市崔屯村,给村民带科学种田的资料。“都是自费的。”刘成金说。

2006年,兴隆峪村还收到老兵放映队赠送的电视机、DVD和光盘,“就是给我们用来看科技光盘的”,符逢源说,现在这部电视已被替换成最新的平板电视,柜子也用作他处了。

“没时间看电影”

2003年开始种大棚,从某种意义来说,对当地村庄带来了巨大改变:依着农耕时节劳作,日复一日的生活氛围不再,对村里的种棚大户唐荣贤来说,她很难有时间赶上傍晚六点多的露天电影放映。

2005年,唐荣贤也去“土专家”那儿学习了,虽有用处,但敌不过市场价格的下跌,“不挣钱”。两年后,她把大棚租出去,自己先是琢磨养鸡,结果“赔得稀里哗啦的”。2007年开始在村里开超市,靠着麻将馆,有些收入,后续辗转外出陪读打工;2014年收回大棚,尝试种菊花,几年下来,每年收入能稳定在三十万元以上。

2020年,南方的多个菊花产地没能开工,产能不足,间接地提升了辽宁的鲜花价格。7月以来,运往韩国的白菊价格从九毛一枝涨到了一块二,利润空间很大。但国内的菊花价格涨跌变化很大,“就跟赌博一样”,周围的花农都不敢攒货,有了就卖,订单即来即走。唐荣贤偶尔蹲在墙角沟通,双眉紧蹙,语气颇为焦急。

采访当天,正值韩国的白菊订单出货,预计中午12点左右装车。十几个女工忙忙碌碌,割花,裁剪,包扎,入库。唐荣贤抓着手机,一上午都在等待出货电话。那个下午,三个穿着铁路公司制服的人找来,跟唐荣贤商量哪些地方能打折,低价提供服务,说服他们及周边的花农转为铁路运输。“现在什么都讲竞争啊”,唐荣贤的丈夫感慨,手上的活没停,“刺啦刺啦”地用胶纸快速粘好两个纸箱。

村里的妇女在棚里工作的时间是早上六点至下午六点,一天赚一百多。老兵电影放映队的电影开场时,她们刚刚下班,一天的苦力活下来,早已没有闲心看电影,一心只想往家里奔,吃饭休息。

“没有待着的人了。”符逢源说,他粗略计算过,种大棚的户数占全村五分之一,却带来近50%的经济收入;此外,随着机械化程度提高,农药化肥的使用,种大田的经济效益也在提升;还有种植果树的,发展养殖业的,总之,没人能闲着。

所以看电影的人这些年明显少了。天擦黑的时候,电影《中国兵王》上映,村民显得特别少。

现在下乡的放映机换了好几代,已是最新的数码型号,高清。刘成金又自己设计了盒子,能把机器、各种零件都完好地打包在一块儿。刘成金对放映机格外爱护,每次放映都由他来调试设备。

新机器没有一点杂音,一束光静静地打在银幕上。两个村民在距离银幕前三四米远的地方铺上一张塑料垫,放上热水壶,盘腿坐下。更多的村民坐在后边的路沿上,排成一排,左边都是老爷们,右边则是老太太。

符逢源坦言,年轻人多数都走了,去凌海县城买房生活,“否则不好成家”。现在符逢源家里有几十亩地,一次性施肥后无需太多人工劳力,他们两口子就能轻松完成。

“去做报告、宣讲,然后放电影”

2003年对老兵放映队来说,也是转折点。

各种荣誉纷至沓来。2003年2月,老兵放映队被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共文明办、解放军总政治部、共青团中央评为“全国学习雷锋、志愿服务先进集体”。当年4月,刘成金获辽宁省特等劳动模范称号。此后还有“锦州好人”“全国最美志愿者”“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等等。

当时媒体报道称,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已送电影到农村、社区、企业、部队、学校,行程4万多公里,放映革命传统影片、科教片等280多场,观众达60多万人次。

此后,老兵的角色有所转变。解放军总政治部支持他们继续放映,为他们发放最新的片源、放映设备以及不戴徽章的绿军装。

在锦州大榆树堡镇旧站村村支书王成富的记忆中,老兵放映队下乡的次数也少,1997年-2002年间来过三四回,后来2017年,也来两回,“当时还带着央视记者来采访”。

刘成金解释道,“其实没停”。他们不再是业余状态地给锦州周边的村庄放电影,而是做了更多宣传工作,“去做报告、宣讲,然后放电影。”刘成金说。2008年,他们去过汶川灾区放电影;2011年,他们去边境——珍宝岛、黑瞎子岛、东方第一哨,给孤岛战士放电影;2012年参加“全军文化海边防万里行”,到兴城海军基地等地放映,2010年开始连续几年慰问辽宁省沿海边防部队。

2016年,政府出资修建了老兵义务电影放映队展览馆,展览馆这样描述了义务老兵放映队,“他们不仅是义务电影放映队,还是党的政策宣传队、扶贫帮困志愿队、爱国主义教育工作队,传递着社会正能量”。

新的展览馆很大,约一千七百余平米,陈列着各项荣誉证书、放映电影的现场照以及会见各级领导的照片,与锦州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培训基地、市民讲堂坐落一处。

刘成金把自己的收藏逐一搬到展馆,竟多达八十余套。德国电影机械制造公司1950年生产的16毫米放映机、国内工农兵牌电影放映机、八一电影机械厂的放映机发电机组,什么样规格的放映机子都有。

下乡少了,刘成金还是惦记着放电影。2015年,趁着锦州东湖公园筹建开工,刘成金向政府部门打报告,打算公园里开辟一个地方,专门给老百姓继续放电影。

他再次自掏腰包,花费二十五万元建起四五米高的大屏幕,标牌写上“老兵国防教育电影放映基地”。

立体环绕式的音响藏在铁质百叶窗内,雨淋不着。屏幕两侧设有通风口,保持其干燥。“这都是自己琢磨的”,刘成金说,自己参考专业电影院的设置,博采众长,设计露天电影场。

政府都对老兵国防教育电影放映基地提供不少支持,购买了四十多万元的放映机器,提供了两层小阁楼,2018年再添置了十四排木质长椅。这里被正式打造为国防教育基地——放映场地的入口处,一块石碑雕刻着两列大字“只要百姓需要,就永远不停机”;三米长的大石头刻有数百字的《老兵颂》,简述其事迹;2020年6月,锦州军分区捐赠两门高射炮,也陈列在场地边上。

刘成金称二层小阁楼为“办公室”,有放映任务时,早晨8点到这里看片选片。偶尔会遇到老影迷,问“明天还演吗”。

“随时看随时走”

现在,老兵电影放映基地位于东湖公园的中心,固定周六、周日晚上各放一场电影。

在老兵放映基地的放映机、引风机、音响设备,刘成金也逐一研究,自己配置好设备架,接好电源线,整理成干净整洁的工作台面。播放的片源名单,他和志愿者逐一整理成几大纸册子,共计1700余部片源,按照年代、类型进行编排。

如今,老兵放映基地只要音响起来,便会有人群聚过来。公园健身的、散步的、打球的、抽鞭子的,玩累了路过这儿便坐下来看场电影,随时来也能随时走。有70岁的退役老兵问他,“有没有《地道战》《地雷战》啊,老片好看”,60岁的抽陀螺队长喜欢看正能量的、革命老片。两个刚刚高考完的年轻女孩则是走累了,想停下来歇会,她们在电影院看过这个片子。还有人拎着刚钓上来的大鱼,站着看会。

这些年,年纪大了,总有人提醒他:找个接班人。“在培养呢”,刘成金答,现在有志愿者肯干肯出力,每回放映都能来。此外,在河北、江苏、山西等地还成立了十余个“锦州老兵义务放映队”志愿者队伍。

“只要老百姓需要,就永不停机。”刘成金很肯定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说这话之前,68岁的队员韩彦斌坐在椅子上低下头,眯眯眼睡着了。就像许多老人午后瞌睡一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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