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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丹白露(中篇)

2020-09-17常君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大壮德昌美玉

常君

1

一阵炒豆般的鞭炮声从窗户缝儿中钻了进来。

三个孩子像《动物世界》里的土拨鼠似的一个个支棱起耳朵,紧接着是一阵乒乓咣当桌椅的相撞声。眨眼间,屋里只剩下德昌孤零零一个人。

屋内的格局跟村里其他住户有所不同。天堂村这样一头开门的三间房,通常都是进门的一间是外屋,锅台上面安着大锅留着做饭用;进屋一间是住人的,靠南面窗户下面盘一铺土炕;里屋或住人或堆放杂物。德昌家的外屋、里屋和其他人家相差无几,区别在于中间的一间。土炕被扒掉了,只在窗户下面留了一溜儿一人来宽的火墙。这样外屋烧火做饭,屋里也能跟着借光,冬天也能暖和些。空出来的地方摆放着四套白茬儿的桌椅板凳。火墙上竖着一块自制小黑板,上面书写的内容很杂,有十以内的加减法,也有圆柱表面积的计算方法——小黑板使得屋内多少有些学校教室的意思。

前年入秋新学期开学,天堂村又有几家的孩子辍学了。自从几年前村小学跟镇中心校合并后,村里的孩子就要步行十二三里地到镇中心校去上学。德昌总结了一下,路远不是孩子们辍学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外出打工的父母认为孩子上学没多大用途,每年春节过后,都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被父母带到不属于他们的城市中去。不去上学的孩子除了玩还是玩,或者跑到镇子上的网吧上网打游戏。去年村东老李头14岁的孙子就伙同两个差不多年龄的留守儿童抢劫财物,销赃后上网吧打游戏,结果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德昌决定把村里剩下的几个留守孩子召集到家里义务办辅导班。德昌办辅导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德昌20世纪80年代曾在村小学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后来被清退回家种地了。在学校时还没觉得有啥,被清退回家后,耳旁没了孩子们的打闹声,德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接下来的生活。说起来德昌的命也不好,老婆40岁才开怀,生下杏果后没几天就撒手而去。德昌是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杏果抚养成人。他早早就给杏果物色好了婆家,就是村里和杏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大壮,德昌打算等大壮和杏果结婚后,至少让杏果生两个孩子,热热闹闹的,过日子过的是什么,不就是个人气嘛。可是心高气傲的杏果不到20岁就抛下德昌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德昌最惧怕的就是家里一个人的死寂,鸡鸭鹅狗地养了一大群,他要让它们制造出来的鸡鸣狗叫的嘈杂把自己淹没其中。德昌去了村里那些有留守儿童的人家,把自己免费开辅导班的意思表明后,换来的却是怀疑审视的目光。那些混浊的目光里透露出一个共同的疑问:“白教吗?要交钱不?”德昌明确地告诉他们:“不收一分钱。”那些目光里又流露出另一个疑问:“你图啥?”德昌明确地告诉他们:“图热闹。”他们这才试探着把孩子送了过来。他把房后的一棵大杨树伐了,找人做了四套桌椅。第一年,来了八个孩子,两个人一桌,四套桌椅全派上了用场。第二年,剩下了六个孩子;今年,只剩下了三个孩子。美玉、红运和小龙,三个孩子用两套桌椅足够了,德昌没有把其余的桌椅搬出去,他让三个孩子一人一桌,剩下那桌没人坐他也没搬出去,那样,屋子里显得满满当当的,他要的就是那份虚张的热闹。

外屋的门大开着,德昌跨出房门,院子里一个孩子的人影也没有,自制的篮球架和秋千孤单地沐浴着和煦的春光。自从开了辅导班,鸡鸭鹅狗,德昌哪样也不养了,他因地制宜置办了篮球架、秋千等体育设施,他跟孩子们踢足球、打篮球、荡秋千,院里整天热闹得像集市。杏果对这件事始终持否定态度,对德昌的这种“无私奉献”表示极力反对。德昌只当是耳旁风,该干还干,反正杏果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回家几天(今年过年还没回来),叨咕叨咕也就算了。

墙根儿底下的向日葵已经齐腰高了。每年不到清明,德昌就开始行动了。别人家的篱笆墙边,都会种一些倭瓜啦、梅豆啦等喜欢攀爬的植物,德昌却每年都会种上一溜儿的向日葵。如今已长到齐腰高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长出金黄色的花盘,金灿灿的,像一个个掉在地上的小太阳。没事的时候,德昌常常带着三个孩子围在向日葵下,拍着手说着歌谣:青竹竿,挑大盘,开黄花,结丫鬟……德昌还带孩子们写生。美玉的向日葵画得最好,圆圆的金色花盘,四周环绕着橙黄色的树叶状的花絮,看上去跟真的差不多。种向日葵不光可以让孩子们照着画画,到了秋天还可以将圆盘砍下来晒干,把葵花籽搓下来,在锅里炒香了给孩子们嗑着吃。美玉最爱吃,嗑起来像只小耗子,门牙都嗑出来个小豁口儿。

从院门探进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来,是美玉她爷。

美玉她爷显得很兴奋,大着嗓门儿喊:“听见鞭炮声没?度假村今儿个开业了!”

德昌没有反应。

“我看热闹去了,你麻溜点。”光脑袋缩回去了。

德昌在篮球架旁靠着抽了一根烟,才出了院门。

村路上三三两两的,一路吆喝着往村西方向走,往日空寂的村子竟有一点过年的热闹劲儿。

沿着亮马河,德昌慢慢向村西走去。

隔着很远,德昌就看见半空中弥漫着礼炮彩色的硝烟。

去年秋收时,德昌一个人正在地里掰着苞米棒子,美玉她爷从旁边经过,兴冲冲对他说:“听说没?有个城里来的大款明年要把这片地买去盖度假村!”德昌说:“咱这地方周边既没啥名山大川,也没啥名胜古迹,谁这么没发展眼光到这儿来盖度假村?你听谁瞎嚷嚷?”美玉她爷说:“村主任说的,那还有假?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俺家那块地征去,要是征去敢情好,给个几万块钱补偿款,愿意干啥干啥!”德昌说:“你就那么想让人把你家的地征去?”美玉她爷说:“你掰着指头算算账,赶上好年景除去种子、化肥,能剩几个?要是赶上年景不好,苞米棒儿没一拃长,连种子化肥钱都回不来!一家家剩下的全是老的老小的小,哪個是干活的料?还不如征去给俩钱静心!”德昌说:“土地是咱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是命根子啊!”美玉她爷说:“也不挣钱要它干嘛,早征去早好!”说完背着手走了。德昌只当是传言,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头两年就听说县里的一个什么厂子要搬到天堂村来,村子整体搬迁到镇子上,给他们单独盖回迁楼。乐得美玉她爷早早就做好了打算,锹镐农具通通送给了亲戚,说自己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再也不用种地了。后来这事黄了,害得美玉她爷厚着脸皮又去亲戚家把农具要了回来。

还没等上冻,传闻盖度假村的事就做实了。村西的二三十亩土地都将被征去。德昌家的四亩多地也在其中,美玉她爷家的地紧挨着德昌家的自然更在其中。听到消息后,美玉她爷几乎是健步如飞跑到了德昌家,向德昌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德昌还没听完就去了村委会。德昌向村主任邹二林阐述了土地的重要性以及农民失去土地、失去生存的保障,将会发生的一系列不可预想的后果。德昌慷慨陈词的阐述不时被邹二林的手机来电打断,最后邹二林说了一声:“我还有事。”就出了村委会办公室。德昌又去了两次邹二林家里,第一次邹二林劝说德昌同意征地,反正种地也不挣钱,还不如得几万补偿款,到时可以做点别的买卖;第二次邹二林老婆堵在门口说邹二林不在家。后来邹二林就干脆躲着德昌了。

德昌想,如果涉及征地的人家统一不在协议书上签字,那这件事不就行不通了嘛。他先去找了美玉她爷。美玉她爷的态度很明确,看看补偿款给多少,只要补偿款给到位,他就在协议书上签字。德昌劝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其他十几户也都是持观望态度,这让德昌很是沮丧。最令他不理解的还是大壮。大壮前几年也和杏果一样在城里打工,在一家建筑工地盖楼,不小心从楼上掉了下来,摔断了右腿。养好伤后,在德昌的鼓励下,在自家的几亩地上种起了无籽西瓜,第一年因为技术、管理没跟上,几乎没赚到钱,有些打击了大壮种西瓜的积极性。德昌问大壮对征地有什么意见。大壮嗫嚅着说:“要是补偿款给到位也好,够杏果的彩礼钱……”德昌打断大壮,大声说:“杏果不要一分钱彩礼,我是她爹我做主!”大壮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又黯淡下来了,耷拉着脑袋低声说:“去年西瓜也没怎么赚到钱……”德昌又高声说:“人不能摔倒就趴着不起来了!”最后大壮同意不在协议书上签字。

那些日子,德昌几乎天天到村邻家里去说服他们,让他们意识到失去土地的严重性。没过几天,邹二林在大喇叭里通知被征地涉及的十几家的户主到村委会开会。德昌听到广播后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看到办公桌上堆放着一捆捆崭新的人民幣,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低头核实桌上的名单。邹二林见德昌进来便笑嘻嘻地同德昌打招呼:“二叔,今天给大家起个表率作用呗。”德昌说:“这个表率我不做。”邹二林一笑,说:“你不签字,自有别人签,到时你可别后悔啊!”德昌说:“我绝不后悔!”那天最后的结果是,只有德昌和大壮没有在协议上签字。美玉她爷二话没说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然后颠颠地躲到一旁蘸着唾沫数那一沓钱。因为德昌家的地和大壮的地在中间,阻断了西面几户人家的地,导致没能把土地征出去的那几户,指着鼻子骂德昌和大壮,老孙家的老太太甚至抡起拐棍要打德昌。后来,度假村只好往东移,东面原本没有机会把地征出去的人家欢天喜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领了补偿款。

一排排密集的烟花火箭般直冲云霄,在空中升腾起一团团蘑菇云。

一片广袤的平原上,矗立着一幢异域风情的建筑,欧式拱门上书写七个大字:枫丹白露度假村。半空中,彩旗招展,拱门林立。几个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忙前忙后拍个不停。

一群老幼站在外围仰着头看热闹,有几个还颤颤巍巍拄着拐棍,有的甚至带了小板凳。一帮孩子不停地在地上跳跃着,惊呼着,样子仿佛在过大年。

德昌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后面。大壮站在旁边。

一个腆胸叠肚的中年男人大步走到台子前,企图一步跨上台子,却没能成功,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被站在台下的邹二林伸手扶住。

邹二林穿了一套花哨的格子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地围前围后。

胖男人重新登上台子,走到话筒前,用力提了提嗓儿,高声说:“我最亲爱的刘县长、陈镇长、苟总,还有迷死人不偿命的赵总,哈哈哈,各位来给我杨土豪捧场的嘉宾们,你们好!今天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为啥呢?因为今天是我们枫丹白露度假村开业的好日子!我要感谢刘县长、陈镇长,还有你们这些好哥们儿好姐们儿,有了你们,我杨某人的项目才能顺风顺水地进行。谢了啊!各位以后尽管来,枫丹白露以后就是你们的后花园!杨某随时在此恭候大驾!最后祝各位财源滚滚,发财!发大财!哈哈哈,完了!就说这些!”

德昌一听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是个什么人,简直就是个暴发户!

开业仪式结束后,一帮人进了度假村。村里的这些老幼却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聚在那儿不肯离去。

美玉她爷说:“真气派啊!早知道这么有钱,多要点补偿金好了。”

老李头拄着拐棍说:“知足吧,咱家眼瞅着到手的钱打水漂儿了。遇到小人了!”说完扭头冲着德昌狠狠地哼了一声,使劲拄了拄手里的拐棍。

老李头家的地因为隔着德昌家的,没能被征去,一直对德昌心存芥蒂,冷言冷语。

德昌刚要说什么,被站在一旁的大壮拨拉了一下,说:“爹,你看那是谁?”

大壮说完向不远处飞奔而去。

德昌的眼睛也亮了。

站在不远处的正是他的闺女杏果。

2

杏果躺在里屋炕上,听着德昌和大壮在外面满院子抓鸡,弄得鸡飞狗跳的。接着拉风箱,叮叮当当地做晚饭,她也没起来帮忙。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枫丹白露度假村颇具异域风格的建筑。当时,杏果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她左右环顾了一下,没错呀,左面是哗哗流淌的亮马河,不远处是她家和大壮家的地,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闭着眼睛都能指出哪是哪,怎么会错?当她再次确定没有走错后,快步向那幢建筑奔去。气派的大门上七个大字熠熠生辉,大门两侧各立着两根白色的罗马柱。整个建筑有三四层高,中间金色的圆圆的穹顶和正午金色的阳光交相辉映,显得金碧辉煌,有些刺眼。周围是一排装饰繁复的小窗洞,下面还有四个小一点的穹顶建筑。整幢建筑气势非凡。她呆呆地注视着,久久地被震慑在那里。

到家后,杏果还得知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征地的事。当时她的反应是,直直地盯着德昌,好像不认识父亲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咬着牙问:“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告诉我?为啥不和我商量?”德昌打着哈哈说:“多大个事儿呀?”杏果厉声道:“这还不算大事啥算大事?那块破地你种一辈子了,长出金子还是长出银子了?还搂着跟块宝似的!”德昌说:“农民不种地干啥?没了地还叫啥农民?”杏果瞪了德昌一眼:“目光短浅!补偿款到手干啥不行,非要汗珠子摔八瓣儿,种那点不挣钱的破地?”德昌不服气地说:“自古以来农民就得种地,有地心里才踏实,那点补偿款一花就没了,能干啥?”杏果说:“干啥不行?做买卖、经商,干啥都比种地强!”德昌说:“咱就是本分的农民,经商做买卖,你是那块料?”杏果烦躁地跺着脚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样让你断送了!”扭头看见大壮,杏果把气撒到了大壮身上:“你也瞒着我?留那破地干嘛?能种出金蛋子啊?”大壮低下头,嗫嚅地说:“我听爹的……”杏果赌气摔门进屋躺在炕上不出来。令她气不打一处来的还有老爹办义务辅导班的事。要是收费赚钱,杏果没说的,可以补贴家用,改善老爹的生活质量。可是却偏偏不收费,你说操那个心干嘛?去年过年回来,杏果就跟老爹谈过这件事,指望老爹偃旗息鼓不干了,谁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杏果实在搞不明白老爹的心理,整天跟这帮孩子在一起,闹哄哄的,一分钱赚不到,还要赔钱,桌椅板凳、体育器械,院子里的瓜果梨桃,有时候哪个孩子家里没人,中午还要管顿饭,到底图的啥?杏果想得脑仁儿疼也没想个明白。

晚饭很丰盛,小鸡炖土豆、排骨炖豆角、青椒炒鸡蛋,还有一盘蘸酱菜,润紫的茄子、碧绿的小葱、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可是杏果只用筷子扒拉了几口饭,就撂了碗筷。

让杏果惊异的是枫丹白露的夜晚,可用两个字形容——惊艳。整个建筑在一片炫目的金色灯光中显得富丽堂皇,尤其是那个圆圆的穹顶。杏果所打工的省城有座万豪酒店,当她第一次在夜晚闯进杏果的视线时,就是这种惊艳的感觉。而矗立在她家乡土地上的这幢建筑给她的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壮站在杏果身后,满心欢喜地打量着杏果。杏果没扒拉上几口饭就出了院门向村外而来。大壮以为杏果是想去他的瓜棚,分别这么长时间,想必杏果和自己一样,有很多的心里话要对他说。这让他有一种久违的冲动,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跟杏果说什么好。杏果没回来时,涌动在他心里的话就像调皮的孩子,叽叽喳喳的一个劲儿想往外跑。可是一旦杏果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话却鸦雀无声了。遗憾西瓜还没有成熟,否则他一定挑一个最大最甜的西瓜,让杏果品尝。谁知杏果竟然大踏步越过了瓜地,直奔度假村而去。

杏果一动不动注视着度假村,好像身旁没有大壮这个人似的。

杏果站在那里已经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大壮催促了几次,杏果都没反应。

令大壮没想到的是,杏果竟然直奔度假村大门口而去。大壮保镖似的急忙跟了上去。

一个保安拦住了杏果,大声说:“站住!干什么的?”

杏果扬着头说:“我想进去看看。”

保安说:“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呀,什么人都可以進。”

杏果固执地说:“我只是想进去看看,看看就出来。”

保安仍旧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说:“不行!赶紧走!”

杏果依然站在门口不动。

大壮赶上前,有些巴结地说:“兄弟,我们就是天堂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我们进去……”

保安像轰鸡似的扬起两只胳膊往外赶着大壮,说:“套什么近乎!走!别在这儿晃悠!”

大壮去拽杏果的胳膊,杏果像棵树似的长在了原地。大壮拽了好半天,杏果才像树被连根拔起一样,直直地缓慢地移动了脚步。

一连几个白天和晚上,杏果都要到枫丹白露度假村外面转悠。大壮仍然像个保镖似的紧随其后。即便是坐在瓜棚内,杏果也是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不远处枫丹白露的圆形穹顶。大壮走了过来,往杏果身旁挤了挤,笑嘻嘻地问:“你白天晚上看那度假村,咋老也看不够呢。”杏果仍旧凝神不语。

让大壮没想到的是,一天晚上,杏果驻足凝视了好久,说了一句话:“我决定不回城里了。”大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前他怎么劝杏果都不肯回来,说她不想回天堂村,她的天堂是城里。大壮磕磕巴巴地问:“你是说……不……不走了?”杏果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大壮冲上前,一把抱起杏果,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他没想到杏果会决定留下来。他趁着高兴劲儿,对杏果说:“那咱让爹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杏果不耐烦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办什么办!以后再说!”

这几天,大壮跟打了鸡血似的,干起活儿来一蹿一蹿的。他想等今年西瓜丰收了赚了钱,就着手收拾房子,然后让爹选个好日子,他要风风光光地把杏果娶回家!

德昌也很高兴。他没想到这次杏果会决定不走了,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德昌花了大半天时间,把偏厦子里的锹镐、耙子倒腾出来,又用涂料把四壁粉刷了一遍,把那几套桌椅板凳搬了进去。接着又把屋里的火墙拆了,重新盘了炕。自从杏果回来后,晚上德昌就一直睡在火墙上。杏果对于德昌睡在火墙上一直抗议。如今德昌晚上睡在炕上,杏果是不是就会少一些气了?白天,只要杏果在家,德昌给那三个孩子上课就尽量压低声音,也不和孩子们在院里喧哗做游戏。好在杏果在家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着家,总是三更半夜才回来,估计是在大壮的西瓜地里。

一天晚上,杏果回来后,对德昌说她已经报名到度假村当服务员了,第二天就开始培训。德昌听了很高兴。杏果到度假村上班,这就意味着杏果从此以后不走了。就是,城里有什么好!兴奋之余,德昌在心中设想着杏果和大壮的婚事,都不小了,该办大事了!

没过两天,杏果就正式上班去了。

3

这天,德昌把三个孩子带出来画画。三个孩子从院子里出来,直奔村西而来。德昌以为他们是去亮马河边,谁知他们撒着欢儿一直跑到了枫丹白露度假村外面。德昌只好让他们坐下来,画那幢富丽堂皇的建筑。

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挖一个水塘。如今的度假村都时兴修个池塘,再在里面放点鲤鱼、鲫鱼之类好养的鱼,然后再置办几个鱼竿,让你尽情垂钓,钓的鱼再按比市场高出一倍或几倍的价格卖给你。看来枫丹白露也在效仿。

还有几个工人在度假村的后面挖着什么。德昌背着手走过去,看见几个人正在挖一条沟,那条沟和度假村墙内的池塘相连,而沟的另一头正蜿蜒着向亮马河而去。

德昌突然意识到,他们正在把亮马河的河水引到度假村的池塘内。换句话说,他们把亮马河改道了。

德昌大声喊道:“停下!赶紧停下!谁让你们挖的?”

几个工人一指前面的度假村说:“当然是这儿的老板了。”

德昌说:“你们知不知道这要是把亮马河改道了,那下游的庄稼咋办?拿什么来浇灌?”

工人说:“我们不管,老板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德昌怎么制止,那几个工人也不听。德昌只好让美玉她们几个继续在这里画画,他则大步流星地向村里走去。

走进村委会,村主任邹二林正拿着手机背对着门口打电话,“……以后就跟着杨总走了,您吃肉给兄弟喝点汤就行。哈哈哈……”

邹二林回过头,见是德昌,嬉皮笑脸地同德昌打着招呼:“这不是二叔吗?今儿个您咋大驾光临了?”

德昌问:“你知道度假村把咱们亮马河改道的事吗?”

邹二林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挖个池塘,用点活水嘛,多大个事儿。”

德昌急吼吼地说:“那叫改道!”

邹二林板着脸说:“就依你,改道,那亮马河里还有多少水你又不是不知道。”

德昌说:“正是因为没有多少水,才不能让他们改道!他们池塘里有水了,下游那么多庄稼咋办?用啥来浇灌?”

邹二林一拍脑袋,说:“我忘了,你家的地就在下游。”

德昌说:“那不是我自个家的事,我家的地不在下游我也要管。”

邹二林皱起了眉头,说:“人家用咱点水咋的了?你知道杨土豪在咱这儿盖度假村,解决了咱村多少劳力问题?带动起咱村多少经济?对咱村作出了多大贡献?对了,你家杏果不是也到度假村打工去了嘛。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德昌说:“这是两码事。亮马河改道关系到……”

邹二林打断德昌的话,说:“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了。”说完扭头出了村委会。

德昌急忙追了出去,撵上邹二林,没说上两句,邹二林便拐进了老李头家。德昌只好停住了脚步。因为征地的事,老李头跟他像仇人似的,见面就用鼻子哼他。德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老李头家。

一进屋,就看到村里的几个老人都在这里。邹二林正和老李头他们聊得开怀大笑,看到德昌进来了,点着一支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说:“你怎么也跟来了,没事的话我就不留你了。”

德昌涨红着脸大声说:“还是度假村给咱亮马河改道的事!”

众人纷纷噤声。

红运他爷问:“啥改道?”

德昌急忙把他看见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李头歪着脑袋说:“度假村要改,就让他改去呗。”

德昌说:“下游那么多亩地咋办?遇到大旱年头用啥浇灌?”

老李头拉着长声说:“他家的地就在下游……”

德昌说:“我不是为我自个儿家着想……”

老李头又拉着长声说:“还有他姑爷的地也在下游……”

德昌看见邻居王老四,王老四的地也在下游,紧挨着大壮的西瓜地。

德昌说:“王老四,你咋不表态?”

王老四说:“那点儿破地,一年到头赚个仨瓜俩枣的,我都不想种了,他要改就让他改吧。”

邹二林再一次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说:“二叔,那我就不送了。”

德昌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他实在不能理解这帮人,他们对土地的态度,怎么就如此的心不在焉。

第二天一早,德昌风风火火赶到度假村后面,见几个工人还在挖沟,还有百八十米就要跟亮马河连上了。

德昌挥着手制止说:“别挖了别挖了!”

几个工人奇怪地望着德昌。

德昌问:“你们管事的呢?”

工人摇头说:“不知道。”

德昌掏出一盒烟,散给几个工人,说:“先别挖了,你们坐下歇一会儿。”说完往度假村大门口而去。

到了大门口,德昌刚要往里进,保安拦住了他,说:“老头儿,干什么的?”

德昌说:“找你们总经理!”

保安说:“总经理不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德昌回身一指度假村的后面,说:“让那帮挖沟的工人赶紧停下,不能再挖了。”

保安斜着眼睛打量着德昌:“你谁呀?说停下就停下?”

德昌说:“你别管我是谁,谁也不能把河流私自改道。我要找你们总经理!”说着踮着脚硬要往里闯。

保安伸开两条胳膊拦在德昌面前,说什么也不让德昌进。

两个人在大门口连吵吵带喊的,引来了在楼内上班的杏果。

杏果跑出大门,把德昌拉到一旁,小聲问:“爸,你在这儿吵吵巴火的干啥?”

德昌问:“你们总经理在不在?”

杏果问:“你找总经理干啥?”

德昌说:“他们要把亮马河改道!”

杏果拽了一下德昌的胳膊,说:“你管这些闲事干嘛?杨总不在!你赶紧回家吧!我要回去上班了。”说完步履匆匆地进了度假村。

德昌站在原地想了想,又赶往度假村后面。

德昌见几个工人根本没歇着,还在哈腰挖沟。

德昌急了,说:“你们咋还在挖?”

几个工人笑了,说:“老爷子,我们不挖你给我们钱啊?”

德昌大声说:“停下!你们不能再挖了!”

几个工人停了下来,拄着铁锹望着德昌。

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走过来说:“老爷子,我们只听人家度假村的,人家不叫我们停工我们哪敢停工。”说完冲那几个工人一挥手。

几个工人又接着干了起来。

德昌又喊了两嗓子,工人们各自埋头干活,根本没人理他。德昌急得团团转。最后,干脆跳进了沟里。脚脖子猛地杵在地上,疼得德昌一咧嘴,一屁股坐在了即将要挖的土坎上。

工头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后来干脆一个劲儿给德昌作揖,德昌就是不起来。无奈,工头只好去了度假村。

不长时间,工头带着杨土豪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身穿制服的保安。

杨土豪皱着眉,望着德昌问:“你是哪儿的?为什么阻止工人施工?”

德昌说:“我就是天堂村的。你们凭什么私自把亮马河改道?”

杨土豪沉着脸说:“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德昌高声说:“村里的事村民都有权利管!”

杨土豪转身冲身后的保安一挥手,说:“把他给我弄走!接着干!”

两个保安跳进沟里,一左一右驾着德昌的两只胳膊,沿着斜坡的跳板就往上面拖。

德昌一边奋力挣脱着,一边扭头大喊,和杨土豪据理力争。

杨土豪用鼻子哼了一声,背着手大步离开了。

两个保安把德昌拖上来刚松开手,德昌又向前扑去。两个保安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德昌,把他向远处拖去。

德昌被两个保安推倒在地上。脚脖子火烧火燎的疼,他支撑着起了几回,都以失败告终。德昌回头望着远处的度假村,后面一帮人哈着腰还在挖。德昌又把目光移向度假村内,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铁栅栏内向这边张望,并且不住地向这边摆着手。仔细一看是杏果。

4

咔嚓,咔嚓,德昌一下一下用力踩着铁锹,四周细瘦的小水流缓缓积到德昌挖的大坑内。德昌拄着铁锹举目四望,枯瘦的亮马河像一根被扯成一截一截的带子,毫无生机地晾晒在河滩上。

德昌拿着一只水瓢,小心翼翼地从水桶内舀起一瓢浑水,一点一点浇到苞米裸露着的枣红色的根须上。倏忽之间水就渗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个不甚清晰的黄白色的印记。在水渗进土地的一刹那,德昌听见“呲”的一声,那是干涸土地的呐喊声。

自从杏果应聘到度假村当服务员后,就一直住在后面的员工宿舍内。虽然离家只有一步之遥,杏果也不愿意回家住。

那天杏果第一次走进了那座圆圆的洋葱头似的建筑。

她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子中央,环视四周,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高大的大理石柱子,上面是欧式的人体艺术雕刻,四面墙壁上贴的都是彩色的大理石。圆形的殿顶,到处是栩栩如生的塑像,无与伦比的浮雕,阳光从穹顶四周的小窗洞投射进来,照在墙上折射出五彩的光,令杏果产生一种飘忽的不真实感。

杏果最爱的还是枫丹白露的夜晚。叫不出名的高大树木,碧绿的草坪,闪着波光的池水,欧式的路灯和草坪灯交相辉映,使整个院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尤其是夜晚进入那座穹顶的酒店内,杏果更是有一种置身其中的虚幻的感觉。

开业以来,枫丹白露的生意一直不错。每到周末,城里人便会开着车,到这里来度假休闲,客房几乎爆满。杏果她们忙得脚打后脑勺儿。杏果负责顶层三楼的客房。三楼最东边的301是豪华套房,是枫丹白露度假村最贵的房间,住一宿要2888元,但还是有客人入住。客人退房后,杏果每次进去打扫卫生,都要在里面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不仅仅是因为301是套房,面积大,收拾起来费时间,而是杏果故意在里面耽搁时间。套房内一室一厅两卫,客厅内设有分体空调,超大的液晶电视,华丽的水晶垂钻吊灯以及考究的真皮沙发;卧室内铺着纯毛的地毯,舒适的大床上的用品都是桑蚕丝的。卫生间内设有可以供两个人同时使用的豪华冲浪浴缸,所有的装饰,如门把手、水龙头等,都是金光闪闪的,耀人眼球。每次收拾完房间,杏果都会站在门口回望着房间内的一切。她做梦都想在这里住上一夜。可是她只能用目光把她贪恋的一切尽收眼底,别无他法。

杏果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枫丹白露度假村客房部的领班。

自从度假村开业后,杏果一直在客房部做服务员,每天客人退房后,更换床上用品,打扫客房及卫生间卫生,每天千篇一律,重复着头一天的工作。杨土豪当众宣布这个消息时,杏果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杨土豪意味深长地在她的肩膀上很有分量地拍了两下,杏果才从懵懂的状态回到现实中来。

既然当上了领班,坐在了领导岗位上,就要尽心尽力,这是杏果做人的原则。杏果工作起来更卖力了。

一天晚上,杨土豪忽然打来电话,让杏果到他办公室来一趟。杏果以为服务员工作有疏忽的环节,撂了电话急忙跑到了三楼。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见杨土豪摊开两只胳膊坐在沙发上,脸色涨红,看样子喝了不少酒。杏果忙不迭地倒水泡茶。

杏果把泡好的茶水端到杨土豪面前,杨土豪伸手把茶杯推向了一旁,一把把杏果拉到了怀里……

那天晚上,杏果没有回宿舍住,而是住在了总经理办公室里面的套间内。

颠鸾倒凤之后,杨土豪承诺,由杏果担任客房部经理,然后沉沉入睡。杏果却久久没有睡着。她倚靠在床头上,望着欢娱过后呼噜声震天的杨土豪,竟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她怎么会睡在了这里?怎么会和枫丹白露的大老板躺在了一起?她想起刚才杨土豪在拉她入怀的一刻,她似乎本能地掙扎了那么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跟着杨土豪半推半就地进了卧室。

没过两天,杏果就被任命为客房部经理。在后来的幽会中,杨土豪咬着杏果的耳朵说,以后还要把整个枫丹白露都交给她来管理,以后枫丹白露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了。自己家的是什么意思?不久的将来自己将会成为枫丹白露的老板娘?杏果也了解到,杨土豪老婆去年得癌症死了,至今一直还是单身,有个女儿在读高中。这让杏果有一种使命感。她愈发干劲十足起来,像个管家婆似的重新制定规章制度,严格管理,常常把服务员训得跟孙子似的。

这一天晚上,接近半夜12点了,301套房还空闲着。看样子是不会有人入住了。杏果拿起门卡,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

杏果把门卡贴在门把手下方的感应区上,上面闪烁起蓝色的光,与此同时传来滴的一声。杏果的心也跟着狂跳了一下。她无数次以这种方式进入这个房间,这一次却与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她握着门把手,轻轻推开门,闪身进了房间,返手一把关上了房门。杏果将身体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平静了一下,把手里的门卡插在了墙上的取电槽内。刷的一下,房间内的灯亮了。杏果用深情的目光打量着房间内的一切。她脚步欢快地走到房间中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孩子似的抬起双腿上下摇晃着。过了一会儿,又起身直奔卧房。

杏果张开双臂扑向宽大的双人床。柔软的蚕丝被像白色的波涛把她拥在其中。杏果翻转身子,将自己舒服地摊成一个“大”字,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这里的一切都将是属于自己的,都是他们自家的,简直像梦一样。杏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蹦到地毯上,直奔卫生间——既然是自己家的,她就要好好享受一番。

杏果拿起一包玫瑰泡泡浴盐,打开撒进浴缸内,然后打开了浴缸旁边的水龙头,水流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浴缸内瞬间便升起了白色细腻的泡泡。

像要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杏果慢慢脱去衣服,性感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对面的镜子里。杏果的皮肤不是很白,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一张圆圆的鹅蛋脸,黑漆漆的眼珠儿,红润的两颊,饱满得水蜜桃般一不小心碰触到就会溢出汁液来的双乳,以及平坦的小腹,挺翘的臀部,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周身上下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青春气息。杏果想起杨土豪搂着她喊她小妖精,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脸。

杏果抬腿迈进满是泡泡的浴缸内。接着缓缓躺下去,舒服地把头靠在浴缸头枕上。瞬间,白花花的泡泡就把她包围了。杏果双手捧起一捧晶莹透亮的泡泡,撅起嘴轻轻一吹,那些泡泡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五彩斑斓,美轮美奂。然而没过多久,那些轻盈飘荡的泡泡就发出细微的破裂声,接二连三地破灭了。杏果不甘心,又用手捧起一捧,轻轻吹去。短暂的飘舞之后,重新归为破灭的命运。杏果想起了小时候她吹的肥皂泡泡,她总是吹了灭,灭了吹,乐此不疲。于是杏果像个孩子似的,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和儿时有些相似的好玩的游戏。那些梦幻般的泡泡,在她的眼前飘飘荡荡,明明灭灭……

5

天光见亮,河水从扒开的口子穿过铁栅栏的下方,欢快地向亮马河河道内流淌而去。

德昌拄着铁锹,望着汩汩流淌的河水,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可以说,这一夜,德昌几乎没睡。刚过半夜,他就起床了,把手电筒绑在一根绳子上,然后打了一个结,放在一旁。接着卷上旱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今晚,他要实施一个伟大的行动。这个行动让他夜不能寐。接近下半夜两点,德昌把手电筒斜挎在肩上,出门到偏厦子里扛了一张书桌,又把靠在墙边的铁锹拿在了手里,出了院门,向村西而去。

经过大壮的西瓜地时,德昌用手电筒在瓜地上照了照,西瓜滚了满地,但是只有小孩的脑袋大小,瓜秧在夜里还算支棱,不像白天那样蔫头巴脑的。不过,德昌知道,到了白天,经过悬在头顶的火球一照,它们马上就会呈现出让人不忍目睹的状态。还有往西的那一大片苞米,同样无精打采地卷曲着叶子,以保持体内最后的一点水分。想到这儿,德昌加快了脚步。

德昌来到枫丹白露度假村西边的铁栅栏外。这种铁栅栏都是铁艺的栏杆,上面尖尖的,以防止人畜越墙而进。德昌先把铁锹扔进墙内,然后把桌子安放在铁栅栏边,又使劲晃了晃,确定安稳了,才爬到桌子上。德昌站在桌子上,双脚踩在铁栅栏上面仅容一只脚的横档上,奋力向墙内一蹦。结果裤角被铁栅栏上面的尖儿勾住了,德昌一用力,人是跳进去了,裤腿却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德昌没去理会,捡起地上的铁锹,向身后的池塘走去。

池塘很大,差不多有两亩地大小,东面连接着亮马河上游,西面却被堵上了。自从打算实施这个行动后,德昌白天不止一次到这儿来“踩盘子”。只要把西面紧挨着铁栅栏的闸门打开,池塘里的水就会流到亮马河里,下游干涸的土地就能解燃眉之急。

德昌把绑着手电筒的绳子紧了紧,以防被水淹了,然后拄着铁锹,试探着下到池塘内,一点一点往池塘西边的闸门处移动。池塘边的水不是很深,刚没过德昌的腰。虽然已进入七月,但是夜晚池塘内的水还是很凉。德昌顾不上这些。他用力摇晃着闸门,想借此打开。可是闸门处堆积了很深的塘泥和水草,德昌费了半天的劲儿也没有打开。他拿起鐵锹使劲挖了起来。挖完了左边,又去挖右边。接着又去挖下面,最后活生生把闸门撬了起来。水流通过豁口,汩汩流进亮马河河道内。

忙活完,德昌爬上岸来。这时天光已经大亮。德昌想原路返回,可是他却失算了。桌子放在铁栅栏外,而他不凭借有一点高度的东西是无法翻越一人多高的铁栅栏的。转念一想,德昌又打消了念头。自己办的是光明正大的事,为啥要偷偷摸摸地离开?想到这儿,德昌歪在了池塘边上。初升的朝阳温暖地照在德昌的身上,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太阳的普照。

杏果把301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关上了房门。刚下到一楼,就听见从后院传来了吵吵声,有个声音特别熟悉。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老爸的声音?自从当了客房部经理,老爸就天天叨咕,让她关闭池塘,恢复亮马河原来流淌的河道。说的次数多了,杏果也觉得烦了。自己虽然和杨土豪有这层关系,但是她也不能张这个口。池塘里放养了不少鲤鱼、鲫鱼之类的淡水鱼,不仅租借鱼竿要钱,客人钓到鱼后,每斤还要以高出市场两倍的价格卖给客人,每天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池塘怎么能关闭呢?杏果真想把自己和杨土豪的关系告诉老爸,度假村挣的钱是杨土豪的,也是她杏果的,当然也有老爸的一份。她想告诉老爸不要因小失大,在这儿跟着捣乱。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等时机成熟了,她不光要告诉老爸,还要跟大壮好好谈谈,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德昌见杏果一直没有动静,后来就不再催了。对于老爸的反常行为,杏果一直有所担心,担心老爸给她闯祸。

正想着,保安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杏果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保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个老头儿把池塘闸门毁了,里面的鱼都给放跑了。”杏果听后不由得一激灵,她快步向后院跑去。当她看见德昌拄着铁锹一身泥浆地立在池塘边,豁开的裤腿当风抖着,脸上挂着孩子想做一件事终于做成功了的笑容时,杏果的腿软得迈不动步了。

杏果跑到德昌面前,怒气冲冲地说:“爸,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德昌望着杏果反问道:“我为啥不能干这种事?兴他们把河流改道,修闸门截断河水,我就不能把它挖开?你去看看,下游多少干旱的土地喊着要喝水!”

杏果脸色涨红地说:“你怎么总忘不了你那点破地!”

德昌说:“还有大壮那几亩西瓜,都要减产的!”

杏果使劲一跺脚,说:“你……你简直就是里外不分!”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枫丹白露度假村重新关闭了闸门。杨土豪得知情况后火冒三丈,跳着脚大骂,扬言要让破坏分子赔偿他的经济损失,非罚他个倾家荡产不可。杏果吓得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杨土豪最后开出的罚款数额是五千元。杏果没敢说是自己的父亲,她担心如果杨土豪知道搞破坏的是自己的父亲,将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取了出来,替父亲交了罚款。

杏果回到家,对德昌一顿发火,并明确告诉德昌,自己已经正式和杨土豪谈恋爱了,以后度假村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如果他要是再去捣乱,就和他断绝父女关系。

德昌没听明白似的,他磕磕巴巴地问:“你……你说啥?跟谁谈恋爱?”

杏果扬着脖子说:“杨土豪。”

德昌定了定神儿问:“那大壮咋办?”

杏果满不在乎地说:“我和大壮只是订婚,又没有结婚。再说即使是结了婚,也可以离婚。”

德昌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不行!我不同意!”

杏果望着德昌说:“我和杨土豪已经在一起了。”说完扭头大步走出了家门。

德昌去了一趟亮马河下游。河道内重新恢复了从前的干涸。先前他挖的几个坑也见了底儿。德昌又到枫丹白露度假村的西墙处看了看。闸门重新关上了。上游流淌下来的河水重新蓄满了池塘。而在铁栅栏的外面,亮马河下游的河道内,干裂的河床一览无余地袒露着一道道口子。德昌叹了口气,又去了大壮的西瓜地。

地里的瓜秧已由原来的碧绿青翠变成焦枯的颜色,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小孩脑袋大小甚至更小的瓜蛋子,绝收已成定局。大壮抱着脑袋一动不动地蹲在瓜棚下面,仿佛死了一般。德昌走到跟前他也没反应。

德昌不知道如何向大壮开口。去年杏果和大壮就订婚了。在农村人来看,订婚其实就等于是板上钉钉,万事俱备,只差结婚那天的一个程序。谁知杏果这个死丫头却要和人家解除婚约,说是和那个杨土豪恋上了。德昌怎么看那个杨土豪怎么觉得不顺眼。他甚至担心那个杨土豪是在泡杏果玩儿。前段时间,他们爷俩一见面就崩,像沾了火的炮仗。他想和杏果平心静气地谈谈,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千万马虎大意不得,可是杏果根本不着家,白天晚上不回来。德昌给杏果打了几回电话,开始说正在忙没时间说话,后来干脆说她已经决定了,让德昌不要操心。杏果妈死得早,杏果一直是被德昌惯着长大的,在这件事上德昌虽然感到气愤,却一时也拿杏果没辙。

大壮从裤裆里抬起乱草似的脑袋,看见德昌站在跟前,厚厚的嘴唇嚅动着,却没发出一个音节。他不知道如今该怎么称呼德昌。

昨天晚上,杏果来到了瓜地。事后大壮回想起,杏果来了后表现得就很反常,只是他一时疏忽了。他跟杏果说了几句话,杏果都是用点头或摇头的形式来回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当他拉着杏果坐在瓜棚内简易搭就的床铺上,伸手去解杏果衬衫上的扣子时,杏果本能地挣了一下,接着又松开了手。两个人在狭窄闷热的瓜棚内亲热了一番。整个过程中杏果表现得有些木讷,像个木头人。大壮怎么努力也没调动起杏果的热情。平时如果杏果心情不好而大壮意欲求欢,杏果都会把大壮推向一边,表现出厌烦的神情。昨晚杏果是既没厌烦也没积极参与,好像自己压根就是局外人,这件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从城里回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事也发生过几次,自从去度假村上班后,两个人亲近的事就少了。最近这段时间,他更是像干涸的土地,得不到一点水分的滋润。这次却是例外。事毕,杏果走出瓜棚,面对枫丹白露度假村方向,凝视着那片璀璨的灯火,久久没有说话。大壮套上背心,走到杏果身后,从后面抱住了杏果。當时大壮还趴在杏果耳朵边设想着他们的将来,结婚,生子,好好侍弄土地。杏果的嗓子像被什么卡住了,她吭吭哧哧艰难地对大壮把解除婚约的意思表达出来后,大壮愣了片刻,一时还没从自己对无限美好的未来中走出来。待他走出来后,猛地把杏果的身体转了过来,摇晃着杏果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为啥?好好的,为啥要解除婚约?”杏果低下头,轻声说:“我想要的生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大壮紧紧抓着杏果的肩膀,问:“你告诉我,你要啥样的生活?”杏果在黑暗中摇摇头,说:“你给不了我要的生活……”大壮抓得更紧了,忙不迭地说:“我行的!我可以出去打工,挣钱,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杏果沉吟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我已经和杨土豪在一起了……”杏果的声音很低,可是在大壮听来却如一记惊雷在耳旁炸响。他松开了杏果,像被雷击了似的杵在那里。他不知道杏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头扎在了瓜棚内。这些日子,无望的旱情没让他倒下,杏果的一番话却让他轰然倒了下去。

德昌的嘴也像被胶水粘住了,半天才嗫嚅出来一句:“大壮,我想跟你说件事……”

大壮哽咽着说:“杏果都跟我说了……”说完抱着脑袋呜呜恸哭起来。

德昌像棵老树站在那儿。

那天下午,天堂村很多人看见了这样一幕:大壮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奔走在他的瓜地之中,像踢足球一样,左右开弓,不断地飞起双脚。一边踢一边狼嚎似的“啊啊”大喊。所到之处,半大的西瓜皮球般四处翻滚……

姗姗来迟的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天,德昌病了一场。久违的雨让德昌的病好了一多半。虽然病了,三个孩子还是照常来,德昌让美玉负责,带他们画画,或者做游戏。只有孩子们在身旁,德昌的心情才会好一些。杏果买了一大包东西回家看望德昌,德昌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烟,一句话也没跟杏果说。杏果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巴,放下东西,回了度假村。

三个孩子嚷着要出去玩,德昌也来了兴致,带头和孩子们一起跑到雨中,蹦啊跳啊,好一顿疯闹。

疯完了,德昌冒雨向大壮的瓜地奔去。他想和大壮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措施,或者研究一下下茬种点什么,最大可能地减少损失。德昌从心里往外觉得对不起大壮。处了好几年,好端端的,杏果抽冷子把人家甩了,对大壮的打击可想而知。德昌设想如果以后大壮还种西瓜,他还会跟大壮轮换着种这块西瓜地。姑爷做不成,他可以把大壮当成儿子,当成亲儿子。可是当他跑到瓜地,看见覆在瓜棚上的塑料已经荡然无存,一条破旧的被子搭在柱子上,被雨水浇个湿透。德昌四处踅摸了一遍,高声喊着大壮的名字。无人应答。雨柱扯天扯地垂落,只有哗哗的雨声与他呼应着。

德昌又返回村子,向大壮家走去。

穿过倒塌的院墙走进院子,德昌推开外屋房门,屋里盆朝天碗朝地的,地上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德昌脱下雨衣挂在墙上,推门走进屋内。屋里烟气弥漫,大壮躺在炕上望着顶棚正在抽烟,见德昌进来,坐了起来,递给德昌一根烟,并点上火,算作打过招呼。

德昌一眼看见炕梢儿堆着捆好的行李和编织袋,忙指着问:“你这是干啥?要回城里打工?”

大壮点点头。

德昌问:“非去不可?”

大壮抽了一口烟,低声说:“我不想在这儿呆了,你就让我去吧……”

德昌闻听,一时无语。

6

大壮到城里打工去了,杏果几乎不怎么回来,即便是回来,德昌也觉得没什么话和杏果说。好在还有那三个孩子每天背着书包到他这里来,让德昌觉得日子还有奔头。

德昌没想到杨土豪会参与买六合彩这件事。他心里像堵了一堆烂线。这个杨土豪他压根就不看好。先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把亮马河改道,致使下游庄稼干旱歉收。现在又来坑害乡亲们榨取他们的血汗钱,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杏果究竟喝了什么迷糊汤,非要和这种没有一点人味儿的家伙在一起?德昌给杏果打了电话,说:“你爸要死了,赶紧回来一趟!”没等杏果说话就重重撂了电话。不多时杏果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进屋便问:“爸,你咋的了?哪儿疼?”德昌没好气地说:“心疼!”杏果说:“心咋疼了?走,咱去医院!”说着便去拉德昌。德昌推开杏果,说:“上啥医院!”杏果生气了,厉声说:“爸,你又捉啥妖!有事快说!”德昌义愤填膺地把事情跟杏果说了一遍。杏果听了德昌的叙述之后,不耐烦地说:“爸,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不要再管闲事了行不行?”德昌说:“这咋是闲事?你去问问,村里多少人家都因买六合彩赔了钱,红运家把征地补偿款都赔进去了,他奶因为这事儿都寻短见喝农药了!”杏果说:“爸,你咋没整明白呢,投资有风险,有赔就有赚,赔的时候哭唧尿相的,挣了钱就眉开眼笑的。再说了,土豪他赚的钱是谁的?还不是咱自个家的吗?”德昌说:“我不稀罕!你告诉杨土豪,让他赶紧停了!坑老百姓那几个血汗钱,半夜三更他能睡着觉吗?人在做,天在看呢!”杏果说:“爸,你咋胳膊肘往外拐呢?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走了,那边还有好多事要忙呢。”说完转身往外走。德昌叫住杏果:“让杨土豪赶紧停了,听见没?”杏果冲德昌摆摆手,扭头出了门。

杏果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买六合彩就跟赌博一样,有赔就有赚,如果天天挣钱,那人人还不挤破脑袋去买?这段时间,杏果正为一件事困扰着。这几天早上起来,杏果常常感到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联想到自己这个月月经好像逾期一个多星期了,杏果心中一动:“是不是怀孕了?”杏果跑到药店买来了早孕试纸,验完后上面赫然显示两道杠。为了确保准确性,杏果决定去医院。坐车到了县医院,抽血化验结果呈阳性,果然是怀孕了。

从县医院大门出来,杏果眼角眉梢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经过一家“浪漫经典”婚纱影楼时,杏果驻足了一会儿,迈步进了影楼。服务小姐热情地为杏果介绍了几种不同风格不同价位的婚纱套系,看得杏果两眼烁烁放光。在服务小姐的引领推荐下,杏果试穿了几件中式西式等款式不同的婚纱,简直就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非常合身。服务小姐询问杏果举行婚礼的具体时间。杏果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掩饰着说快了。服务小姐又催促杏果定下拍摄日期,说最近店里搞活动,有很多优惠活动和赠送项目。杏果实在无法确定拍摄日期,不过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拍婚纱照,一定到他们这家影楼来,并主动跟服务小姐要了名片,留了联系电话。出了影楼,杏果还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橱窗内模特穿的婚纱,那是刚才她相中并试穿过的一件。杏果决定,到时候就和杨土豪到“浪漫经典”婚纱影楼拍婚纱照,用照片留住美好的记忆,见证他们永恒的爱情。

杏果在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向往中坐上了回乡的公交车。

在医院化验结果出来后,杏果就想打电话把自己怀孕的好消息告诉杨土豪,想了想又按捺住了,她要亲手把化验单交到他手里,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杏果并为此设想了一个浪漫的细节。她像小孩玩游戏那样,让他坐下,闭上眼睛,然后把化验单从背后猛地递到他面前。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又惊又喜,一定会使劲在她脸上亲一口,接着把她抱起来欢呼着转圈儿。说不定他还会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倾听胎儿的心跳声。杏果坐在公交车上遐想着,满脸幸福的笑靥。

回到度假村,杨土豪不在。这段时间杨土豪很少在度假村,男人忙些总比闲着好。杏果把喜悦装在心里,很快便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度假村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去打理呢。自己家的事马虎不得,必须事事操心,否则损失就是自己的。

杨土豪一连好几天没到度假村来,杏果不想把这么大的惊喜通过电话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式告诉他,几次打电话杏果都忍着没说。她要亲口告诉他,她期待着告诉他时的盛大庆典。

红运奶奶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总算出了院。命是保住了,可是却落下了脑袋疼的后遗症。德昌去红运家,看见红运奶奶大把大把地吃着止疼片。

德昌给杏果打电话。杏果听说还是这件事,没说两句就撂了电话。德昌再打,杏果那边根本不接。

一天晚上,快半夜了,杨土豪突然打来了电话,说他十分钟后到度假村。杏果兴奋得有些手忙脚乱的。她急忙去了301。若没有客人入住,他们就通常在301幽会。

杨土豪满嘴酒气进了房间,顾不上脱衣服,就猴急地把杏果往床上壓。杏果变戏法似的把化验单递到杨土豪面前。杨土豪接过化验单瞥了一眼,把化验单一丢,轻描淡写地说:“明天去医院打了!”没有幻想中的亲吻、雀跃,更没有欢呼、转圈儿,杏果带着哭声问:“为啥……要打掉?”杨土豪近乎咆哮地吼道:“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打你就打!”说完甩到床上一叠钱,开门走了出去。

杏果彻底傻了,一屁股坐在床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杏果实在想不明白杨土豪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他们共同的,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为什么让她打掉呢?杏果可以肯定杨土豪是爱她的,爱她就一定会爱这个孩子。她给杨土豪打了两回电话,想让他过来,他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她实在不忍心打掉这个孩子。打电话的结果让杏果心情很是沮丧。第一次打过去,还没等杏果说话,杨土豪在那边就说正在开会;第二次打电话响了半天根本没人接。杏果想杨土豪可能在忙,没时间接电话,一会儿有空一定会给她打回来的。可是等了一下午,也不见杨土豪打回来。杏果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快半夜时,杏果宿舍的门突然被擂得山响。杏果打开门,见杨土豪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进了屋还没等杏果说话,杨土豪扬手就给了杏果一记耳光。杏果捂着脸,惊愕地问:“你咋打我?”杨土豪破口大骂:“你说我为啥打你?你这个臭婊子,我让你去打胎你就记恨在心,伙同你爹坑我是不是?”杏果哭着说:“我和我爹没有坑你啊!”杨土豪抬腿踹了杏果一脚,骂道:“你她妈的还嘴硬!你爹到派出所把我告了,说我诱赌村民买六合彩。你个臭娘们儿,害得老子不光断了财路还得背井离乡的跑路!”杏果抓住杨土豪的胳膊,说:“你要去哪儿?带我走吧。”杨土豪说:“带你走?你算个什么东西?明话告诉你,老子只是泡你玩玩,你她妈的还当真了!”杏果死死抓着杨土豪的胳膊,声泪俱下地说:“土豪,求求你别走。你走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杨土豪说:“我管你咋办?”说完使劲一耸,杏果被甩在了地上。杨土豪扭头往外走,杏果爬起来,从后面紧紧拽住了杨土豪的衣襟。杨土豪回过头,瞪着一双牛眼怒吼道:“松手!”杏果泪眼婆娑地望着杨土豪摇着头不松手。杨土豪飞起一脚踹在了杏果的肚子上,接着就是一阵雨点似的拳打脚踢。边打边说:“你个臭娘们,我叫你不松手!”杏果在地上翻滚着。一阵剧烈的腹痛袭上来,杏果捂住肚子,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紧接着,一股热流从她的下身涌了出来。杏果挣扎着向杨土豪伸出手:“救救我……”杨土豪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7

德昌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那天半夜,德昌有些兴奋地躺在炕上抽着烟。上午,他去了镇派出所,把杨土豪举报了,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德昌躺在炕上正想着,电话突然响了。德昌趿拉着鞋下地一看,是杏果的号码。德昌想,一定是杏果知道自己举报杨土豪事了,来兴师问罪的。德昌操起话筒刚要说话,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杏果虚弱的求救声。德昌扔了话筒,一路狂奔到了度假村。见杏果蜷缩在宿舍的地上,裤腿已完全被鲜血浸染。德昌疯了似的扑过去,摇着脸色苍白的杏果,问:“你这是咋的啦?啊?”杏果用蚊子似的声音说:“爸……对不起……”德昌一把抢过杏果的手机拨打了120。杏果流产了。在医院住了两天,德昌决定把杏果接回家疗养。杏果哭着说什么也不同意回天堂村。德昌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杏果也不同意。没办法,德昌只好把杏果送到了连襟家。那些天,德昌不断地在连襟家和自己家之间往返,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地买,给杏果补养身子。在二姨的照顾下,杏果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了。德昌的一颗心才重新回到肚子里。谁知一天晌午,德昌刚迈进连襟家的院子,杏果二姨便慌慌张张地迎上前来,变颜变色地说杏果不见了。德昌闻听腿就有点哆嗦,忙问咋回事。二姨说她去小卖店买点东西,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回来后杏果就没影儿了。三个人进了杏果住的西屋,炕上被褥都叠得板板整整的,只是不见杏果。德昌在褥子底下翻到了一张杏果二姨父卷烟用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去城里了,别找我。”德昌忙给杏果打电话,却发现杏果的手机已经停机了。

德昌去了杏果从前打工的城市,打电话找到了大壮。大壮在一家快递公司给人送快递,说自从他离开村子,杏果就再没和自己联系过。德昌不甘心,大街小巷去找杏果,大壮也请了假陪着找。找了三四天,一点杏果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大壮劝德昌先回去,说他每天送快递会留意着,一有杏果的消息他会第一时间通知德昌。德昌只好买了返程的火车票。

德昌回到天堂村时正好是傍晚,暮色笼罩在枫丹白露度假村洋葱头似的穹顶上,里面漆黑一片。自从杨土豪跑路后,度假村就停业了。德昌听说杨土豪不光参与经营地下六合彩,还给县里的一个领导行贿,那个县领导因为受贿落马,他也被牵扯进去了。望着夜幕下的度假村,德昌有一种不真实感,恍然如在梦里。就是这个地方,让杏果着迷,以至于中毒,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最后不知所踪。

因为杏果的事,德昌给三个孩子放了假。回来后,仍不见一个孩子来家里,德昌去各家问咋回事。红运和小龙被各自的爸妈接到城里去了。红运家的征地款都被红运他爷买了六合彩,他爸妈说打工的地方有个洗车厂,招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便回来把红运接走了。红运妈和小龙妈是亲戚,自然也让小龙一起去了,说两个孩子在一起是个伴儿。美玉她爷因为买六合彩赚了一千来块钱,德昌这么一举报,断了他的发财之路,一气之下,不让美玉来了。德昌去美玉家找美玉她爷,美玉她爷挥着扫帚直往德昌的脚面上扫。德昌只好回来了。

白杨树的叶子飘落下来,德昌挥着镰刀,把成熟的向日葵花盘砍下来,晾在了窗台上。平时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只剩下德昌孤零零的身影。好在美玉偷偷跑过来,偷着从家里给德昌带来两个馒头,陪德昌说会儿话,或者帮德昌扫扫院子。凝望着美玉日渐高挑的身影,德昌常常不由自主地误以为是杏果回来了。他轻声呼唤着:“杏果,杏果。”正在扫院子的美玉停下手,往院门口望了望,根本没有杏果的身影。美玉走过去,轻声说:“老师,杏果姑是大人,没事的,一定会找到……”德昌鼻子一酸,眨了眼睛强颜一笑,在美玉的肩上拍了拍,说:“嗯,会找到的。”

渐渐地,德昌走了出来。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美玉的身上。他偷着给美玉买了很多画册、画笔和颜料,一心教美玉画画。美玉的画作在县教育局举办的小学生画展中得了一等奖。德昌捧着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花在美玉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费,终于换来了喜人的成果。德昌背着美玉她爷骑着自行车带美玉去县里领了奖。县教育局的领导亲自为一等奖获得者颁奖。美玉站在领奖台上,手里举着大红的获奖证书,向坐在台下的德昌不住地挥舞着。德昌欣慰地望着台上的美玉。渐渐地,美玉的身影模糊了。中午,德昌还带着美玉去了肯德基。德昌把美玉安顿在椅子上,自己去前台点餐。他不知道点什么,一个劲儿地问服务员什么好吃。服务员一一向他推荐着。他仰起头,指着上面的图片,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点得服务员都愣了。德昌端着满满一大盘子回到了座位上,把盘子推到美玉的面前,让美玉多吃点。美玉拿起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递到德昌嘴边,一双大眼睛执着地望着德昌。德昌没办法,只好张开了嘴。美玉趁机拿起薯条一个劲儿往德昌嘴里塞,德昌的嘴里被塞满了,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美玉见状咯咯地笑个不停。

从肯德基出来,德昌又带着美玉去了蟠龙山公园。蟠龙山公园是县城仅有的一个公园,因为建在蟠龙山上而得名。规模不大,却是孩子们心中的天堂,来县城必去公园玩上一番,否则就不算去过县城。美玉兴奋地在前面跑着,不住地回头召唤着德昌。他们先在动物园观赏了各种可爱的动物,然后又去了游乐场。看见好玩的游乐项目,美玉高兴地跳得老高。德昌给美玉买了票,坐了摩天轮、旋转木马,还跳了半天蹦蹦床。眼看著天阴得厉害了,才踏上回家的路。

8

杏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趴在父亲背上,自己好像很重,父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啊跑啊,她扭头望去,他们身后的地上盛开着血一般殷红的花朵……

杏果惊醒过来,耳旁还响着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想起自己被杨土豪拳打脚踢流产那天,父亲就是这样背着她,沿着救护车来的方向一直跑,直到把自己背到救护车上,整个人差不多都虚脱了。杏果连夜去了火车站,买了回天堂村的火车票。

一场大雪覆盖着大地。德昌家的地里耸立着一座新坟。

德昌带美玉去县城领奖回来时遇到了大雨,德昌把雨衣给美玉穿上,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淋湿了。美玉尽管没怎么淋着,却也冻得直哆嗦。回家后,德昌便让美玉坐在炕头上,扯下一床被子围上。忙完,才顾上换自己身上的湿衣服。而闻讯赶来的美玉她爷刚好看见了这样的一幕:美玉坐在炕头上,身上围着一床花花绿绿的被子。再往地下看,德昌正兜着头往下扒身上的套头衫!美玉她爷操起窗台上的镰刀,咒骂着冲进了屋内……

警察赶来了,美玉她爷被带走了。因为找不着杏果,警察给大壮打了电话。大壮连夜从城里赶了回来,把德昌埋在了他种了一辈子的地里。

杏果竖立在院门口。自制的秋千、篮球架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院内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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