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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爱的杜甫, 在中年等我

2020-09-17潘向黎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10期
关键词:舞剑杜诗天地

潘向黎

上苍厚我,从初中开始,听父亲在日常聊古诗,后来渐渐和他一起谈论,这样的好时光有二十多年。

父女两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别推崇王维、李后主,特别佩服苏东坡;也很欣赏三曹、辛弃疾,都特别喜欢“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

最大的差异是对杜甫的看法。父亲觉得老杜是诗圣,唐诗巅峰,毋庸置疑。而当年的我,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读中文系、满心是蔷薇色梦幻的少女,怎么会喜欢杜甫呢?父亲对此流露出轻微的、面对“无知妇孺”的表情,但从不说服,更不以家长的权威压服,而是自顾自享受他作为“杜粉”的快乐。

他读书读到击节处,会来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杜诗;看报读刊,难免遇到常识学理俱无还耍无赖的,他会怒极反笑,来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也是杜诗;看到电视里不论哪国的天灾人祸,他会叹一声:“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还是杜诗。

父亲有时没来由就说起杜甫来,用的是他表示极其赞叹时专用的“天下竟有这等事,你来评评这个理”的语气——“你说说看,都已经‘一舞剑器动四方了,他居然还要“天地为之久低昂。”

我说:“嗯,是不错。”父亲没有介意我有些敷衍的态度,或者说他根本无视我这个唯一听众的反应。他右手平伸,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用力地比畫了几个“之”,也不知是在体会公孙氏舞剑的感觉还是杜甫挥毫的气势。然后,我的父亲摇头叹息了:“他居然还要‘天地为之久低昂!着实好!”我暗暗想:这就叫“心折”了吧。

晚餐后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里喝酒,然后带着酒意在厅里踱步,有时候踱着步,就念起诗来了。《琵琶行》《长恨歌》父亲背得很顺畅,但是不常念。他总是说白居易“写得太多,太随便”,所以大约不愿给白居易太大面子。如果是“春江潮水连海平”,父亲背得不太顺,有时会磕磕绊绊……若是杜甫,父亲就都“有始有终”了,最常听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有时候夜深了,我不得不打断他,说:“妈妈睡了,你和杜甫都轻一点。”

十年前,父亲去世,我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几句的含义。可是我宁可不懂,永远都不懂。不过这时,我已经喜欢杜甫了。少年时不喜欢他,那是我涉世太浅,与这位大诗人的缘分还没有到。缘分的事情是急不来的,又急什么呢?

有一天我无意中重读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不是杜甫,简直就是我自己,亲历了那五味杂陈的一幕。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蓦然相见,不免感慨:人这一辈子,怎么动不动就像参星和商星那样不得相见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让同一片烛光照着!可都不年轻喽,彼此都白了头发。再叙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声惊呼,心里火烧似的难受;没想到二十年了,我们还能活着在这里见面。再想起分别以来的变化有多大啊,当年你还没结婚呢,如今都儿女成行了。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爱,对父亲的朋友这么亲切有礼,围着我问我从哪儿来。你打断了我和孩子的问答,催孩子们去备酒。你准备吃的自然是倾其所有,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肥嫩鲜香,还有刚煮出来的掺了黄粱米的饭格外可口。你说见一面实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仍然不醉,这就是故人之情啊!

就在那个秋天的黄昏,读完这首诗,我流下了眼泪。奇怪,我从未为无数次击节的李白、王维流过眼泪,却在那一天,独自为杜甫流下了眼泪。

原来,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来到那一天。总是这样,父母对儿女多年施加影响却无效的一件事,时间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岁月匆匆,父亲离开已经十年,童年时他送我的唐诗书签也已不知去向。幸亏有这些真心喜欢的古诗词,依然陪着我。

它们就像颗颗和田玉籽料,在岁月的逝波中沉积下来,并且因为水流的冲刷而越发光洁莹润,令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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