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与自己对弈(组章)
2020-09-16瘦西鸿
瘦西鸿
1965:桐油灯昏黄的光撑起整爿屋顶
早春,寂静的丘陵穿着空旷的衣服,月亮落进水缸里,倒映的光摇晃着说客家话的房舍。一盏桐油灯故意把棉芯吸食桐油的声音弄得比喝稀饭还响亮,昏黄的光撑起整爿屋顶又反射到我初生的脸庞。
早醒的啄木鸟扑棱棱扇动翅膀,像梭子编织着乡村的命运。急促的啄木声一串串挂在时间的檐角,也挂在我命运的脉络上。而啄木鸟看破不说破,即使只是树的一个设局,也默默把害虫、树荫、落叶既当成道具又当是亲人。林子是一个局,局里局外它都是那只鸟。
贫乏的年代,连梦都捉襟见肘。石磨被老牛拖着旋转,慢吞吞磨出岁月的粉末,给时光糊口。刚刚16岁的共和国在乡村不过是一个懵懂少年,贫瘠而苍白的生活中怀揣着局狭的梦。
时光如水,映照出一串串成长的露珠环绕着我。从上世纪中叶到如今,从求学到进入财政局,从终结农耕文明到履新数字时代,几十年光阴既长却短。多少孜孜以求纵然撒手,多少依依不舍念念不忘。恍如隔世,早已是回不去的乡愁。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局。命运在时空里布局的棋局注定了开局与结局。从主观的局限到客观的局囿,从命运的定局到变局,需要怎样从时局揣度与超度局势,才可在迷局中找到局度与格局。
1986:时间的枝丫上悬垂着一串算珠
要翻过多少丘陵的山头,才可以看见一座城。要从多少人群中穿越,才可以分辨出自己。
从母亲挑着一担浸满汗渍的稻谷在蜿蜒的山路上踽踽独行,到她从粮站为我换得一张粮食供应证,几乎耗尽她的青春和希冀。从犀牛村到仪陇县城不足30公里,我走了21年。又仿佛背着家族的希望走了几千年才从一小块丘陵走到一张白纸,完成身份转变。
时间有着黑洞般深不可测的巨大缺口,从世袭的血脉与基因隐秘的编辑布景,到执拗的变异与挣脱泛生出理想之光。时间同样有着巨大的落差,让人从出生到成长经历不可知又留下清晰轨迹。
身后背着一只口袋,装满水车、犁耙、石磨、木榨们木讷的影子。从发明到改进到完善沿用几千年,氤氲着石器时代和农耕文明的气息,手柄上遗留着一代代人铮亮的指纹和我身体稚嫩的余温。
眼前是一个局,表情严肃的办公桌,佝偻着腰的藤椅,精于算计的算盘,呆滞的刻板,尖刻的铁笔,脸色油腻的蜡纸,单纯的白纸,爱记仇的账簿,爱打小报告的报表,形形色色的人。我新奇又胆怯的影子,卑微地接纳和靠近这一切。
37岁的共和国启动“七五计划”,结满僵化之果的刺藤与长满封闭暗斑的绳索纠缠着她的脚步。全国2260亿元财政收入分摊在一个县,微小的数字刻入蜡纸填进表格,写在賬簿悬在算珠。仿佛一个人挨着一个人,定格出特定的数字关系与人际关系。
新生的啄木鸟口衔阳光,雀跃在小县城。我欣喜地穿着胡乱涂鸦的自制体恤和喇叭裤,狂风一般扫过大街小巷。那把老算盘开始盘算我的职业生涯,手上的白纸尝试着描摹生活轨迹。解脱农民身份的庆幸和从业财政的兴奋,使我青春的脸庞泛生出荣耀的光芒。
时间的枝丫上悬垂着一串算珠,它计数着岁月流逝的脚印,也换算出生命与岁月交易的得数。像一条褡裢里贯串的铜钱,叮叮当当传来祖祖辈辈在历史深处数钱的回声。
生活处境和生命历程的落差,翻飞起时间的泡沫。我用风花雪月的词描摹心灵的回声,用上下自如的算珠计量生命的刻度。在芸芸众生里,感觉自我因为履历不一样,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1992:海的幻象在指尖跳着欢乐的银币之舞
时代迷局从来不向人昭示,只是不知不觉进行着它的演进。早春二月,小县城沉闷的日子被一个老人坚定有力的声音惊醒。关闭已久有着皲裂木纹的门慢慢被打开。“东方风来满眼春”。春潮激荡卷起阵阵骚动。每个人似乎都看见大海神话般的幻象在指尖跳着欢乐的银币之舞。
沉闷的空气和凝滞的云团堆垒的胸腔逐渐裂开一道出口,飞出跃跃欲试的蝴蝶。蝴蝶翻飞在花唇上意外惊现我的泪水。身体的泉水洗涤灵魂的污垢,想从时间深处拧出自己从日常过往辨析自己。但我辨不清泪水有多少种流向,只能反复试探揣度自己的走向。
前往成都的路颠簸着吸引我又动摇我,城市的洪流淹没身躯和身份。我不住地向空气伸手,仿佛一个跌跌撞撞向时间乞讨自由的流浪汉。脑海中有啄木鸟的声音在回旋,一丝丝剔除杂念。
当我仄身,被那场潮水打湿的衣服依然浸出阵阵寒意。抹去满面倦容,我以一个借用人的身份寄居在南充。在财政局的门口反复徘徊,却没有找到一扇门发出理直气壮的敲门声。
物质追寻与精神向往最终堆积成身体和年龄的废墟,可堪回首的生计不过是生活的技术与修辞。那么多词语标注生命历程和灵魂印记,那么多手段试图与众不同标新立异。当苦心孤诣的技术失效煞费苦心的修辞多余,再没有一个词可以乍现最初的容颜撩起最初的悸动,再没有一滴泪有着当初清澈的伤心浑厚的悲苦。
泥沙俱下的背景,踽踽独行的尴尬,孤独的我丛生出无数的我,无数的我都不是真正的我。在时间的每一处缝隙我都看见那个无法复原的自己:忧心忡忡。
1999:数字与文字是一对孪生的翅膀
数字与文字是一对孪生的翅膀,驮着我高翔低旋进入崭新的时空。端坐在市财政局办公室,满脑子翻飞点钞机刷刷刷认证新钞票那样的惊喜。靠数字谋职立身靠文字追逐梦想,我像涅槃的凤凰张开双翅日以继夜,飞进数字的来龙去脉,飞出文字的里因外果。
与我一同飞翔的,还有一只啄木鸟。我们扇动日历巨大的叶片,即将飞越千年。千禧夜绚烂的烟火里,我化为一条蛇,反复和自己干仗,卷曲、翻滚、挣扎着撕咬自己,直到新年钟声撞痛灵魂,才在痛苦中蜕去千年时光的皮。
千年之交演绎千年之变。从原始人手中囤积的树叶和野果,到全国35232亿元的财政收入,从算盘到键盘,手刻蜡板到字钉打字机到办公软件,现金结算到银行代理,手工账簿报表到国库集中收付平台。刚放下使用千年的农具又放下参工时的用具,两次割裂与蜕变挑战和考验着每个人,像一颗颗孤星散落在时间冰凉的表面。
从数字里分辨含金量,在人群中寻找辨识度。下棋的人望着天空,看流星布局夜空陷入深深的迷局。看棋的人指手画脚让棋局惊起阵阵迷雾。而反复厮杀的棋局早已在对弈中顿悟输赢的真谛。只有我在已成定局的棋局上不停地变着身份充当着所有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时光有古老的轮回,用数字编码它的年轮。时光又有崭新的道场,靠文字镌刻它的沧桑。
用数字和文字作茧的人自缚于思维裂变的困局。一个个数字要精心算计,一行行文字要反复猜度。数字与文字曾经似火的温度渐渐麻木、疏离和冷却,雪一样落进眼里再从白纸和显示屏上浮出,仿佛蚕食桑叶到成茧蝶变,抖动的双翅飞向无际的湛蓝。
2006:只有不曾来到梦里的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在农历中飞跃几千年的啄木鸟,用它尖利的嘴啄破了《悯农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喟叹。沿袭2600余年的农业税历史彻底终结,全国农民减负1045亿元。39373亿元丰厚的财富像万能魔术师变出的纸币,用自信和自如迷幻着每一个人。
所有努力的尝试,都为在人群里确立自我身份。经天纬地的数字在電脑里奔跑也在人脑里奔跑。从用算盘加减乘除财政收支到审核经手过百亿资金,电脑和手机完成数字间的诠释。删繁就简的工作方式解脱手和脑,却又束缚更多创造力和体悟感。
一面镜子悬挂在时空里。物质与意识交织变幻出川剧变脸般的人,快速转换道具、衣着和场景,玄幻的背影把镜子扭曲为社交的哈哈镜和万花筒,局会、例会、舞会,饭局、酒局、牌局,如鱼得水应接不暇。放纵的自我无限风光,迷离的自己迷失于无意。
而在镜子背面,皲裂的旱地里一个农人依然是泥土的亲戚草芥的邻居。子孙们把村子走空把家走空,剩下他如乡村的路碑家庭的门闩。流落在城市犄角处的人暗自垂泪,钢筋丛林与混凝土路面怎么都建不起新的乡愁,偌大的城市里安不起小小的家。
我把手伸进镜子,挣扎撕扯的刀子剜割着镜子背面的水银和我的皮囊。深陷在镜子里怜悯得发抖的人已没有真实的肉体和精神,有的只是戴着面具虚幻的影子之舞。
莫名巧合也是一面镜子,映照自己灵魂。当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土耳其作家奥尔汉·帕穆克,他的《我的名字叫红》一直在呼唤我。我的生活暗合他所追求的从传统到西方生活方式的转化和融合。当我行云流水走进中年,精神迷失于物质,几乎忘记了我的名字叫红。
梦想的生活都会随梦而去,梦醒之后的懊悔和遗憾足以致人虚脱,只有不曾来到梦里的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2020:岁月是一条镀满金箔又斑驳模糊的时空隧道
月亮从左眼角升起在右眼角落下,其间是夜广阔的黑。岁月是一条镀满金箔的时空隧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斑驳模糊。人的一生仿佛一根火柴在无止境的隧道里亮了一下,有一段被照亮又随即熄灭陷入不可知的茫然。
财政也是一条隧道,从1986年的2260亿元到2020年的20万亿元,每一年的财政收入都会在当年形成财政支出。那么多财富成长聚集又消耗完毕,其间凝聚着财政工作者的心血总渴望得到收支平衡。
啄木鸟五十多年前的初心和使命一直扑棱着翅膀尖利地在时空中鸣叫。从贫困到富足它的嘴一直在寻找社会的病害以及人所面临的被忽略和疏离的囧态。
一个局既是避风港,又是名利场。虚假与真诚尊敬与鄙夷似是而非,每个人都跌进人的漩涡含糊不清。蛰居于局而不困于局,人与人的距离比天地还宽又比纸张还薄,隔纸如隔山。
每天都是稚嫩的,每天都在老去。不知是尘世污垢侵蚀了眼眸还是视线中淤积着怒气,我的双眼不时掠过丝丝水墨般的浮丝。而酒后我总是异常癫狂地从自我现实逃离,高蹈在灵魂境界里直到把自己在记忆中走失。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寄生虫,在时空里留下干净或污浊的印记。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飞着一只啄木鸟,一直在啄着时间的树干,深深的树洞里掩埋着铜钱、农具、桐油灯、算盘以及游走的脚印。我探头去打望这些碎片会掀起声音的碎屑猛地扑向我,我踉跄着的余生里,以自己的生命在时空里抽丝慢慢作茧把自己局囿其内,以绵恒的局力在命运中自己与自己对弈直到把棋盘下活把一盘棋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