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
2020-09-16李娟
李娟
春·粉黛
春天的平江路,是在“咿咿呀呀”的摇橹声中醒来的。
晨曦中独自漫步小巷,空气微醺,嫣红的海棠花开在粉墙边。静静的平江河上划来一只乌篷船,船篷是素静的蓝花,几分清雅。穿蓝花布衫的女子撑着船,摇着橹,船上没有游人,船儿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像漂浮在水上的一个梦。
一丛丛洁白小花在水边摇曳,素洁干净,有贞静之美,像不施粉黛的少女。柳丝低垂着,如春天的窗帘,乌篷船就在帘中缓缓游过。
春分过了,连风也渐渐温润起来,小鸟静静站在树梢上,在风里睡着了。平江河水缓缓流淌,八百年过去了 ,平江路上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画舫中看风景的人儿,换了一茬又一茬。
谁见幽人独往来,孤鸿飘渺影。
独自一个人闲逛,水边的小店正升起袅袅炊烟,小店斑驳的木门开着,绿色的青团圆滚滚地躺在蒸笼里。买一个豆沙馅的,咬一口,糯米与红豆混合淡淡青草的清香,仿佛将春天含在口中。
桂花赤豆糖粥,红豆的沙甜与小丸子的糯香让人迷恋,甜蜜的滋味宛如初恋。要一碗小馄饨,鸡汤浓郁,香气袭人。小馄饨泊在碗里,如一只只小白鸽。
在姑苏品尝美食,常常想起作家陆文夫与汪曾祺,两位老先生笔下的一粥一饭,甚是亲切。
走进一条小巷,青砖的墙上有几个字:胡相思巷。“胡相思” 有意思。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仿佛春风吹过,吹醒了墙边一丛蔷薇花。想起与他的初识,那一瞬间,秋波流转,神魂摇曳。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她的心如春风十里,春水漫漫。
相思总是无言的,说给流水与落花,说给廊前的燕子,说给春风里的柳丝……相思是一个人的沉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相思,也是小巷里婉转的笛声,忽远忽近,笛声伴着落花,在风里痴痴缠绕。此时,光阴都是缓慢的,慢到用一生去思念一个人。
平江路有一家香馆,名停云香馆。停,云,香,诗意流淌,远在云端。香的味道宛如爱情的味道,停在云朵之上。走进香馆,香气袅袅,案上有书,墙上有画,静玉生香。文人墨客喜欢在此静坐闲谈。
不知不觉,走到画家谢友苏先生的美术馆,古朴的木门刚刚打开。墙上都是谢友苏先生的画——白发的老人,花树下玩耍的孩子,河边钓鱼的男子,人约黄昏后的小情侣,弥漫着枕河人家的烟火气息,一幅幅都是姑苏风情画。
杏花开了,穿长袍的父亲站在花树下赏花,微风轻拂,杏花闲闲自落。父亲伸手接着翩翩的落花,姐弟俩在树下玩耍,男孩撩起衣襟去接风中飘落的花瓣,落花如雨。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杏花雨》是一位怀揣诗情的父亲与孩子们一起赏花的情景。画上有一行小诗,也是点睛之笔,与画相映生辉。画上题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看着赏花的父亲,令我想起丰子恺,只有这样的父亲教会幼年的孩子,学会去爱尘世间美好的、值得去爱的一切。
夜晚的平江路,灯影摇曳,烟波画船,游人不多。此刻的平江路,仿佛身着长衫的民国文人,沉静儒雅,目光悠远,不卑不亢,依然风骨犹存。
走进一家名为苏式書房的小店,清雅的书房 ,深色的木桌上有瓶,瓶中无花,插着几枝墨色的莲蓬。主人清瘦俊朗,戴一副眼镜,淡淡的笑意,招呼我慢慢看。见几张明信片,粉墙黛瓦的小屋,屋顶有燕,门前有河,河上有船。苏派生活的雅致与闲逸都在画里。我买了几张明信片,寄给远方的朋友,写下几行柳体小楷:不言说,但相思。卿佳否?
和友人去一家老茶馆,听一段苏州评弹或昆曲。茶馆里三三两两的游人,桌上一杯碧螺春,台上女子穿着嫣红的衣衫,粉面桃花,满头朱翠摇曳,拉二胡的男子,穿一件长衫,俊朗儒雅。
听她婉转地唱,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台下人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夕。
记得《红楼梦》里,林黛玉和宝玉在园里共读《西厢记》,忽听见墙外有丝竹声,他们站定了细听,原来正是《游园惊梦》,听了许久,林妹妹痴痴地说,原来戏中都是好文章。
小巷里的潘宅,开着一家书房,名“初见书房”,一栋苏式的老宅,古意幽幽的书房,木椅木桌,书香萦绕。园中有溪流潺潺,耳边有琵琶声声。初见,纸上相逢,自有一份欣喜与心动。
坐在雕花的木窗前品茶,听琴,读书,遇见作家车前子的散文集《苏州慢》,庭院流水,池中花开,此刻,慢慢品味姑苏之美,就在初见书房里。
我来姑苏,就喜欢住在平江路的小巷里,选一家古朴典雅的苏式民宿,细细感受姑苏人家的闲雅岁月。老宅的粉墙斑驳了,上面印着雨痕、竹影、树荫,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几枝长春藤沿着墙壁慢慢爬,绿荫满墙,成了吴冠中先生笔下的画卷。
院中粉墙边种几株翠竹,黄昏落雨了,想起日本俳句:竹叶婆娑,夜中难眠。并无何事,但觉伤悲。也许,美,总是难免令人忧伤。静夜里,听雨滴敲着屋檐,敲着清幽的青石板路,也听细雨讲讲平江路几百年的明月前身,旧事流年。
一条平江路,半座姑苏城。八百年的平江路从未老去,她只是和潺潺流水在一起,她只是和流逝的光阴在一起。
夏 · 徽州
徽州的小巷称之为“弄”。宏村有一条小巷,上写隶书“弄龙”雄健苍劲。晨起,小巷里安静寂然。漫步幽静的小巷,一路上有潺潺水流相伴。小溪自家家门前流过,水清见底。想着“潺潺”两字,不但形体有水的美感,在声音上,只读“潺潺” ,一开口间,就觉溪流清浅而来,水波荡漾。清晨中的小巷,空巷无人,水流花开,只在炊烟袅袅、蒙蒙烟雨中传来几声鸡鸣。
沿着青幽幽的石板路,过了一道石拱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面湖水碧波荡漾。这就是月沼,几只白鹅一会在水中低头觅食,一会引颈高歌。白鹅,粉墙,黛瓦,青山,云朵,都映在月沼里,美如幻梦。
走进月沼边的茶馆里,要一杯黄山毛峰。坐对一面湖水,如对一面明镜。茶楼里白发的婆婆在卖绿豆冰粥。桌上也不插花,玻璃瓶里插几枝青青的莲蓬。清茶浅酌,岁月静美。我似乎在月沼边等人,等一位知己,一位故人。等到月上柳梢头,等到月沼里也泊着一弯月亮,等到发如雪,鬓如霜,等了长长的一生,他终于没有来。
白发的婆婆正在八仙桌上记账,低着头,带着老花镜。恍惚间,我就是茶楼上的婆婆,开着一家茶楼,就取名为“伴月居”。门前立一副对联:“月沼观心清若镜,云房养气润于珠。”青碧的常春藤倚着墙已爬上墙头,嫣红的凤仙花偎在廊前,自开自落的花儿,开在桃花源里人家,自有一种深意和优雅。
后院里,水榭亭台,一低头,见一弯碧波有几条红鲤鱼,自在悠闲,游来游去。我在水边品茶、赏月、扫尘,静静守着岁月枯荣,神情从容,缄守秘密,姿态安详地老去。
徽州如同一位少妇,着一件青衫,雅致,内敛,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她被满腹诗书滋养得温润娴静,显得闲情逸致,姿态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无限风情。她不急着诉说什么,只是等待你去细细品味。
世间但凡一切美好珍重的东西,都是极骄傲和矜持的,更是极其脆弱的。愿似水流年里,徽州静好。
宏村碧园有一幅堂匾,上刻行书“圣人孩之”。我极喜欢,品来余味悠长。圣贤之人,品德高尚的人,都有一颗孩童般洁净的心,有一双婴孩般清亮的眸。无论岁月给他们什么,伤痛,屈辱,苦难。生命是繁华落尽,依然不染尘埃。他们保持孩子般明净、天真的灵魂,不被尘世的喧嚣浮华淹没,他们总是爱着,爱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爱着值得爱的一切。到了暮年,内心越发纯净、天真,贴近佛性。这样的人,让我想起丰子恺、沈从文、巴金、齐白石……
徽州之美,若比作花儿,觉得都不太合适。小巷里,见到金黄的凌霄花,一丛丛从斑驳的粉墙头上露出脸儿来。一夜风雨,花瓣落了一地。绚烂美好,只是人间一季春色。
徽州更像是一棵五百年的白果树,开阔静气,静默不语。她立在村头,枝干粗壮,翠衣蹁跹,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白果树也称银杏树,高贵典雅,是树中君子。白果树在秋天里落了叶,树下一片璀璨的金黄,捡起来一片片金色的小扇子,夹在书里做书签,清雅静美之极。
在黄山脚下的屯溪老街闲逛,见一家卖笔墨纸砚的百年老店,店前立著一副对联:砚勘人生梦,笔书天地新。
我自六岁起练习书法十年,所以对笔墨纸砚,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在店里遇见一本八行笺,忙掏出荷包买下。若给友人写信,清秀的柳体小楷落在八行笺上,说不出的古意和典雅。
如果人生如字,我情愿我的人生是写在宣纸上的书法,落笔生花,落笔无悔。不涂抹,不修改,一挥而就,洒脱流畅,酣畅淋漓。
在黄山,见到奇石“梦笔生花” 。像是大诗人李白写诗累了,醉卧北海,信手将一支神笔抛掷山间,笔锋上立着一棵松树,像极了毛笔的笔尖。笔架山就在旁侧,遥遥相对,静静望着一支神笔。为文之人,做梦都想有一支生花的妙笔。北海宾馆门前一副对联:“北海濡墨云作纸,梦笔栽花山为盆。”大气磅礴,浑然天成,与那支生花的梦笔相映生辉。
秋·山水
晨曦初露时,薄雾迷蒙的遇龙河似乎还在梦中。一会儿,朝霞在水面上徐徐铺开一匹绚丽的绸缎。
船工撑着一只长篙,划一叶竹排,将一江的彩缎搅成碎玉。就记起徐志摩的诗:寻梦,撑一支竹篙。
踏上一叶竹排,逆流而上。波平如镜,两岸青山夹道相迎。山峦叠翠,碧影卧波。青山倒映水中,山的倒影似画,如梦如幻,比山还美。江水如蓝,远山如黛,相看两不厌。桂林的山都不太高,圆圆的,如丰收时的谷堆。不冷峻,不陡峭,但姿态万千,奇峰罗列。山上常年绿茵覆盖,翠衣翩翩,碧色连天,神清气爽,显得分外的秀丽、柔美。山,有的如翘首祈盼的女子,有的如憨态可掬的熊猫,有的似一弯秋月,有的似骏马腾空,有的犹如一对情侣,紧紧相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青、碧、绿、翠,世间与绿有关的词语,在这里,都给予两岸的山水。水边的稻田绿油油一片,鸟啼、虫语、蛙鸣如流水,真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舟游碧波上,一瞬间就进入“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佳境。
山水之间有人家。岸边,竹林掩映处有粉墙黛瓦的小屋,屋旁长着百年的古榕树,翠华如盖,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翠竹、小桥,流水、人家,是如此和谐,浑然一体,佳偶天成,融成一卷水墨丹青。一切都来自天然,美到极致的东西,永远是最自然的。不雕琢,不刻意。仿佛一篇好文章,浑然天成,静气流淌,气象万千。
水边立着一丛丛的凤尾竹,随风摇曳,弯着腰身在水中照影,凤尾竹柔韧,修长,有阴柔之美,如水边婷婷的少女。一会,见岸边有几株夹竹桃,开满红烁的花朵,水气泱泱,碧树红花,分外的美。阳光如金,草花如溪,河边黝黑光滑的石阶上,走下来几位老妇人,头上顶着深色的手帕,在水边浣衣,她将衣服铺在青石上,捣衣之声阵阵回荡在水边。远处,白墙乌瓦的村落里正升起袅袅的炊烟。
逆流而上,见一座石桥倒映在碧波之上,不由得让人想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诗句。一棵古老的榕树默默守在石桥身旁,几百年静静地看着天地日月,似水流年。石桥是小镇的经,小巷是小镇的纬,经纬交织,留下多少流年的悲欢,有谁知道?这座富里桥有六百年了,撑竹排的渔人淡淡地说。古树还是百年的古树,石桥还是百年的石桥,站在桥下的人看石桥,石桥寂寞看着来往的你我,不知是谁装饰了谁的梦?桥上吟诗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任光阴老去,石桥不老,古树不老。
竹排到富里桥后掉头顺流而下,水不深,清澈见底,一伸手,就摸上一两枚洁白的鹅卵石,清冽的水中有褐色的小鱼欢快地游来游去。水中,成群的白鹅在觅食,雪白的影子,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那么美。有一只水牛在水中乘凉,整个身子沉在水中,只露出圆圆的黑脑袋,贴着水面竖起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纯净的大眼睛望着河面的竹排,一点也不惊慌。孩子们在竹排上拿水枪给它喷水,它甩甩大脑袋,水珠儿落在水里,激起一串笑声、水声。牧牛的老人蹲在岸上,头戴斗笠,手里握着烟袋,悠闲地一口口抽着烟,看着水中的竹筏和游人,渐行渐远。水面荡来一叶竹排,戴斗笠的渔翁立在船尾,不慌不忙地撑着长篙,船头蹲着一对深褐色的鸬鹚,挺着肚子,犹如一对大将军,自由自在的东张西望,和人们一起欣赏这副田园诗画,山水长卷。船行碧波里,人在画中游,让人疑心是否还在人间。
一只竹排轻悠悠飘过来,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竹排上着红衣的女子正在歌唱,当然是唱刘三姐的歌:唱山歌来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人走远了,歌声还在水面上飘荡着,萦绕着,不肯散去。歌声潺潺,流水潺潺,恍如一缕清梦。竹排顺流而下,漂累了,闭上眼睛在碧水蓝天中做一个梦,连梦也是绿色的。
我铺开一面碧波,给你写信。以青山为镇纸,以凤尾竹为笔,以江水为卷。
冬·离别
一夜寒风,院中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地金黄,榉树的叶子红了,红叶翩翩,在风中飘落。斜阳流水,虫鸣唧唧。
我总是喜欢在冬天再读一读《古诗十九首》,分外有远意。“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浮云遮白日,游子不顾返。”人世的冷暖与荒寒,相聚与离别,仿佛都在古老的诗句里。
冬日的黄昏,我伫立在武汉的汉江之畔,大江东去,日暮黄昏,夕阳如一匹绸缎铺在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江边的码头上,停着几艘渡轮。形色匆匆的游客们背着行李,登上渡轮远行。
此刻,江水苍茫,寒山如黛,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作家萧红。
八十年前的一个黄昏,身怀六甲的萧红,背着大包行李,在这里准备登上渡轮。身体笨重的她走在甲板上,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失去了知觉。
她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寒星点点。她摸摸自己硕大的肚子,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她心里暗暗想着,这个小生命要是因为摔跤而出生或流产,也是好的。她躺在甲板上,仰头望着湛蓝的暗夜里满天的繁星。这个片段,是出现在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里。
想起萧红曾写道: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她从这里登上渡轮离开武汉,辗转千里去了香港,此后,三十一岁的萧红在香港病逝。她无法预料,此刻与武汉的离别,竟是与家国、与朋友最后的永别。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山河破碎,烽火连天。萧红躺在香港的一家医院里已经是病入膏肓。病床上的萧红,生命里最后的光阴,薄如一片雪花。丈夫端木蕻良将她托付给骆宾基照顾,半个月也不见踪影。
萧红对骆宾基说:“如果三郎知道我如今的模样,一定会来救我。”听着她的话,让人忍不住落泪。
三郎是谁?是她的前夫萧军。
作家萧军此刻远在国内,他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病入膏肓的萧红,那一点点生之希望,都寄托在曾经相爱的萧军身上。她生命最后的时光,还在眷恋什么?她向着曾经的爱人要一点尘世的温暖,多么令人心痛。
爱情是女子一生的归宿吗?可是才情非凡的女子,仿佛注定一生没有归宿!
这位天才的女子,与尘世离别时写下:“我本来还想要写些东西的,可是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将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半部《红楼》让别人去写了——这样的死,我不甘心。”
萧红短暂的一生漂泊不定,流离失所,她活得那样困苦与艰难。不论身体还是灵魂,始终漂泊在命运的河流之上。
《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写尽个体生命的荒凉与孤独。你所留恋与不舍的爱与温情,都将被时光的洪流深深淹没。
童年时期,我喜欢看连环画《西厢记》,是画家王叔晖先生的绘本,仿佛第一次品尝人生离别的滋味。
《西厢记》的最后一场,就是饯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风吹荻花,红叶凋零,莺莺送张生至十里长亭,送别的酒杯里斟满了离别的泪水,石桌前端坐着神情肃然的老夫人。
这幅画面有着一种凄凉的美。秋风萧萧,风吹起张生的衣袂飘飘,他将要远行。莺莺站在他面前,满眼含悲,微微皱着的眉头,眉尖若蹙,此刻,一腔柔情,化作相思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张生是进京赶考,还是此生永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西厢记》里结尾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花好月圆,而《会真记》里却是一生离散。
小雪之夜读《汉书》。天汉元年,漢武帝派苏武率领使团出使匈奴,苏轼离别妻子时写下《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谁知,苏武一去匈奴整整十九年。
《汉书》写道:“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十九年后苏武回来了。可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他的家园、妻子与孩子,都不在了。妻子以为他已经死了,而改嫁他人。
从浅草到飞雪,从春花到秋霜,从青丝到暮雪,光阴是一把最无情的利剑,将人间的缕缕温情切成碎片,如寒夜的一地霜花,再也捡不起。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他离别时候曾答应过妻子,“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回来了,他的誓言和真爱,化作天际一轮不落的明月。
《诗经》中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契”是聚合,“阔”乃离散。生死离散,我们将它交给命运,因为谁也掌握不了。尘世里多少悲欢离合,如同一支前世的歌谣,一直唱到今生。
茫茫人海,我们总会遇见和自己有缘的人。可是,尘世的情爱,不过是写在流水上的字,等到缘分尽了,那些写在水上的字,便随着粼粼波光、落花、浮木、青草一起飘远了,连同爱与温情都飘远了,在因缘中幻灭。人世多少情缘,原来都是水流花谢两无情啊。
静夜,听朴树的歌曲《送别》,也是李叔同先生的《送别》,他清澈的声音,如雪花一样洁净,流水一样忧伤,可以抚慰灵魂。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人只有到了中年,到了人生的秋天,才会慢慢明白,上苍不会厚待我们所有人,他总是在苍穹之上冷眼俯看着芸芸众生,看着我们寻找、相遇、厮守、离散。
这一生,我们与任何人的相遇、相聚,都只是一期一会,才会懂得珍惜眼前片刻的欢愉。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