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
2020-09-16郁小简
郁小简
一
张莉坐在新房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喝着咖啡。这种带点焦苦又回甘甜蜜的液体,像极了她的生活,她很快就爱上了。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小博上学早出晚归,忙完家务她就喜欢窝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捧一杯咖啡,深嗅,咖啡的焦香和阳光的暖香直灌胸腔,她身上每个毛孔都快乐地打开了,那种舒泰和轻松就是幸福的味道。
有时候她也会倦怠,溺在一种懒洋洋的幸福里,这种幸福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家庭主妇在庸常生活里能追寻到的最实在的幸福。她不大敢表达幸福之外的情绪,这种情绪只能流淌在她身体内部,不可以泄露出来。假如那点怨艾的情绪露出来会怎样?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嘲讽,还是:嘁,不就是男人不在身边嘛。这样的话拖着意味深长的话头,就像一团毛线一样,扯一扯不知会拉长到多远。她选择岁月静好的表现模式,事实上,那点闲愁也是日子安逸顺遂之外的一点贪心。
张莉捧着咖啡看着窗外发呆,窗外是个有趣的世界,是她每天复制粘贴生活里唯一的消遣乐趣。这个小高层小区里,每一家都拥有一堵全透明的墙。这些透明墙无遮无拦敞开着,两侧垂着厚重的帷幔,极像一个演出中的舞台。墙内的世界或静止或流动展示在张莉眼前,近到触手可及,仿佛此刻她就坐在舞台前,用眼睛随意转换频道,就能录下满目精彩纷呈。这真实的人间烟火生活比电视里的世界有趣多了,张莉喜欢在落地窗前消磨着她的空白时光,在这样的尘世喧嚣里,她的孤独就有了妥帖的安放之处。
眼前的方块世界里,一户人家在聚餐,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浓郁的食物香味化作一缕无形的气流穿窗而入,浮游在张莉清浅的呼吸里;那边两个孩子在追逐打闹,刚刚笑得前俯后仰,一会就打滚哭闹了;还有和她一样无聊的女人,在客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能听到她拖鞋踢踏拖沓的声音,一声声敲击的都是寂寞。也是留守的女人吧?张莉情绪落寞下来,她想小博他爸了,搬到新房后特别想他。从以前逼仄阴暗的一居室搬到现在宽敞明亮的三居室,房子大了,床也变大了,小博有了自己的房间。晚上她睡在大床上,像一张干瘪的纸摊在床的一角,纸上一片空白,她的夜没有一丝内容。张莉瞪着眼睛望着房顶,一望就望到深夜。她的身上有许多小虫在爬啊爬啊,她把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就瞪大眼睛望着房顶想着他在那边是怎么熬的。
他去非洲的前一晚,夫妻俩等小博睡着后偷偷溜出家门,破天荒地在市里最好的宾馆开了个房间。两个放松惜别的身体在房间宽大柔软的大床上折腾了一整晚,恨不得把以后五年的爱在这个晚上全部做完。在天亮时候两个人拖着疲惫又欢欣的身体回家,像一对偷情的恋人,吸饱了情爱的浆果,刺激、浪漫、回味隽永,这一晚上身体的记忆,将要支撑起他们五年的分居时光。
他已經走了四年零八个月了,几乎每个夜晚张莉都在回味着那天。慢慢地想累了,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回来了,紧紧地搂着她,耳鬓厮磨,相思情话,爱人深情的怀抱里春潮翻涌。
张莉有点羞赧,不知道怎么回事,搬进新房后她的心思就活了,活络得像这个进入初夏的世界一样,明艳生动、活泛热烈。
今天窗外的舞台生出了别致新鲜的内容。她家窗户正对面那个舞台,那堵透明墙之前一直蒙着一层白纱,沉默寂静间仿佛在神秘地酝酿,酝酿一出别出心裁,酝酿着出其不意。
白纱后人影浮现,慢慢走近,白纱拉开,舞台敞开,透明玻璃内的世界咫尺之近。一个年轻女人穿了一件丝缎吊带睡裙,身材凹凸有致,拉窗帘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妩媚。她在窗前做着伸展运动,两只手臂向上拉长着,踮起脚尖,天鹅般的脖颈缓缓转动着,盈盈腰肢不足一握。张莉的眼睛粘在了女人纤细的蜂腰上,心想,自己刚嫁那会也是这样纤细柔软的腰肢,还有胸,即使不穿胸衣也跟对面女人一样傲然挺立着。张莉的目光被女人扭动的腰肢温柔牵扯着,心中一漾一漾回忆温情的潮水,却看到女人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男人,一下把女人揽进了怀里。男人光着膀子,张莉看到他发达的胸肌和臂上的肌肉,他把女人紧紧箍在有力的臂弯里,双手在女人背上揉搓着,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女人已经软成了无骨动物,黏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他们开始拥吻,很用力很用力地亲吻。
张莉的脸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她离得实在太近了。那两个人一直在忘我地爱抚亲吻,其间张莉看到男人的眼神飘过来一下,可他并没有停止他的亲热动作。张莉想转身离开,又想把窗帘拉上吧。她走过去拉窗帘,手拽住了窗帘却没动,人呆在了那,就那样一只手拽紧了窗帘,把身子贴在厚实的窗帘后一动不动。
张莉渐渐习惯了对面那个舞台。她对周边的舞台已经不感兴趣了,只有当对面空落时,她才会把眼睛游移到周边,做一个心不在焉的,貌合神离的观众。她的心思都被对面那扇落地窗攫去了,那扇窗全天候敞开着,之前蒙着的那层白纱再没拉上过。窗后面一男一女两个主角,就像新婚时的张莉夫妻,活生生一对连体人,只是,他们比张莉那会更大胆更开放。他们在一扇敞开的落地窗前缠绵亲昵,好像爱情是生活里唯一重要的内容,他们的爱情秀每天都在热烈上演,张莉想,会不会其他落地窗前也有隐形的观众,这般活色生香的生活秀自然会压倒一众平淡无味。
有时候张莉也会走开,转过身离开落地窗,在家里无聊地转几个圈,手上拿块抹布,心不在焉地做着无关紧要的家务,眼睛总被不自主地勾过去,勾着勾着,就又被勾到了窗前。有几次她和那扇窗里的眼睛四目相对,不免慌乱尴尬,可对面还冲她笑了一下。他们竟然对她笑了一下,张莉不明白那个笑的含义,但她想,大方的演员当然需要大方的观众,他们大方,自己也用不着扭捏。
二
六月底临近期末考了,赵小博每天都在他房间里的飘窗上用功,他关着门,不让张莉打扰他。每次进去送水果送吃的,张莉都看到小博蜷着腿坐在飘窗上,埋着头,腿上摊着一本书,脚旁零散着几张草稿纸。
他拧着眉头,头也不抬,闷声说,出去。
张莉知道自己又忘记敲门了。这孩子上了初中后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从学校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蔫蔫的,张莉现在说话都要先瞄他的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个察言观色的母亲,母子关系变得疏离冷淡,是从搬进新房后吗?
孩子可能到青春期了,学习压力又大,你坚持下,再有几个月我就回去了。
他在电话里安慰她,温柔的声音里有一丝歉意,好像离开他们母子俩是他的错。
你快回来吧。
张莉有些委屈,她还想说我想你了,终究没说出口。
张莉退出小博的房间,坐在客厅里发呆。今天一整天对面窗户里都空落落的,张莉的日子也空了下来,竟有些莫名的失落。小博房间的灯熄了,张莉轻脚走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小会,寂静无声,小博应该是睡觉了。她撤回到客厅里,熄了灯,准备回房间。在她转身往房间去的刹那,对面灯亮了,人回来了。
两个人应该是从外面喝了酒回来。女人脸色潮红,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赤着脚在客厅里像个舞蹈演员一样旋转。男人走过来,女人就像面人一样栽倒在他的怀里,两只柔若无骨的手挂上男人的脖子,主动献吻上去。接下来的场面超出了张莉的想象,舞台上的内容已经偏离了日常剧情,张莉眼睛有点发虚,她胶在一团浓稠的黑暗里,世界铺天盖地的黑幕里框出一个发光的舞台,仿若人类最后的伊甸园。
张莉无法按下暂停键,或者她可以,她只要拉上那层厚厚的窗帘就可以叫停一切。可她的身子被定住了,双脚像被磁铁吸附住,挪不动半步。
整整几天里张莉都有些恍惚,对面舞台依然时不时地上演着亲热戏,可她已经做不了那个心无旁骛的旁观者,只要对面两个身体一靠近,一重叠,张莉眼前就自动覆上那天晚上的画面,魔障一样攫取了她的心神。
接到小博班主任的电话时张莉浑身激灵了一下,从浑噩间蓦然惊醒。
小博出事了,小博怎么出事了?她急匆匆往學校跑。
赵小博给女生写情书不说,还在操场上拦截女生,光天化日下啊,他竟敢去抱女同学。
班主任用力压低着声音,压抑的喉咙里喊出了破音。
到底在搞什么,搞什么?从班级前几名掉到倒数,马上就初三了,你们想搞什么?
张莉脑袋里轰的一下,彻底懵了。每天沉默寡言的小博到底在搞什么?上学放学,吃饭复习,除了不爱说话,偶尔冲她几句,学习上应该很乖的啊。从小到大小博读书就没让她操心过,倒数?情书?抱女同学?这是他做的吗?
赵小博到底在搞什么?你们家长在搞什么?
班主任的表情很痛苦,他有一肚子想嘶吼出来的话,但他努力压低着声音。张莉有些感激他,如果他嘶吼出来,这个学校里这么多老师这么多学生,赵小博没了脸,她张莉的脸面也丢光了。她只会低着头流泪,像一个没用的、委屈的、羞愧的、无地自容的母亲一样流泪。她的泪把班主任喉咙口喷射的火焰渐渐浇灭下去,头发已见花白的中年老教师深深叹了口气,冲这个没用的母亲挥了挥手说,你把他领回去吧。
张莉的眼泪被这句话给斩断了,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说话的人。
你们要开除他吗?
班主任叹息了一声。
学校是要处分他的,你把他带回去好好反省几天,写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后面的事再看吧。
班主任挥了挥手,张莉红着眼睛退出来。赵小博站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背靠着廊柱,一只脚往后弯曲着撑在后面,微眯着眼睛,头高高地仰起。初夏的阳光跳跃在他乌黑的头发上,他英俊的脸庞上,还有他的白T恤上。
多么美好纯洁的少年,他怎么就耍流氓了呢?他怎么会耍流氓的呢?
张莉的眼泪又出来了。她低着头流着泪往前走,许久,赵小博才跟了上来。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张莉脑子里一团缠缠绕绕的蛛网。
赵小博拒绝跟母亲交流,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了门。张莉被挡在门外,她的泪水被那道门撞飞出去,在空中就碎成了几瓣,消失了踪影。失去眼泪的张莉清醒过来,也愤怒起来。她这个卑微的母亲,她这个谨小慎微的母亲,她这个没用的母亲,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张莉踹开了门,赵小博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发呆,听到巨大的声响惊吓地转过头,他的母亲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手臂拼命往下拽。
你给我说清楚,你给我滚下来。
张莉声嘶力竭的,赵小博身形晃了一下又稳住了。
张莉的另一只手也冲了出去,揪住了赵小博的衣襟一起用力。
你给我滚下来,滚下来,你这个小流氓。
你骂谁小流氓,你骂谁小流氓?
突然炸起的喊声里张莉的手被牢牢钳住了,她挣扎几下,除了手腕生疼,她根本甩不开儿子的手。张莉看到儿子发青的脸上一双眼睛爆裂通红,额头上青筋跳动,扣住她手腕的手越收越紧,快要拗断她的骨头了,她不由叫出声来。
赵小博,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赵小博通红的眼睛瞪着母亲,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他在母亲的尖叫声中慢慢苏醒过来,手上略微松缓下来,他用身体里残余的愤怒把母亲推了出去。
张莉几乎是在被儿子推出去的那一瞬间发现真相的。她的身体倾斜着往后退的时候看到了对面的舞台,看到了穿着娇粉色真丝吊带睡裙的女演员,她的睡衣下没有胸衣,她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在舞台上走来走去。
张莉踉跄着稳住了身体,赵小博从飘窗上一跃而下,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张莉怔怔地站在那,看着自己高大威猛的儿子在被窝里慢慢蜷缩成个婴儿。被子下的身体急促颤动着,里面传来一阵压抑撕裂的哭泣声。痛苦的、受伤的、委屈的、低哑的哭声钝钝地敲打着张莉,张莉苍白的脸色回过血来,她的胸口腾出了一蓬火焰,一转身,腾一下冲出门去。
张莉怒气冲冲地冲到了对面那栋楼,冲上电梯,冲到那扇门前,用力捶打着。
门开了,一张美丽精致的脸出现在门内,看到怒气冲冲的张莉一点都不惊慌。女人倚在门框上,吊起一只眼睛斜睨着张莉,也不说话,脸上挂着一抹轻飘飘的笑。张莉熟悉这个笑容,她见过很多次,在她们隔着落地窗四目相对的时候女人脸上就挂着这种笑。
张莉一时间顿在那,一腔怒火在女人诡异的笑容里慢慢熄灭下去,一肚子责问的话拥堵在喉咙里,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说出来。
你,你们以后注意点好吗?
竟然是商量请求的语气。
注意什么啊?
女人轻声细语的。
注意你们亲热的行为,我们家有小孩的。
我们什么亲热行为?
女人的脸一点点凑过来,没穿胸衣的胸饱满坚挺,一具年轻蓬勃的身体示威似地逼近张莉。
张莉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般无耻嚣张的挑衅,她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你们不要脸的行为,你们下流的行为。
哟,到底是谁不要脸了,大妈你不是看得很爽的嘛,偷窥狂。
女人变了脸,冲张莉呸了一口,唾沫星子雨点一样溅上了张莉的脸。张莉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你暴露狂。
你骂谁呢,老娘在自己家里爱干嘛就干嘛,偷看的人眼睛里长疮。
你不要脸,你,你有本事穿成这样大街上展览去。
张莉已经语无伦次了,她并不擅长吵架,她的人生履历里从来没有跟人吵架的记录。
是你缺男人吧,我看你应该去大街上拉个男人好好陪陪你。泼妇。
你——
老娘在家爱干嘛就干嘛,有本事你报警去。
女人退回门里,“嘭”一声,张莉被关在了门外。她攥紧拳头想冲上去捶门,却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手臂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双腿疲软,小半天才能移动脚步。
张莉不知怎么回的家。家里一片死寂,小博的房內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可能睡着了。
张莉瘫坐在沙发上,想想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的,只是那时候她的心思飘在半空中,晃悠悠晕乎乎的,总落不了地。是她疏忽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小博房里的窗户,那也是一个位置绝佳的观众台啊。
小博爸离开时紧紧搂住她和小博,屋外已经下了几天雨,一层的一居室里充满了湿重霉味,把他们的眼泪也腌泡得一股子霉涩味。这间当年的婚房,阴暗潮湿窄小,一匹湿布一样缚裹着他们的生活。他说,小博需要自己的房间,我们也需要阳光的生活,莉,我跟公司出去几年,我要给你们买一间大房子,有落地窗的大房子,每天都生活在阳光里……
对面舞台依然明晃晃敞开着,男女演员若无其事地在嬉笑、打闹、亲热。他们的身影更多地靠近着窗户,轻飘飘的眼风扫过来,从张莉的脸上刀子一样刮过去。张莉冲过去狠狠地拉上了窗帘,房间遽然暗了下来,阳光挡在外面,张莉感觉又回到了以前的一居室,阴暗安谧相安无事的小空间。
小博睡了三天,除了牛奶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三天后他又坐上了窗台,呆呆地看着外面一声不吭。张莉过去给他拉上窗帘,她一转身窗帘又被拉开,张莉再去拉上,小博又拉开,母子俩拉锯一样来回几次。最后,窗帘留下一条一掌宽的缝,小博从那条缝里仰望着外面的蓝天,或者还有别的。
三
张莉去找物业,物业的人听的有点懵。
他们在家里亲热?怎么个亲热法?
张莉有点难以启齿,她支吾着。
夫妻间该亲热的事他们都做了。
那么他们是夫妻吗?
办公室旁听的几个人都围了上来。张莉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应该是夫妻。
张莉那天看到那户门上有个颜色微褪的红色喜字,那么他们肯定就是夫妻了。
是夫妻他们在家亲热也没错啊。
可是房子间距这么近。
这房子间距近是开发商的事,跟我们物业也没关系啊。
你们不懂,房子间距那么近,他们亲热也不拉窗帘。
哈哈。
一个男人笑了起来。
不拉窗帘那你不是饱眼福了。
张莉的脸臊了一下,马上愤怒起来。
我们家还有孩子。
哦,多大孩子?
15了。
女孩男孩?
男孩。
呃,这是不大合适啊。
是啊,所以你们要管啊,太过分了。
确实过分,可这也不归我们物业管啊,要不你去找居委会,实在不行要么报警?
报警?警察还管人家夫妻在家亲热啊?再说了,他们亲热损伤你们什么了?
说话的人把眼睛转到张莉脸上。
张莉愣了一下,马上情绪又激动起来。
这么不要脸的行为,还说什么损伤不损伤,要不让你家孩子天天上我家看着去。
这、这跟我家有什么关系啊,再说了,这样的好事我们想看也看不着啊。
房间里哄然大笑,张莉气得脸都白了,她怒冲冲地离开了,一路跑到居委会。居委会两个大妈听得义愤填膺的。
太不像话了,有伤风化还荼毒青少年。
张莉的泪唰一下下来了,还是大妈通人情。
闺女别哭,你先回家,大妈帮你找他们谈话去。
张莉终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家里依然一片死寂,小博要么蒙头大睡,要么坐在窗台上发呆。他的脸色苍白阴郁,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张莉一颗心揪着,又回到以前讨好巴结的那个母亲。她轻声细语地跟儿子说话,变着花样给儿子做好吃的,她还时不时跑到落地窗前,像个影子一样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厚实的窗帘后,然后悄悄拉开一条缝,把目光送到对面察看动静。对面没有一点变化,张莉期待的改变在她几天频繁细致的观察里根本没有发生。张莉只好又跑去居委会。大妈一看见她就走过来攥住了她的手,一圈慈爱的目光无奈地笼住她。
小张啊,现在的年轻人讲究个什么人权,我们去谈过了,他们也不听啊。
那你们就不管了?
管,管,这思想工作不得慢慢做吗。
张莉一下语塞,一团闷火盘在胸口,找不到出路,憋得满脸通红。大妈一脸的同情。
要不你先给你儿子换个房间,你们不是有三个房间吗?我们再慢慢做工作。
是有三个房间,可另一个朝北的房间被做成书房了。可还能怎么办呢,那对夫妻每天都在挑衅般地表演,惹不起只能躲远点了。
最远的距离就是北房间,北房间没有飘窗。张莉在北房间观察了几天,对面几户都是正常人家,落地窗后每天上演的不过是平常人家烟火生活。张莉去家具城买了张一米二的床,让搬运师傅把它安放在书房。床搁在了书房里,张莉站在那端详着,空间是小了点,阳光也没了,不过小博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睡觉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居委会大妈思想工作就做通了,要不等小博爸回来,家里有男人在,看还有谁敢欺负他们母子俩。
意料之外小博很爽快地同意了。他一声不吭地搬到了北房间,从里面关上了门。张莉很放心,她对北房间的环境很放心,她对小博也有信心。缓缓,缓缓一切都好了。
张莉把小博以前的房间锁上了,她再也没拉开过落地窗的窗帘。期末考试前,班主任让小博回校考试。小博走出房间,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些许萎靡,可他还是背上书包骑上单车去了学校。
张莉淤堵了数十天的心稍稍松懈。她一心想着要把小博的营养补上来,把母子俩的生活拉回到正常轨道,在小博爸回来前给他一个安然幸福的家。
走在小区里张莉突然发现身上落了很多陌生的目光,那些目光交集在她身上,打量着、研究着、玩味着。一阵风不经意地把一些话送到了她耳朵里,轻飘飘地灌进她耳朵里打着漩。
啧啧,天天站窗前看着,看人家夫妻办事。
不看白不看,人家老公不在家还不让过过眼瘾?
听说不光自己看还让儿子看。
啧啧,她儿子发育了吧。
看那样子早发育了,啧啧,这还受得了。
是受不了啊,所以就在学校耍流氓了……
张莉一路冲回家,恨不得身上有个壳可以把头藏进去。她推开家门吓了一跳,小博冷冷地站在客厅里,窗帘被拉开,阳光刺目,小博在一道白色光圈里就像个失血的幽灵。
你现在满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
张莉身上滋出一身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赶着回家的原因。她走过去下意识地去摸小博的额头,手被狠狠地甩开了。
我丢人了你满意了,你们都满意了。我是小流氓,我偷窥,我调戏女同学,全世界都知道我他妈的是个流氓。
小博愤怒的脸被一道炫目的阳光划开,狰狞扭曲。
张莉脑袋里轰一下,她从未见过这般暴戾狂躁的赵小博,她的儿子赵小博一直是个斯文内向的男孩。
不是的,小博,不是的,儿子,不是的……
我就给她写了封信,我就想问问她为什么要把信交给老师,我不是流氓,你们凭什么说我流氓……
声嘶力竭的声音里张莉听不到后面的内容,只感觉到耳膜里一股可怕的气流在横冲直撞。
不是的,儿子,不是的,你不是……
张莉想说出更多的话,安抚的话,解释的话,温柔的话,动听的话,哪怕是用母亲的威严喝上一句训斥的话来镇住眼前这个男孩的狂躁,可她的牙齿一直在重复撞击着几个音节,她的语言功能在这一刹那间退化了。好在此刻心里还算清醒,她伸出双手死死拽住儿子的衣襟,巨大的恐惧莫名而至,眼前的落地窗像一扇洞开的大门,她知道儿子的精神已经滑至门沿,坚固的玻璃是一道安全的屏障,可也难保不可控的精神崩塌。
四
赵小博在黑夜降临后安静下来,他的气力在自虐的发泄和母亲的对抗中慢慢耗尽,可他拒绝回房间,也不让张莉拉上窗帘,他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在黑暗里像一个影子一样把自己嵌在一个窗框里。张莉离开他去拿牛奶和干粮,在他身后默默注视了几秒,恍惚自己站在了一场默剧的舞台前,那个准备演出的萧瑟孤单的背影是她的儿子,她不知道后面他会表演出什么样的剧情。
整个夜晚张莉都陪着儿子坐在落地窗前,她的视线已经够不到对面窗户后的舞台,他们还在表演爱情吗?肆無忌惮,乖张任性的爱情,不,应该是情爱。赵小博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呆滞的、涣散的,他感受不到母亲注视在他身上的焦灼和担心,在凌晨拂晓前他瞌睡了一下,头倚着母亲的肩膀,不知道是自己靠上去的还是母亲把他疲惫的身体揽了过去。
整整几天,赵小博都把自己像个影子一样镶在落地窗前,只喝很少的牛奶,吃几片面包,偶尔起身去下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他整个人都变得轻盈松快起来,他觉得自己只要一抬脚就可以跨出那扇透明的大玻璃窗,然后轻轻挥动双臂,他的身体已经轻得像一片云彩,他挥动手臂带起的风就能让他飞起来。他飞翔的样子一定很好看,漫不经心的,随心所欲的,从容潇洒的,地面上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的人群都仰天张着偌大的嘴巴,再没有聒噪讨厌的语言,他们从苍蝇变成了蚂蚁,张大的嘴巴只发出一个惊叹的音节,就不再合上,也不再有第二个字句吐出。
赵小博满意地笑了,他的身体只在那面冰冷的玻璃上贴了几秒钟就被母亲拼命拽了回来,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哭,紧紧地抱着他,温热的泪水粘在他的肌肤上,他的身体被打湿了,他飞不起来了。
张莉最终还是打了120 ,她没有办法救回儿子的精神,只能先救回儿子的身体。
在医院安顿好儿子回家拿生活用品时,张莉又看到了落地窗外那个舞台。她本来是想去把窗帘拉上的,可她又看见了那个穿着睡裙摇来晃去的身影,若无其事轻松自在,是不是在救护车来的时候就倚在那扇窗户前冷眼看着,脸上挂着讥讽的嘲笑。
张莉手机里有几张照片,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拍下的,开始只是觉得对面舞台上那对相拥而吻的身影有种美感,手机就在手上无聊地刷来刷去,拍下也就是一念间的事,况且这样的镜头出现的频率太多,手机里落下几张照片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本地有个论坛叫华龙堂,张莉有时候会在上面闲逛,论坛上的本地新闻也总在手机里推送。注册个名字发帖很容易,网络时代什么都讲究个快捷方便,几张照片配上一段文字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发帖时张莉脑海里一闪念会不会侵犯隐私?侧面拥吻的照片并不能完全看清人脸,也没有姓名地址,不过张莉的文字编写得很新闻,她在帖子里留下了足够开放的议论话题,衬托着几张火辣尺度的照片,她说我就想问问大家到底是谁在耍流氓?到底是谁错了?随着点击发送,张莉胸腔的一口浊气也喷薄而出,她获得了这星期里唯一轻松的片刻。
医生诊断赵小博得了轻度抑郁症,而且还有幻听现象。
不知道是什么话刺激了孩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处在敏感冲动期,现在调养身体,稳定情绪是最重要的。
医生没有多说,现在的家长都懂。
抑郁症,可轻可重可大可小的抑郁症,张莉想,自己是不是也抑郁了?医院的窗户并没有防护,走过去,拉开移窗,搬一张凳子,爬上去,然后,然后她眼睛里惊恐地看到爬上凳子跨出窗口的是赵小博的身影,她被自己嗓子眼里突然迸发出的尖利的呼叫惊醒了,小博在昏睡中,同病房的人莫名看着她,她尴尬地笑了笑,额头一层湿答答的冷汗。
华龙堂的帖子不出意外地火了,太多无聊的人,太喜欢关注无聊的事。只是张莉还是没想到这个帖子火爆的程度,超越了她的想象。论坛上分成了两派,俨然成了辩论大赛,誓要一决胜负。反方说张莉的帖子就是侵犯隐私侵犯人权,没有道德底线。正方说麻烦弄弄清楚什么是道德底线?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当众亲热无度,什么叫隐私?隐私就是隐藏起来私底下做的事,暴露在别人眼前才是不道德。反方说那偷窥偷拍就道德了?正方说许他们当面做就不许人家看和拍吗?反方说拍了也不能发网上。正方说就应该上网曝光,才能让他们反省改正……
帖子话题迅速发酵,又引发了一批人在网上吐槽谴责无良开发商,为了挣钱把房子间距缩得那么近,搞个大落地窗不是让人看风景就是让大家暴露隐私窥探隐私的。还有说到学校教育只知道抓成绩,忽略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老师们都要好好反省。更有先进意识的说到了本市是建筑大市,在外务工人员居全省前三,那么有谁关注过留守孩童还有留守妇女们的心理健康呢……
这些后续延伸话题是张莉没有想到的,她的帖子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暴,房产局,住建委,土地局,教育局,甚至是税务工商和小区物业都被那个帖子钓了出来,答疑解惑,许诺改善,加强管理,接受监督,华龙堂达到了论坛创立以来的巅峰时刻。
张莉并没有在网上说到小博的遭遇,她只想谴责,只想要个是非对错的说法,说有报复心理也没错,但她并不想把话题引到小博身上,不想卷入舆论的漩涡,更不想把自己的家庭情况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小博已经接回家休养了,他爸在微信里说在准备回家了,问她要什么礼物,小博要什么礼物。张莉说你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她的语气一如往常般平和舒缓,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张莉发现楼下常常聚集着一些人,往她家楼上张望,也往对面楼上张望。有人在按门铃,她犹疑了一下,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笑容可掬的几个人,有张面孔很熟悉,电视上见到过。
张女士您好,我们想请您参加我們的“道德讲堂”节目,就您网上发的帖子……
张莉的脸遽然黑了下来,没容他们继续往下说,大力关上了门。门铃不甘心地响了一会终于沉寂下去,张莉脑袋里蜂鸣一样的嘈杂声,她隐约听到了排山倒海的驱赶声,一浪一浪地拍过来。
赵小博在房间吃过药睡得很沉,他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寡言嗜睡,一缕刘海搭在他的眼帘上,他的头发长了,脸型瘦削下去,鼻梁坚挺,更显得轮廓分明,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很久没晒太阳了,张莉想应该找个地方带他好好晒晒太阳,非洲的阳光一定很好,正长身体呢,不晒太阳怎么行。
赵小博父亲走出机场时,很奇怪母子俩没有来接他,张莉的手机关机了,他匆忙打车回家,手机里存着新家的地址,看了太多遍,早刻在了心里。门锁密码是小博的生日,家里静悄悄的,温馨熟悉的环境,他在微信视频里看过无数次他们的新家。落地窗前茶几上的咖啡杯里残存着咖啡渣,薄泥一样沉在杯底,像一片干涸开裂的河床。杯子旁有张母子俩的合影,两个人笑盈盈地看着他,照片后面一行娟秀的字:等我们回来。
这是去哪了?
他心中嘀咕着去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他看到对面那一栋楼房,每一扇落地窗都严密地拉上了窗帘,就像一栋楼房的脑袋上安着一张张沉默的嘴巴。独他对面那扇窗子,一样闭合的窗帘,却在窗玻璃上贴了一张白色的A4纸,上面打印着三个字。
对不起。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