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先生的两个文学形象及其童心
2020-09-16北塔
北塔
虽然2007年心脏手术以来,邵燕祥先生身体一直比较弱;但闻悉他仙逝时,我还是惊惋。当时我正在伏案写作,遂罢笔良久,想着先生之音容宛在,蔼然,恬然,翕然。
1980年代中后期,我上中学大学,正是燕祥先生的杂文著作洛阳纸贵的时候,颇读了一些。其文笔之辛辣老道、讥刺之深切时弊,至今令我叹服,叹服其人,亦叹服其时。他这种以笔为匕的思想和文风直追迅翁。他也以绍兴师爷的遗风为荣。他的祖籍是萧山,但他更愿意写绍兴。有一次我问他,萧山属于杭州,他为何说自己是绍兴人。他说,萧山是1959年才从绍兴划归杭州的。这是就行政区域的历史沿革的角度而言。我想,还可以从地域文化性格的角度揣度。我发现,北京有很多出生乃至祖籍江南的文化人,都基本上不說自己是北京人,而只说籍贯。更加深内的原因是:相比于杭州的旖旎和文弱(当然,比我的家乡软糯的苏州稍硬),绍兴作为江南文化中的另类,有刚烈与绝竭的一面,更符合燕祥先生对自我性格的某种定位。与他杂文中刚正不阿、金刚怒目的文字形象有点偏差,他本人的形象是温文尔雅的,总是笑眯眯的。他虽然生长于北京,但说话声音比江南人还轻柔。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之前,误认为他生长于绍兴,还以为他跟许多其他乡音难改的会稽郡人士一样,口音重得让非吴方言区的人几乎听不懂。但他的口音完全是京腔京调,吐字异常清晰、雅致、圆润,听他的话音本身就是一种耳福。
我跟燕祥先生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2000年,在北京理工大学。之前,我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教书五年,算是校友。北京理工大学的前身之一是北平中法大学,1950年9月,中法大学校本部及数理化等院系并入北京工业学院(1988年更名为北京理工大学)。2000年,是北平中法大学成立80周年大庆,校友会在理工大学搞了个座谈会。我不仅是校友,还写过关于中法大学老校友、法语文学专家沈宝基先生的文章,所以破格受邀参加。我之所以说是破格,是因为参会的几乎全是老前辈,而且是中法大学本身的校友,好像除了我没有别的后生。况且,我只是中法大学后身的校友。燕祥先生是真正的中法大学校友,而且是最杰出者之一。他于1948年考入北平中法大学法文系,解放后在华北大学短期学习后到北平新华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前身)就职。华北大学后来分为两所学校,文科为中国人民大学,理科为北京理工大学;所以他也是真正的理工大学的校友。那次会上他侃侃而谈他在中法大学的短暂经历,风趣地说,不是他不想继续念中法大学,而是连学校都被作为帝国主义的殖民遗产连锅端了。我还记得他甚至飙了两句法语,似乎表示他是正宗的中法大学学子,也表示他不忘母校培养之恩。
那次会前会后,我以粉丝态度,跟他聊了不少。那时他身体不错,穿着宽松的长裤和长袖衬衣,衣袖总是半卷着。
那时我在文学馆辅助领导做点管理工作,其中一项是张罗会议。燕祥先生作为赫赫有名的文坛老将,好多次都是我们特邀的嘉宾。我每次打电话到他家里,他都非常客气,耐心听完会议通知和注意事项。他从来拒绝我们派车去接他,哪怕在身体有所不适的时候;他总是自己打车到文学馆,而且是最早到的嘉宾之一。到了之后,也不像有些大腕,先要嚷嚷着到处找文学馆的领导。他会安静地在会场里找个比较僻静的角落,独自坐下来,不跟别人挨着,然后翻看会议资料。我会找空隙去陪他聊几句,问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做的。我不记得他曾要求我们帮他做过任何事。他很少留下来吃饭,总是在会议末梢或结束之时跟我们打声招呼之后悄然退场,自己打车回去。他最后是在安睡中离开的,也没有给家人和世人添任何麻烦,真是好人善终!
燕祥先生曾在政治上受尽磨难,从1958年初被划为右派到1979年1月改正,他的右派帽子整整戴了21年,其间被批判、被孤立、被劳改。他的杂文产生广泛影响的那些年,由于他的针砭直接而猛烈,受到不公对待,他都毅然对之、坦然处之。有时我也会受到特别礼遇。他曾以过来人的经验在这方面给我开导与鼓励,使得我也能毅然而坦然地面对类似的压力。
燕祥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有点过早地参加了革命工作,其诗歌创作也被眉毛胡子一把抓拉入革命现实主义的窄轨。比如,解放初,他曾以火山爆发一样的激情紧跟潮流歌唱,无条件地颂扬“新”,结果诗歌的幼苗很容易被烧糊烧枯,他的第一本诗集《歌唱北京城》(1951)便是那样的时代的产物。那时候的人们尽管扯破嗓子高歌理想,天天似乎眺望着远方,但实际上眼光谈不上深远深刻。他的第二本诗集《到远方去》(1955)表达的也是像郭小川诗歌中常见的那种比较空洞的向往。后来,激情被现实拒止,他的思想转入深沉的轨道。但他的诗歌思维和写法还是嫌太老实,或者说还是被现实主义所框住。另外,他后期在诗歌中有点急于表达观念,使得语句不够灵动、意境也缺乏蕴藉。我想强调的是:邵燕祥先生这些在诗歌创作上的问题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时代的烙印。我有时候喜欢做有点可笑的历史假设:假如中法大学继续办下来,燕祥先生继续攻读法文,直到硕士博士甚至到法兰西去留学,那么他的写作模式肯定会截然不同,说不定是象征主义的或超现实主义的,其文学价值不可同日而语,至少能与世界接轨吧。
2007年4月21-22日,河北廊坊师范学院举行了邵燕祥诗歌创作研讨会。主理会议的吴思敬老师通知我参加。我谈的是关于他的童心及儿童诗创作话题。作为诗人的邵燕祥,他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平静外表下有一颗热忱的心,胸腔里奔腾着、燃烧着的是一颗赤子之心。1950年代中期,涌现过一股为祖国的花朵写诗的潮流,邵燕祥也写了不少,1956年和1957年他还分别出版了儿童诗集《八月的营火》和《芦管》。不像那个时候他写的好多其它诗,有迎合时代需要甚至赶任务的嫌疑。他的儿童诗写得真诚、热情、投入而且巧妙。在经历了地狱般的“文革”生活之后,他的童心依然鲜活、跳跃,1980年代,他还曾为孩子们写诗。如《小童话》:“在云彩的南面,/那遥远的地方,/有一群树叶说:我们想/像花一样开放。/有一群花朵说:我们想/像鸟一样飞翔。/有一群孔雀说:我们想/像树一样成长。”邵燕祥的童心不仅体现在儿童诗的写作上,还体现在他的一些气度豪迈、情怀壮烈的诗篇中,跟他少年时代的雄心结合在了一起,如《到远方去》:“你要唱她没唱完的歌,/你要走她没走完的路程。/我爱的正是你的雄心,/虽然我也爱你的童心。”邵燕祥的童心是李贽意义上的。李贽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邵燕祥处世为文的最高原则,就是去伪存真。“童心”本是道家概念,但李贽和邵燕祥他们都是儒家知识分子,他们只是借用这个道家概念来加强儒家的信仰。他们是高度入世的,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正如邵燕祥自己说的“苟安一隅的童心知道,人间有大忧患在”。
我尊重敬仰邵先生,起始于学生时代捧读他的杂文之时。因为在杂文写作中,他一方面针砭时弊不留情面,为民请命不遗余力;另一方面勇于反思、自剖,保持清醒的头脑,高举“五四”的旗帜,做鲁迅的隔代知音。
当然,邵燕祥毕竟是双枪将,诗文同上。我始终觉得,存在着两个邵燕祥的文学形象,一个是杂文的,另一个是诗的。一个叱风云,挑战权贵,狙击罪恶;另一个慈眉善目,与人为善,体恤下层。一个是否定,另一个是肯定。一个理智占先,另一个情感为重。一个老于世故,另一个天真淳朴。一个是观察和思考,另一个是想象和信仰。一个是嬉笑怒骂,另一个是循循善诱。一个横扫落叶,另一个护花有加。一个是钙和刺,另一个是糖和蜜。一个悲观,另一个乐观。一个以史为鉴,另一个面向未来。
附录
邵燕祥先生子女发给亲友的微信
父亲前天上午没醒,睡中安然离世。之前读书、写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如他所愿,一切圆满。遵嘱后事已简办,待母亲百年后一起树葬回归自然。人散后,夜凉如水,欢声笑语从此在心中。
邵燕祥子女
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