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生命中最美好的遇见
2020-09-16崔国发
崔国发
法国诗人雨果说:“诗人的两只眼睛,其一注视人类,其一注视大自然。”从亚楠散文诗选本《辽阔》中就能看出,他是在人与自然之间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在自然美的千姿百态中诉诸心灵的同频共振。诗人的笔触总是能够伸入到自然万物动人魂魄、怡人情性与沁人心脾之处,作品有效地构建了山川与文化、气质、精神、血脉的亲情联系。作者善于使自然景致与人文景色交相辉映,让我们在赖以生存或不停地行走中视野所及的这个世界更加具有一种默契的平衡,一种和谐的伦理,一种自然化与人性化互为氤氲或彼此沉浸的诗意气息。
自然写作中的诗意,是亚楠散文诗的鲜明特色与艺术调性。作者礼敬自然,那些含有风景、声景及心景的多维画面,以及经由主客体之间完美妙合的散文诗,无不融洽着山水之趣、花草之魂、万物之态、生活之情、文化之味与心灵之魅。艾青说“一首诗是一个心灵活的雕塑”,贯穿渗透和体现在亚楠散文诗作品中的,正是这样一颗真挚、坦诚、自然、恬静、虔敬而质朴的赤子诗心。有了这颗诗心,便使得他的散文诗,在温习自然、拥抱万象中,透彻玲珑,返本开新,吐纳莫非英华,文质附乎情性,话语出于天然,形神兼能通灵,从而在文字中重塑生命的价值,确认万物的尊严,审视自己那一颗高贵而丰富的内心。
亚楠的散文诗,是那种让我们读过之后便有洗礼身心的感觉。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美主要来自心灵。美国思想家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将自然与心灵连在一起并强调“自然是精神之象征”。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在亚楠抒写大自然的散文诗中,通过文本细读,逐渐加深了对康德所说的“来自心灵”和爱默生关于“精神之象征”的理解与感悟。读亚楠的散文诗,不啻是一种精神的沐礼澡雪与心灵的参赞化育。
亚楠作为中国散文诗坛宿将,近四十年来,他在全国重要文学刊物发表了大量诗作,从他出版的散文诗集《远行》《我所居住的城市》《在天边》等来看,我们不难体认出诗人与他所生长的伊犁大地、与自然历史文化、与作者内心世界、与时代精神所建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在亚楠2017年出版的散文诗选本《辽阔》中,那种美轮美奂的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地引起了诗人心灵悠长的呼应与深广的共鸣,在审美的激赏中形之于诗,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表达自己心中对于大自然“深呼吸”般的真实感情与“启示录”式的生命顿悟,乃是一种“他者即我”“我即他者”的情感交融关系,一种理性与感性合二为一的心灵之作,逸出即為魂魄,这大概就是来于自然与生命中最美好的遇见吧。
作为自然与生命的歌者,亚楠让我们一次次地捕获到风景中的灵魂、风俗中的情性、风光中的意蕴。他的诗美抵达之所,是他深爱着的“清洌的水透着秋色”“白杨树用景仰把天空擦亮”的伊犁河,是“生我养我,又让我神牵梦绕”“那奔驰的骏马,那辽阔的草原,那醉人的花香;那悠久的历史,那浓郁的风情”而能震撼人心的伊犁之美(《伊犁之美》);是“从远处传来”迷人小夜曲的达坂城,是“凝固成一种姿势,依然是火”的火焰山(《瞩目火焰山》);是“一只孤雁在晚霞的波光里起飞,她绚丽的羽翼放射出耀眼的金辉”的可克达拉(《西望可克达拉》)……作者将自己的心灵寄托于神秘安静的大自然之中,物为心动,形为心役,一种安详、深远、寥廓、宁静、清纯的境界跃然纸上并刻骨铭心,抒情主体审美情愫与客观物象互通共融与沉潜粘连,兼之以西部特有的文化符号嵌入那深邃的诗行,经由诗人的心灵打探,进而揭示出富有“在地性”的某种特质、人与自然交流对话的美学旨趣。读过这些有着真性情、真情感的文字,人们可以从中深切地感受到自由美好的快意、诗意栖居的虚静和安置世间万物的温情,诗行间透射的皆是西域文化的内在精神、殷殷深情、款款心曲与绵绵乡愁。
其实,在诗人的笔下,“乡愁”是一只孤独的鸟。大地如此苍凉,诗人情深意长,深深地感叹那些曾经迷恋的“风景”,在记忆的长河里尽皆消弥,一些鸟儿也已落在更远的山林。这是何等的孤独、焦虑与惆怅啊!在作者看来,即便是大自然中的一只孤独的鸟,也有其存在的意义,正因为它和我们一起,才营造出独特的精神原乡。人类与鸟儿的关系,就像我们与有情有义、宛如手足的“同胞”的关系一样,人类对自身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应有一种伦理上的责任感,必须用心用情用力地呵护大自然,含情脉脉地善待那些孤独的鸟儿,唯其如此才能让吟咏浓浓乡愁、落在更远山林中的鸟儿,顷刻化解镂骨铭心的痛与愁,找到属于它们爱的归途,并重新“回到生命的故乡”。由此可见,从关注自然生态走入人类内心,强调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尊重,应成为散文诗作家的责任与担当。
亚楠散文诗的可贵之处,是敞开与照亮。他敞开思想、心灵与博大的襟怀,付之以诗的神魄,在自然的灵性与澄明的烛照中融汇生命的智性。伊犁的自然山水、历史文化、民俗风情,都与诗人的生命息息相关。诗人在《感悟生命》一章中写道:“一个人能够走多远?/一只鸟能够走多远?/一粒种子能够走多远?/一个朴素的生命能够走多远?”开篇一连四个启发式设问,启人心智,发人深省,旨在引导我们对于生命价值的思考,这些带着生命体温的文字,在鸟或种子等自然物象中凝神聚思,寄慨托志,呈现着一种行走的风景与追梦到远方的诗性智慧。“我热爱那些朴素的生命:天空中,那一道道小鸟划过的痕迹;秋阳下,那一片片飘零的落叶”“我在朴素的生命中放飞自己。记忆深处,那些鲜亮的色彩,那些真情,那些欢笑和眼泪,都被时光抛向远方……”由“天空中的小鸟”,及物成咏,物我相契,与“我在朴素的生命中放飞自己”相互照应,人性与物性在散文诗中光芒四射。秋阳下的落叶,在时光与季节中的变化,那些“鲜亮的色彩”留存于记忆之中,它使我们联想到爱默生的名言“自然总是带着心境的色彩”,而这“带着心境的色彩”在亚楠的诗中是如此“鲜亮”,如此澄明,我们从中看到了天地人所组成的人与自然,乃是生命的共同体,互存共生,和合亲在,看到了诗性智慧的增益与诗人心力的强大。作者把对自然的领悟与人类特有的智慧结合起来,并对自然与人生作了诗化的哲理把握。
亚楠散文诗中的“敞开与照亮”之特点,在《楠溪江》和《梵钟》中的表达尤为突出。在楠溪江,诗人敞开襟怀,拥抱的是“空灵,和空灵之外的辽阔”,并在永不枯竭的辉映中进入诗,进入绵长和悠远,进入童话般的梦境和水的悠游与淡然。“我徜徉于圣洁的辉光,吸纳山水灵韵,让古老薪火成为饱满的真情”“从中演绎的智慧,其实就是山水”,一种被圣洁的辉光、古老薪火和山水的澄明之境照亮的感觉真好,那些原始的自然景色之柔美令人心醉神迷。在《梵钟》中,诗人站在神灵汇聚的岷山高处眺望,人间事皆为虚空,敞开的是一颗普度众生的悲悯之心,而因为“钟声在山谷里鸣响,如天籁沐浴辉光”“梵音在沉思中升起,这温润的光缓慢滋长,照亮尘世,也把圣洁的爱化为甘露”“大地的妙响被时光加冕,仿佛神谕,在不朽的辉光里,生命走向澄明”——一种被照亮的辉煌,那种令人敬畏的庄严显而易见,我们在读过亚楠的诗句之后,刹那间会感到心灵觉醒,万物静默,喧嚣顷刻离我们而去,灵魂在这神圣的寂静里获得安宁。
亚楠是一位亲近大自然而又善于融入人文景色的作家,是一位擅长描绘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并折射出灵性、神性的智者,他还是一位把自然与人生、自然与心灵、自然与文化结合得最好的诗人之一。他以文字礼敬自然的诗意,字里行间充满着可贵的情采、文采和智采,葆有一种清洁的精神与生命的气息,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主体性与客观物的对应、看风景与写灵魂的关联、情感与理智的渗透、景色与审美的良性循環上,或是我的散文诗阅读视野中最美的遇见之一。
附:亚楠的诗两首
乡愁是一只孤独的鸟
我不会把这个心事告诉你。可是我想问,今夜,你可曾把清冷的风装进行囊?
孤独只是一个音符,没有人会对你说,风来了,请不要让雪漂白你的衣裳。花开花落皆是生命的过程,看秋叶飘零,云聚云散,便会看见自己潮起潮落的一生。
大地如此苍凉。那些我们曾经迷恋的风景,都在记忆的长河里消亡了,许多鸟,已经落在更远的山林。它们读不懂这个世界,读不懂风景之外的风景。
走在自己的影子里,乡愁缓缓浮起。我不知道,在刻骨铭心的疼痛中,故乡为何依旧那么遥远。我不知道一只孤独的鸟,能否回到生命的故乡。
只是我不想落泪。不想把心中那些沉重的爱,如此轻描淡写,就像一支长笛,只有天空才会用自己的辽阔把那悠远的思绪收藏。
这肯定不是我命中的飞鸟。要不然,乡愁怎么会离我越来越远?
(选自《辽阔》,新疆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
伊犁河
那个夜晚,寂静在空阔的水域把时光遗忘。落叶的声音恍然若梦,月光穿越乡愁,用自己的温情在异乡开花结果。
我沿着一种思绪飞翔。清洌的水透着秋色,此刻,白杨树用景仰把天空擦亮。
风中的红柳若即若离,踏着波浪,季节在忧伤中遗忘了归路。而远处,群山耸立,寻梦的人正走在路上。
这时候,月色铺满了河谷。韵致温婉,沉浮在空蒙的秋色里,就像两片雪花,相互支撑,又在某个夜晚,用一生摧毁最后的美丽。
河水依旧奔流不息。此刻,两岸的生灵在月光中,让喧嚣遁入夜幕。
而我并不想听灵魂拔节的声音。在这样的季节,生命又一次淬火,骤然上升。
我知道,那一刻,所有的歌唱都会黯然失色……
(选自《辽阔》,新疆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