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诗歌与力量
2020-09-16何方丽
何方丽
力的前奏
陈敬容
歌者蓄满了声音
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
舞者为一个姿势
拼聚了一生的呼吸
天空的云、地上的海洋
在大风暴来到之前
有着可怕的寂静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陈敬容的《力的前奏》写于1947年,辗转的人生经验与严峻的民族危机让这首诗充满韧性,从节奏的铿锵到诗形的考究,诗歌对于“力”的塑造在展现诗人对语言的把控力时,也彰显了诗人的精神之力。诗人内在精神的力量感与时代风云的莫测感之间形成了巨大张力,而统领全诗抑或让诗歌力量得以呈现的,是诗人在面对动乱现实时的洞察与敏锐。
诚如拉奥孔提出的“包孕性顷刻”理念,诗人没有选择全人类共同守候的黎明作为书写对象,而对黎明来临之前“孕育最丰富的那一顷刻”精细雕琢:歌者蓄满的声音、舞者拼聚了一生呼吸的一个姿势,以及自然界中体量庞大的云和海洋都定格在濒临爆发前的一瞬,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歌者、舞者和自然风物“包孕性顷刻”的刻画实际上是在为诗歌最后一节积蓄和传递能量。诗歌的落脚点在于全人类共同守候的黎明,只有到了最后一节,读者才能最为强烈地感受到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即将到来时千钧一发、雷霆万钧的紧迫感。诗人有意识地选择高潮之前的定格,让诗歌既有戏剧性的动态美也兼具雕塑般的静态美,这一方面让读者在紧绷的情绪之弦中充满期待,另一方面也强化了诗人对黎明必然到来的信心。
20世纪40年代,有良知的诗人都无法忽视动乱的社会现实而只专注于内在自我的探索,九叶派诗人在处理内在自我和身处时代的关系时,为中国新诗带来了新的风貌,而当下巨变时代里的诗人缺少九叶诗人们以个体之力承担民族使命的普遍追求。《力的前奏》这首诗便是个体意识与集体意识、个人体验与集体经验的统一。面对宏大的时代主题,诗人选择歌者、舞者和云、大海作为意象,在这两组意象中,一组是艺术的,另一组是自然的。对于个体的人而言,无论艺术还是自然都是自我意识的客观呈现。作为独立的个体,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歌者“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也在舞者一瞬的姿势中联想到其拼聚的“一生的呼吸”,在歌者瞬间与永恒、舞者时间与空间的张力以及云、海洋“可怕的寂静”中,诗人从个人经验出发,让自我的体验、思考和心绪流溢其间。若诗歌止步于第三节仍可以《力的前奏》为题,只是此时的“力”就将失去具体所指,仅仅作为诗人对普遍的力的思考而呈现,诗歌最后一节让诗人成为真正参与时代的人。面对时代主轴,只有参与其中才能在其运转中不被抛下。正是由于对时代有效的参与感,面对宏大的时代时,诗人才能看到全人类对黎明的热情,更能看到全人类痛苦的挣扎。当诗人的个体意识与集体意识相契合的时候,诗歌呈现的力便是历史巨变之力,时代风云之力,而最终带给读者释放积压能量的震撼之力。
说到底,除了结构和节奏的营造以及对节奏的把控,陈敬容的这首诗之所以动人心魄,与其在某种程度上和范仲淹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契合有关。所谓承担民族命运的使命,具体到诗歌创作中也就是对人民的关切和对民族当下与未来的关切。陈敬容在诗中对黎明到来的确信正来自于她对民族命运的思考和对时代走向的把控,当诗人留意内在精神的时候将视线转向外在的世界,内外兼备、纵横交错的诗歌创作才成为一种可能,而当下诗坛缺少《力的前奏》这种对于现实社会的挖掘具有纵深感和力量感的诗歌。诗人在关怀人类命运、时代走向的同时,不忘内在的思考和体验;她在执着主题表现时不弃诗艺的营构。陈敬容和九叶诗派的意义正在于此,眼光向下的悲悯情怀,向内的成熟智慧,向前的批判精神,向后的道义情怀,这些对于当下诗歌精神的恢复而言尤为重要。
近年来国际形势在巨变中动荡不安,接踵而至的疫情、洪灾、干旱、地震、山火、蝗灾等更是让全人类陷入现实和精神的危机,而“作为审美现代性的尖端成果”“一直就在与时代的张力中,扮演着受难的英雄或者文化上的先锋派角色”(姜涛语)的新诗似乎大有可为。但事实是,在当下诗坛,面对国人的生存危机和时代巨变时,创作的疲软和无力是常态,先锋的姿态和诗歌精神的衰落被越来越多地提及。因此,在世界形势急剧变化的当下,诗歌是否需要力量,需要何种力量,诗人如何书写和传递力量都值得思考。谢冕所言或许可作为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失去了精神向度的诗歌,剩下的只能是浅薄。同样,失去了公众关怀的诗歌剩下的只能是自私的梦呓。”
其实,除了《力的前奏》之外,陈敬容的《过程》《风暴》《抗辩》《从灰尘中望出去》等一批作品,也极具力量感地展现了谢冕所言的精神向度和公共关怀。不过,陈敬容所呈现出的力量并非充满棱角的阳刚之力,而是残酷的社会现实结合了细腻思绪、灵秀语言之后的韧性之力,好比《力的前奏》对读者而言不是急速一拳产生的力量撞击,而是缓且重的一拳所带来的震颤与惊愕。需要指出的是,陈敬容的诗歌创作是复杂的,本文所言的力量感写作更多地是指其中后期汇入时代大潮、扎根现实的创作,由于她早期的诗歌大多书写青春的孤独和忧郁,向外传递的力量更缓、更弱。显然在需要诗人振聋发聩的时代,更需要直面現实的力量型写作,而潜伏着危机的当下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