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福岛核污水处理：把难题丢给地球？

郜晓文

全球进入核时代已经70年，

却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处理核废料的真正办法

11月16日，英国《科学报告》杂志发布了日本东京大学的科研团队的一项研究成果，称在福岛第一核电站附近采集的地下水中，检测出含有超过自然标准浓度的放射性物质氚。这是一种具有放射性的物质，大量吸入对人体有害。

团队成员认为，检测到的氚的来源，只能是福岛第一核电站。

九年前，日本福岛核电站因为海啸受到巨大破坏，核电站堆芯熔毁，持续冷却堆芯造成了超过120万吨污水，2022年储存将达到极限。关于如何处置这些污水，争论一直没有休止，成为了一个“烫手山芋”。

今年10月，日本政府宣布，计划将处理后的核污水排入太平洋。消息一出，全球哗然。舆论认为，日本此举是置太平洋周边国家人民的生命健康于不顾，由此引发日本国内外强烈反对，令日本政府左右为难，最终不得不推迟这一项决定。

核废水排入太平洋，究竟有多大影响？处理核污染废水，真的别无他法吗？围绕这些问题，各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和博弈。对于此项全球性环境治理难题，不仅是日本政府，国际社会也都面临着新的考验。

核废污染

日本福岛核电站污染水问题，源于九年前的那场大海啸。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太平洋海域（日本称此处为“三陆冲”）发生Mw9.0级强烈地震，震源深度20公里，为历史第五大地震。此次地震引发的海啸对日本东北部岩手县、宫城县、福岛县造成毁灭性破坏，超过2万人在地震中不幸遇难或失踪，并引发了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

地震发生当天，福岛第一核电站遭受了猛烈破坏，核电站供电系统的一个输电塔在地震中倒塌，随后整个系统都因为断线、短路和设备故障陷入瘫痪状态。海水越过防波堤涌入核电站内，地下室、竖井、厂房都被淹没，工作人员也无法进入抢修，导致冷却系统失灵无法控制核燃料的衰变热，因此需要不断地向反应堆内注水才能保持低温。

于是，这些用来降溫的水就变成了放射性废水。自从核电站事故发生以来，日本政府修建了大量桶型储水设施来储藏这些冷却水。

据统计，福岛第一核电站每天产生120吨-180吨污染水，截至今年9月，核电站内上千座储罐存放了大约123万吨污水，且每天增加170吨，预计2022年夏季达到容量极限。被污染的水通过称为阿尔卑斯（ALPS）的“多核素去除设备”进行净化，然后存储在核电站厂区内的1037个水箱中。

那么，这些核废水经过净化后就安全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以现有技术很难将放射性物质和水进行分离。”中科院高能物理所研究员彭光雄告诉《中国慈善家》。2018年，有关方面就调查发现，用ALPS净化的污水中有70%-80%检测到三种放射性物质，分别是碘-131、铯-134和铯-137，它们的半衰期分别为8天、2年和30年。

相关的检测发现，铯、锶和碘等放射性物质含量，超过了人体承受极限，达到了致命标准。铯-137的半衰期为30年，意味着30年后铯-137的数量才降为原来的一半。所谓半衰期，即反映放射性原子核的平均寿命或存在时间。

“相比以上三类核放射物，我最担心的核放射物是钚和锶。”彭光雄说，“核反应堆产生的放射性物质远不止前面提到的三种。”科学研究证明，钚-238是最常见的钚同位素，半衰期长达87年。此外，还有半衰期为6000多年甚至2万多年的钚同位素，而锶-90被列为一类致癌物。

据日本共同社和《每日新闻》的报道，在2013年12月至2019年12月的6年间，东大环境分析化学研究室等组成的研究团队在福岛核电站周边的10个地方观测地下水，调查氚等放射性物质的浓度。结果，在多个地方连续检测出每升平均20贝克勒尔的氚。科研小组称，这是第一次从福岛第一核电站周边的地下水中连续检测出氚。

其实，福岛核电站此前也曾发生过多起事故。

日本福岛核电站为世界最大的核电站，1971年开始运作，是由福岛第一核电站和福岛第二核电站共同组成。1978年，该核电站曾发生临界事故，但直到2007年才公之于众;2005年因地震导致废料水泄漏;2006年又有放射性物质泄漏;2008年放射性液体泄漏;2013年因误操作，致使70吨核污水泄漏，多名工作人员受污染。

“福岛核电站反应堆采用的单循环沸水堆，而冷却系统只有一条，将海水直接引入反应堆进行冷却，这一技术已经严重落后。而且，这个核电站运转了四十多年，很多地方已经老化。”彭光雄指出，联合国相关组织将最近的这一次事故定义为7级核泄漏事故，这和当年前苏联切尔诺贝利爆炸事故是一个等级，“可见这个灾难也是最严重的一个级别”。

近年来，福岛核泄漏造成的环境安全事件屡见报端。2018年9月，日本官方公布，一名在2015年确诊的因参与维修工作受核辐射而患白血病的员工离世。据日本媒体统计，福岛儿童患甲状腺癌的几率是全国的20倍乃至50倍，截至2015年已经有106例被确诊，此后被发现的病例越来越多。这些新闻曝光后，日本政府的公信力受到打击，人们再也不相信污染水能被净化。

强烈反对

现在，如何处理福岛核电站的废水，成为日本政府的一个“烫手山芋”。

据日本媒体报道，日本经济产业省内部委员就福岛核污水处理进行过多次讨论，提出包括蒸发释放、电解排放、稀释入海、地下掩埋以及注入地层等五种方案。其中，有的方案由于没有先例，无法评估风险;有的在技术和时间上存在诸多障碍，因此一直没有定论。所以，关于福岛放射性污水的处置，日本政府此前一直没有做出决定。

但是，随着今年新冠疫情暴发，2020年东京奥运会推迟，日本政府得以腾出手来加快对核废料的处理。9月26日，新上任的首相菅义伟视察了福岛核电站。三周后的10月16日，日本共同社等多家媒体报道，“政府最快将在本月内正式决定是否将福岛核污水排放入太平洋”。

正如每次日本涉及核污染废水的处置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一样，这一轮新政也首先遭到日本国内民众的强烈反对，接着引发国际社会对环境与安全的担忧。

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渔业发达的国家，在近海的福岛县，居民们更是以渔业为生。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后，福岛曾经美名远扬的渔农产品也变得无人问津，方圆20公里的居民不得不背井离乡，放弃了渔业生计，这已经使许多人感到不满。

政府的新决策甫一宣布，日本全国渔业合作协会联合会首先站出来，强烈反对以海洋排放的方式处理福岛核电站废水。协会负责人指出，这些年以来为了洗清水产品含有核物质的污名，福岛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政府这么做，会让他们辛辛苦苦付出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也会让处于困境中的日本渔业雪上加霜。

反对声浪不断扩大至周边邻国。10月20日，韩国民众前往位于首尔的驻韩日本大使馆，递交了《福岛核电站污水排放决定抗议书》，反对将核污水排放至大海，敦促日本政府撤回该项决定。韩国外交部表示，韩国政府已启动跨部门应对机制，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国际环保组织也密切关注日本政府处理核电站污水的动向。绿色和平组织驻日办公室首席专家肖恩·伯尼向《中国慈善家》表示，“日本政府决定排放123万吨受污染的水，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海洋环境受到放射性污染，并增加对公众健康的风险。”

他指出，这将影响到日本太平洋沿岸特别是福岛县的局部水域。而在洋流作用下，放射性物质会散布，包括向东海及其他地区扩散。

日本政府声称，核污水经过净化处理后，除氚外的其他放射物质几乎全部被过滤掉。但绿色和平组织专家表示，危险的放射性核素，例如钚同位素，鍶-90，碘-129和碳-14将存在于排放的水中。每种放射性核素在环境中以及与人体的相互作用方式均不同，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对环境健康（包括人类）产生负面影响。

肖恩·伯尼说，在所有这些可能排放出来的元素中，锶是最危险的放射性核素之一，“由于它会沉积集中在植物、动物和人类的身体中，因此不应进入环境。它通常被称为‘寻骨者，因为它的运动类似于钙，并沉积在骨骼和骨髓中，导致患白血病或血液癌的风险更高。”

世纪难题

日本政府原计划在10月27日正式决定是否将处理过的福岛核污水排入大海，但鉴于此事引发的巨大争议，目前这一决定的时间已推后。不过，首相菅义伟表示，这一问题不能一直被推迟，需尽快拿出处理方案。

今年9月22日，在第64届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大会上，韩国科学技术信息通信部第一次官（副部长）郑炳善表示，日方在制定福岛核电站污水处理方案之前，有义务基于《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等国际法规与包括韩国在内的国际社会进行公开透明的沟通，使国际社会能够充分了解并接受相关风险。

“在水资源管理方面，包括核废水的处理问题，其实对弃用后的福岛核电站如何维持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 绿色和平组织驻日办公室首席专家肖恩·伯尼告诉《中国慈善家》，“我们认为，净化后的核废水应慎重处理，必须将一切安全问题以及相关利益者的关切考虑在内。”

其实，如何妥善地处置核废料，一直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2019年，德国海因西里伯尔基金会发布的《世界核废料报告2019》提到，随着核废料的增多，即便全球进入核时代已经70年，仍没有一个国家找到处理核电废料的真正办法。

永续全球环境研究所（GEI）所长助理季琳告诉《中国慈善家》，国际上对高放射核废料主要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核废料经过处理，装在大罐子里直接埋到很深的地层下，像美国、俄罗斯、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幅员辽阔的国家目前都是这样做的。还有一种是将装有核废料的金属罐投入选定海域4000米以下的海底。

将核废料埋在永久性处置库，是目前国际公认的最安全的核废料处置方式。不过，在西方社会，由于环保人士的强烈反对，政府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核废料永久存放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更倾向于在中低放射性核废料库中暂时存放，同时期待有更安全、更能被接受的处理技术和方案出现，再作最终处理。目前为止，全世界已经确定建设高放射核废料处置场的国家只有芬兰。为了保证核废料得到安全处理，各国在投放时要接受国际监督。

日本福岛核废水采取的就是第二种方法。日本政府负责处理福岛核污水问题的一个委员会在今年2月发表报告称，将经过处理的核污水排入海洋或蒸发排入大气是“现实选择”，其中排入海洋在技术上更为可靠。

季琳表示，安全有效地处置ALPS过滤过的核废水是一个独特而复杂的案例，不能否认这一技术的有效性。但是需要对其进行持续密切的关注，要有安全审查、监管监督、强力且流畅的沟通所支持的全面监测计划，并且要回应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关切。

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也强调，一旦日本政府决定采取某种应对措施，那么IAEA将与日本政府密切合作，在处置的前中后期提供安全方面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