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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2020-09-12许玲

清明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林母亲孩子

许玲

1

筷子究竟是并排横放在碗沿上,还是立着插在用碗盛着的米饭里,儿子才能将满桌菜肴吃进肚里呢?他俩的老家不过隔了两个县,风俗却是不同,俩人经常相持不下,但当着孩子的面,他们不会吵,谁先摆桌子,就依了谁。一些时候,却是故意让着对方,因为他们心里并没有底。有时候,还来了其他人,桌上须摆上好些个饭碗,筷子放在碗沿上。他们俩就远远看着,感受着一桌子的欢声笑语,看着汤碗上飘浮的袅袅热气,从桌子上飘过来,再飘进眼睛里,升腾起薄雾。然后不知道隔了多久,饭菜凉了,俩人也不起身。人多,吃饭的时候应该长些。儿子吃完饭了,在屋里到处转,在窗前的布帘下捉迷藏,鞋未脱就在床上玩,吃着电视机前摆着的苹果。他们不动,怕惊动他。有时,他们也担心,他到底来了没有。这儿离老家千里迢迢,他真会长着风一样的脚,就来了吗?他问她,春芳,你看到他了吗?春芳站起身来,走了,都走了,我们自己吃吧。她坐到桌前,菜已经凉透了,青菜上的猪油结了冻,像一层霜。儿子不爱吃青菜,用猪油炒了却爱吃。她反过来问他,老鲁,路这么远,天也黑了,小兵会害怕吗?春芳总是这样问,老鲁就会回答,不会怕的。这样一来一往的配合,就制造了一个只有他俩能懂的世界——儿子一直都在,十几年前那场不知名的血液病并没有带走他。

他们现在知道很多与疾病有关的名词,它们长在花花绿绿的宣传画上,贴在这所医学院校的墙壁上和实验室外的长廊里。它们也从戴着眼镜的教授嘴里、朝氣蓬勃的学生们嘴中冲出来,飞进他们的耳朵里。它们在这所医科大学里无所不在,哪怕如他们这样普通的宿管员,也不得不接受它们的存在。春芳甚至知道人体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她知道这些是因为那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没了皮肉,成了一具骨架,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柜里,站在学校生命实验大楼的第一层,正对着人体解剖实验室。每日都有学生驻足讨论,颅骨、肋骨、腿骨、胸骨,这些词语,她渐渐不再陌生。两年前,她从女生宿管的岗位调到了实验室保洁员的岗上。第一次看到他,分明是一个立着的张牙舞爪的骷髅鬼,她吓破了胆,差点要落荒而逃。但是,她不能逃,再难也要硬着头皮做下去,他们必须感恩。十几年前,因为孩子的病,家里除了几面墙和几亩地,什么也没有剩下,两边的老人也如同奔赴一场集会一般,几年之内,急匆匆全走了。生活对于他们,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空虚而可怕。那年春节,一个在这所学校后勤处工作的远房亲戚跟他们说,学校里刚好可以安排事情给他们做。面对突如其来的机会,他们犹豫,故土难离,儿子和父母都在村里的后山上睡着。亲戚态度温和,一直在用“慢慢”两个字劝他们。这种劝慰很实在,忧伤是需要慢慢忘记的,日子则总是慢慢过的。村里人总是问他们,你们还年轻,都几年了,怎么还不生一个呢?这话更现实。他们一直回答,看缘分。俩人盼望着再经历一次为人父母的感觉,又害怕真来了一个孩子,代替儿子出现在生命里。他们从不主动向对方聊起这个话题,孩子,本来就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最终,他们决定来这所学校。忧伤而不堪回首的过去,缓慢而麻木的现在,还有在未知的日子中拯救过去的向往,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同时交织在一起。关于孩子的失去和不再归来,他们终于接受。从那以后,他们会主动而热情地谈起孩子。孩子陪伴他们的十年,被回忆了个底朝天,孩子以十岁那年的模样陪着他们,从过去走到现在。这是一种出奇的默契——一家三口,还是那样。

春芳给那“人”的房子——四四方方的玻璃外罩消毒,这是她每日的工作。走廊的地面、实验室里所有的凳、椅、墙角,都得经她的手,涂擦上消毒液。宿舍楼里弥漫着潮湿的衣服、发泡的方便面、洗衣粉等各种混合味道,而实验楼里的味道却只有一种,所有的空间都被消毒水的气味笼罩。它有一种神奇地化解阳光的能力,让它所到之处,笼罩在一片冰冷阴凉的气息里面。哪怕是艳阳天,外面树叶纹丝不动,实验楼里也总有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过来的风,惊起她一身细密的疙瘩。她那天回去后,对老鲁谈起这个“人”,他一脸不可思议。他说,应该是没有后人管的孤老,才落得这么个凄惨的下场。所谓孤老,在他们家乡,就是指无儿女送终的孤寡老人。这句话似乎戳穿了俩人一直以来精心营造的自欺欺人的骗局——他们也终会孤独地老去。俩人陷入无言。春芳听过一些无从考究和并不完整的故事,比如医学院的老师带着学生,去刑场“抢”无人认领的尸体做标本之类的。她终于给这个场景找了一个台阶,说道,他应该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她还告诉老鲁,在实验楼一层西边有个房间,有很多具尸体躺在一种刺鼻的消毒水里。她问老鲁,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老鲁当然也不知道。他说,我们还是抽个时间回家,在儿子旁边占块地。听说家里要兴火葬了,村里早有人挖了空坟占位置。春芳听了此话,吓了一跳,时间一分一秒过得那么缓慢,俩人竟然也熬到五十出头了呢。关于身后事的话题,俩人只谈过一次。当时他们是开玩笑的,谁先走送谁,剩下的那个要走的时候,自己把坑挖好,然后往坑里一躺。他们说起这事时哈哈大笑,很是满意自己乐观的态度。但是,这个话题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雷区,那次之后,他们从未再提起过。

老鲁对那人却好奇起来,第二天便随了她去看。隔得有些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不是害怕,而是敬畏。他绕着玻璃柜,打量了一圈:这个人站在这儿,为了便于让医学院的学生学习观摩,一根根骨头被钢丝固定住,显得刚劲有力。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完整的骨架,叹道,原来人是这个样子的啊!

老鲁对春芳说,这个人生得很端正,应该是个好人。

春芳这才认真地抬头看“他”:头颅圆圆的,牙齿只少了一颗,其他整整齐齐,并没有张牙舞爪,而是垂手而立,静默而严肃,真是一个正人君子的样子。春芳忽然感觉,“他”很像一个教授,和那些腋下夹着书,边走边和学生侃侃而谈的教授一样。

这时,刚完成实验的学生们身穿白大褂,从楼上拥了下来,像一群洁白的小鸟。老鲁和她让了道,有学生站在“他”旁边看了下,又离开。有一个男同学从“他”身边走过,调皮地说道,李老师,我们下课啦!

老鲁和她互相对望确认,没听错,学生叫“他”李老师。

上课的学生比较多,正源源不断地从楼梯上下来,从他们的视线中一个个溜了过去,然后穿过大厅,进入校园。老鲁碰了碰春芳的胳膊,问道,儿子如果能考上大学,学医怎么样?

对于他的问题,春芳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从那些学生一张张青春的脸上扫过,想寻找那么一张相似的脸。一张孩子的脸长了十多年,应该比他们更成熟一些,但是应该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

春芳突然悲从心来,转过身,背对着老鲁,抹掉不小心掉下来的眼泪。老鲁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起相依为命多年的后遗症往往就是,偷偷地做任何一个动作都逃脱不了对方的眼睛。

2

如果有下辈子,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林雅问这句话时,他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样子,皮包着骨,但是他的笑依然温和。林雅握着他的手,手尖和手掌都是凉凉的。脂肪和肌肉的流失,带走了温暖。就是这双手,握了一辈子手术刀,救下了那么多人。他患有脑梗、高血压、血管硬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并不是神。该走的时候,他还是得走。

他笑着看向林雅,信了一辈子唯物主义,当了一辈子医生,你还相信这个?

林雅的眼睛深处,已不如年轻时那样流转晶莹,但是那一刻,泪光像星星一样,神采重新回到了她的眸子里,依稀回到了她几十年前的样子。林雅和他一样,从医救人,她经历过子宫全切手术和术后大出血,经历过脑出血这样重大的疾病,从病危中挺了过来。现在看来,他必定是要先她一步而去。对于林雅像小女孩一样的傻问题,他的回答很认真,一字一字也吐得清晰,下辈子,还想遇到你。

现在林雅能记住的只有这一幕了!

他走后的每一个日夜,都像一次潮起潮落,淹没了他们在战火尾声中的初次相遇,淹没了一起从医救人的日子,淹没了初为父母的喜悦,淹没了生活中琐碎的争吵——都变得模糊了,记忆越来越不清晰,唯有这一刻,刻在了大脑的纹路里。林雅终于不能再坐诊了,那些药名忘记了,笔也捏不住了。她常在看起来半梦半醒的状态下,问儿子,小林,你爸爸在哪里等我呢?

李小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是她站在父亲的床头与他做最后的告别,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趁他身体余温尚在的时候取走了他的眼角膜,然后送去了医学院。父亲钟爱的学生们在他的身体上一刀一刀地实践着。最后,他的肝脏,他的肾,其他衰老死亡的器官被一一分类,全部摘了下来,泡在一种液体里,和很多种透明的、装满了器官的玻璃器皿摆成一排,编上号,成了一个代号。这是李小林的想象,实际上,它们现在不知所踪,他也不想去追踪。李小林心里始终有股不被理解的隐隐恨意——他们是好医生,但绝不是好父母。但是,父亲被送走的那一刻,他还是泪如雨下。他观察了自己的母亲,她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一言不发,所有的表情都被遮掩,站立得像一具雕塑。她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父母是他最亲的人,他却没有抵达过他们的内心,他们想做的是丰碑,而李小林只想做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

此时,林雅像个孩子,坐在轮椅上不肯吃饭,嘴闭得紧紧的。保姆端着碗向他求助,你看,林医生又不肯吃饭了!他接过碗,半蹲在她面前,将一勺虾泥送到她嘴前。林雅张着嘴呼吸,眼神空洞地盯着他。她应该是不认识面前的儿子了。她舔了舔嘴唇,嘴皮干裂。李小林放下碗,用棉签蘸了些水,将她的嘴唇打湿。林雅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杯。她要它,这样蜻蜓点水的,解决不了问题。她的心脏已经衰竭了,心跳就像漏了音节的拍子。她曾经教过的学生,那个心内科主任告诉李小林,逐渐丢失的过去并不会致命,她的心脏却有可能将她随时送入另一个世界,必须限制水和盐的摄入。

李小林有些犹豫,茶杯送过去,她便会一饮到底,他的母亲已不知道真正的渴和饿。父亲离开后的第五年,林雅才与儿子朝夕相处,却是完全不熟识的另一种模样。她的照片从医院专家出诊展示牌上取下来后,衰老便极速加剧,攒足了劲,变本加厉。林雅的脾气一改在病人面前的温和,变得急躁不可控制。李小林看着她,常会生出一种陌生感,母亲好像被人调换了。

林雅扯了扯儿子的胳膊。李小林拿过杯子,试了下温度,温热的液体淌过他的手背,也流過他的记忆。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的母亲,眼睛充满爱意,她倒出水壶里的水,用手背试探着水温,确定合适后,送给正在玩耍的孩子。这是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他老婆和孩子之间经常出现的场景。他喜欢看这些,常常生出幸福之感。但当他试图找出一些同样温情的记忆时,找出来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几个没有了具体面目的女人,她们在记忆中或笑或怒。童年时父母替他和妹妹请了几个保姆,每个人大概做个一两年便走了。而父母早出晚归,或者彻夜不归。现在林雅成了这般样子,他也替她请了保姆。这是服侍她的第三个女人。

林雅喝了两口便停住了,将杯子放到李小林手里。他感觉不对劲,她身体筛糠一样地抖动。耳旁响起一声尖锐的惊呼,呀!林医生又尿湿裤子了,怎么不知道叫人呢!李老板,我觉得还是用尿不湿吧。从这个保姆接手开始,她就几次提出这样的请求。他一直反对,那是孩子才会用的东西。他懂母亲的尊严,何况她曾经那样光耀和好强。李小林看着林雅,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神在电视屏幕、窗帘上飘忽躲闪,就像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一样。他真不像他们的孩子,他总是轻易就想流泪,譬如现在。他将轻飘飘的母亲抱了起来,放回床上。保姆已经拿了衣物过来,看向他,看他是否回避的意思。其实,能像现在这样陪着她的时候也少,他要上班,不能时时守着她。他对保姆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这两天再给你找一个帮手。他转身的时候,林雅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有些含糊,但是听得清楚,谢谢你。

妈,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林,谢谢你。

李小林叹了一口气,她一向和自己的孩子不亲热,哪怕是现在。

他低下头对她说,妈,我要出趟差,两天后就回来了。

李小林欲松开林雅的手,但是她紧紧抓着不放。她从来不这样,他有些诧异。小时候,李小林哭着抓住她的手不放,要她陪,或者跟在她屁股后面,坚持跟她出去。那时的母亲是怎么将纠缠的小手与她的手分离,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的态度一直是果断的。他还有过几次不同的镜头记忆:母亲从医院回来,身上带着特有的气味,站在床头给他盖被子,并且抚摸他的脸。这些场景很模糊,他一直没法确认,这是真实的,还是缘于他想与她亲热的幻想?父母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他和妹妹进入少年之后的那段时期,他们有时会抽时间出来,给兄妹俩讲人生和价值、理想和抱负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妹妹配合地参与讨论,而他只是习惯沉默和倾听。妹妹后来学了医,她视他们为偶像,天生带着神圣的基因;而他在国企上班,然后离职下海,成了商人,在俗世里做着赚钱这种最俗的事情。保姆见他没有走,当着他的面给林雅擦洗身体,换衣裤。他看到了她光着的、被抬高的腿,俨然是一具包着皮的骨架。他心一痛,想到了父亲。

父亲被送走后, 母亲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那时头脑还清晰,手脚也麻利,还能每周步行去医学院附属医院坐诊。关于父亲的动态,她是知道的,学校里面征询过她的意见,他的身躯已经发挥医学用途两年,是将他还回,还是继续按照遗愿执行?她回答得很果断,不用接回了,就按照他的意思,做成骨架标本,做“无语体师”。

“无语体师”,母亲说这个词语时,口气平静,还有一点自豪。好像父亲真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站在手术台上,站在学校的讲台上。当时李小林就在她的身边,他想阻止,对她说,妈,你得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

母亲当时笑了一下,人走如灯灭,后人拜祭的不过是一座墓碑。你想着我们,我们就活着。

我们?他一愣,什么意思?

小林,我也签了协议,以后走了,和你爸爸一样。

林雅也许觉得自己在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的眼光并未看向他,也就看不到他脸上的震惊。

普通的恩爱夫妻讲究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他们的爱情未曾设计来生,或者他们之间从来只有共同的理想和信仰。他极少见到父母之间耳鬓厮磨的亲热,他们并不经常同时出现在家里。在家里也是为病案讨论,偶尔为他和妹妹而争吵。比如父亲坚持要儿子报考医学院,母亲却说,学医实在辛苦,他以后想走什么路,就随了他吧。那是李小林第一次在林雅身上发现普通母亲的特征。她从医院退下来后,他发现她在跟孙子和外孙女视频时,说着普通祖母该说的话。他一度抱有希望,或许他和母亲之间也会有那么一段普通的天伦之乐。但是,等到有了这样的机会,他面对的,不是年轻的她,中年的她,而是老了的她。就像现在这样,她跟他说着谢谢,却又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小林,你的爸爸呢?

父亲呢?

母亲已然忘记父亲去了哪里。李小林突然想带她去看看父亲。她这十年来,故意对父亲视而不见,而他现在却残酷地想窥见那一幕。

母亲见到了那样的父亲,她会怎么样?

3

春芳渐渐熟悉了这个人,跟着学生叫他李老师,一边将外面的玻璃柜擦得一尘不染,一边和他说话。她觉得不管这个人是变成了神还是鬼,她心里想的事情,他应该是知道的。对于命运的任何一次转折,现在的李老师,应该比算命的更灵,必是知道前因,还知道后果。现在她问他,老鲁得的是癌症吗?她看着他,蘸着消毒水的抹布一遍遍在他容身的玻璃柜上擦着,这是一种不自主的讨好方式。她心中不断祈祷,愿菩萨保佑我们,愿李老师保佑我们!

春芳从小就听过一句话——抬头三尺有神灵。她敬畏那些不知名的,被她统称为菩萨的神灵。她没做过坏事,甚至连害人的心思都不敢。她有时会反复思量自己做过的事。比如挑着菜篮的老头多找了她十元钱,她猶豫后,还是将它捏在手里。比如,想将一张百元假钞蒙混着用掉,满脸通红像做贼般,跃跃欲试了几次,到底没有用出去。比如,看到别人家活蹦乱跳的孩子,她会嫉妒,会想怎么不是人家,而是自己家的儿子?每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就先把自己惊住,马上强行停止,心中念几声“阿弥陀佛”……除了这些,她实在没有胆量去做更恶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她会做很多原本可以不去做的事情。春节的时候,她会请那些因为心疼往返车费而留校的孩子一起过节,摆上满满一桌子菜。那些女学生们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帮忙。她给她们熬过姜汤,在冬天的冷水里给她们洗被子。甚至有几个女孩,在她面前哭过。她不是恶人,可这人世到底是被一股什么力量所主宰,让噩运不分青红皂白,降临到同一个家庭?

老鲁的父亲大概也是这般年纪走的。在乡下,生病的人在医院里折腾一圈,几个月就走了,不管最终是什么病,都归之为癌。现在看老鲁的各种情况,和他父亲差不多,大便里带着颜色,人眼看着瘦下来。老鲁对自己的病很清楚,不像她那样惊慌失措,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跟她说,我家基因不好,从我祖上开始,就没有活过五十五岁的。春芳不断琢磨他的话,难怪他这两年开始关注老家的动态,尤其关心谁家有人走了,是土葬,还是火葬。春芳越想越觉得凶多吉少,越往深处走越觉得荒凉,毫无希望。老鲁已经住院,什么时候做手术,做什么样的手术,要等到活检结果出来。悲伤和恐惧同时袭来,她的腿就迈不开步了。眼泪什么时候掉下来的,都不知道。她不敢当着老鲁的面流眼泪,这在一个病人面前是很不吉利的。这么多年所有的泪,都是偷偷流掉的。她看着玻璃柜中的李老师,想着不久老鲁也会和他一样,甚至连他都不如,他还有一个架子能看看呢。到时,又有谁陪她演戏,聊老鲁的故事,假装老鲁还在呢?

春芳不知道在李老师面前呆立了多久,一直到身边来了人,她才惊醒。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推着一个老太太站在她的身边。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虽然行动不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眼看过去,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春芳慌忙离开,给他们挪出位置。老太太应该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玻璃柜里的他,而男人在旁边一言不发,脸色严肃。春芳心生好奇,她假意拖着地,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幕。

春芳听到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好久不见啦。

老太太挣扎着要站起来,男人扶起她。俩人尝试了几次,她终于成功站了起来,并向前挪了两步,扶着玻璃立住。她的手举了起来,摸着玻璃,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个人形。春芳忘记了拖地,愣愣地看着,看明白了,她摸的是里面的李老师。老太太身子开始抖动,几乎全部歪在男人身上。男人叫了声“妈”,把她重新扶到轮椅上。

老太太又看了一会儿,脸上竟然是满意的笑,说道,还是喜欢站得那么直。

长久的沉默之后,老太太又说,这地方热闹,这样挺好……

过了一会儿,男人说,爸爸,我们先回了。

春芳受惊不小,原来是李老师的家人啊。

男人推着轮椅返回,走得极慢,并没有回头。经过春芳身边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她惊讶地发现,明明没见动静,他的眼睛却是哭泣后的样子。春芳这一瞥之间,发现轮椅上的老太太是真老了,松弛的脸皮垂在脖子里,看似八十岁往上走的样子。她的口角亮晶晶的。男人从她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拭嘴角,然后将她推出大门。待他们走了,春芳重新回到“他”的面前。“他”的面貌正在一点点清晰,“他”是李老师,有儿子,有老婆,如果能活到现在,应该和老太太差不多——八十多了吧。

春芳在医院的病房把这件事情当做重大新闻告诉了老鲁。老鲁现在的样子还和正常人无异。他正和隔壁床上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开玩笑,笑声很爽朗,哈哈的笑声像泡泡一样,从他嘴里连着蹦出来,让她心安,也让她恍惚。好像他不是在医院,而是如平常一样在宿舍,和那几个年轻的门卫开着玩笑。

她贪婪地打量他的脸,这样的时刻实在是令人珍惜,也必然会很短暂地一晃而过。她已经在想象他接下来在病床上的样子。她必须早做准备,使出全力去搜刮一些类似于今天这样的故事,甚至要添油加醋,这些将会是后来那些痛苦难熬的日子的调料。春芳带来的关于“他”的消息果然吸引了老鲁的注意。老鲁停住了笑,若有所思。他喃喃地说,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春芳附和道,是的,还是有想得开的人。

这话她是故意说的,她觉得别人的故事越是惊涛骇浪,老鲁自己的事,就会变得越小。

一个穿着灰色衣服戴着口罩的人像影子一样溜进病房,拿着一本小册子往两张病床前一放,然后急匆匆地,一闪便出了房门。非探视时间,仍有人能将想送的信息递进来。任何地方,都不是密而不疏的。春芳想起十一点之后的女生宿舍楼外,那些晃荡的身影。青春的影子成双结队,在夜色中难舍难分。她们踩着点,在落锁的大门前叫她阿姨,声音充满了讨好和心虚,而她总是心软的。管后勤的亲戚几年前退了休,但是她和老鲁在学校里兢兢业业,所以,他们一直被学校聘任到现在。老鲁现在请的是病假,但总不能请一年、两年,而他总得需要人照顾,那么她也就得离开。这生活了十几年,给了他们新生的地方,怕是待不了多久了。她有些黯然神伤,这几日,她从早到晚一遍一遍擦着地板,把实验室窗户上缝隙里的尘土,都用刷子细细清理了。虽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却是不由自主地,在做着所有的准备了,包括告别。

老鲁拾起床头的册子,隔壁床位上的小伙子也拿了起来。见老鲁看得认真,春芳也凑了过去。她的眼睛已经老花,眯着眼,看得有些累,便回到椅子上,看着坐在病床上的两个人。这是医科大附属医院普外科的普通双人病房,老鲁在七床,小伙子住八床。他们在同一天住了进来,听医生进进出出的谈话,小伙子得的应该是胃上的病。护士在床头叫他名字,八床,沈庄稼,今天感觉好些了吗?早上吃了些什么?大便了吗?几次?这些问题一连串地问出来,在外面是被人笑话的,但是在医院里便再正常不过了。春芳亲热地叫他小沈,一个病房里住着就是缘分,何况她对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总是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她认真地打量着他,或许因为疾病,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些,人瘦弱,个子有些偏小,看起来却还精神。她惊喜地发现他的鼻尖微微往下勾着,他的鼻子和儿子的很像。有种说法,有这样“鹰钩鼻”的人都是比较严肃的,但是他却爱笑。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旁单薄的肉便挤在鼻子两侧,在鼻翼形成两条沟。正是因为他瘦,春芳心生怜悯之意,想给他做顿好吃的,偏偏这俩人生的病,不但不能尽兴去吃,还得严格控制。照顾他的,是他叫做伯伯,被老鲁叫做老沈的男人。刚见到老沈的时候,他老实得像个秤砣,枯坐在小沈的床头,一动不动地发呆。小伙子一有动静,他便反射性地站起来。这几日相处,熟悉了些,也活泛了些,老沈见到她,点头打招呼,有时还主动和老鲁说话。

小沈应该是感受到了春芳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有几次他从书本中抬头,便看到春芳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朝她笑,这让她很受用,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的目光在房内溜达几圈之后,总是不自觉地又回到他的身上。

春芳陪老鲁站在病房走廊西边的窗户前,太阳最后的光辉被隔壁的门诊大楼折断了,只剩下边角残料,从建筑的间隙中透出来。

你知道小沈得的什么病不?老鲁问。

那么年轻,只要不是绝症,总能慢慢养好的。

听说是胃癌,还是晚期。

他还那么年轻啊!春芳的心像悬挂了千斤重物,拖拽着身体不断地朝下坠。她的身子晃了晃,突然觉得夕照下的天与地混沌了,一切都不真切了,心中只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力量,决定了人世间的生死?

4

春芳翻看着那本小册子,字很小,密密麻麻,上面讲了些身患绝症的人在最后时刻皈依佛祖的故事。他们中有人发生了奇迹,起死回生。就算回天无术,最后走了的人,因为佛心虔诚,也惠泽了后人。她看得很慢,也很认真。这些事情让她暂时忘记了老鲁的活检报告。当她终于翻完,看向老鲁,他的头埋在被子里面,应该是睡了。他清醒的时候,病房里没有这么冷清。她久久注视着白色的被单,想,老鲁会信佛吗?

阿姨,你信佛吗?小沈的问题将春芳的思维拉了回来。见她一脸困惑,他又问道,阿姨,你有信仰吗?

信仰?她用最温柔的眼神迎向他。她不知道这么年轻乖巧的孩子,怎么就病成了这个地步,老天的怜悯到底给了谁?她只是大概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她愿意听他说话,喜欢他的笑容,所以,对于他的每一次主动问话,她都会尽可能多說一些。她想了想,笑着说,我信迷信。

小沈果然笑了。春芳打开话匣子,告诉他,在她们村里,尤其是那些老伴先走,单了的老人,还有遭遇了不幸无所寄托的人,有些信了基督。教会的人在她失去儿子的那段时间也找过她,她去听过几次课,做过几次祷告,但是她实在无法将自己不能理解的人生交给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去解释,她宁可信观音菩萨。因为提到了儿子,她便又讲起儿子的故事。这是她离开老家之后,第一次和人谈起儿子。最后,她说,我的小兵如果没走,和你差不多大。

春芳的话说完,病房内无人接过话去。对于经历过和正面临生死的人,都明白,沉默有时更是一种理解和抚慰。

随后老沈讲起了小沈,讲他从小身体不好,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大学才读了三年,马上就要毕业,眼看着就能看到光明了,谁想又碰到这样的大难。老沈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本来想控制,却越抹越多,无法收场。他只得起身去了阳台,关上门。

春芳说,小沈,你伯伯对你真好。

小沈倚在床头,神态落寞,这让春芳不安。用一段伤疤去换另一段伤疤,这不是她的本意。她也站了起来,想出去转一下。小沈说,我伯伯其实就是我爸,我只是从小叫他伯伯。我妈很早就不在了。

春芳一愣,喃喃地说,那他可真不容易,供你读了大学,现在治病也得花大钱,不够的话,估计还得去借……

一直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老鲁突然冒出话来,春芳,活检报告应该出来了!

春芳浑身一抖,忙说,我去医生办公室问下。老鲁也下了床,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春芳说,你去干吗?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老鲁已经走到门口,说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瞒不住我的。俩人从病房出来,春芳边走边说,医生跟我交代过,结果出来会到病房找我们的。

老鲁说,平时看你还会说话,我要不把你叫住,你还会往下说。说那些干什么?小沈自己早不想治了,他伯伯压着呢。

春芳心头一颤,我在病房待得少,不知道这事呢。为什么不治了?

老鲁看了她一眼,治有什么用?如果我到了晚期,也不治了。小兵到最后都没有治,我还治干什么!

春芳知道他还在怪自己。其实,他们一直在后悔和自責,尤其是经过这些年城市生活的洗礼。春芳经常会反复回想儿子生病期间的所有事情,越想越觉得,他们绝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见识就被原谅。当年,他们不知道医生说的是啥病,大略只知道是一种血液病。作为父母,连病的名称都没弄清楚!持续的发烧,活泼的孩子不知被什么抽去了精气神,只能躺在她的怀里或者病床上哼哼,一声又一声。那声音像把刀,不断绞着他们的心脏,她任何时候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那股钻心的疼痛。医生查房的时候说,去更大的医院吧。他看了看他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这病复杂又凶险,最后有可能还是人财两空。他们本来也不知道县城以外更大的医院在哪里,这句话让他们做了最后的决定。卖了首饰,卖了房子,和父母挤在一起,没去乡镇上的卫生院,而是将孩子带到了县里最大的医院,已经是他们能送到的最远的地方,他们对抗命运的最大的力量,也就如此了!后来,他们后悔的是,如果当初进了大医院呢?也许孩子就活了呢?会不会像医学院那些长满青春痘的脸一样,朝气蓬勃?这种想法实在是令人难过,好像是他们把孩子弄丢了。现在,同样来自于乡下的老沈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们当年的懦弱。

春芳首先从这种自责中挣脱出来。她说,当年,我们怎么给小兵治病,现在我就怎么给你治病。

老鲁急了,那能一样吗?你也不年轻了,你一个人不过日子了?你可别劝我做傻事!

话说得急,他咳嗽起来。春芳拍打着他的后背,呸!不要说这种丧气话,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俩人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老鲁笑了,是祸躲不过,怕啥?

等夫妻俩从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老沈父子的目光迎了上去,又迅速挪开。大家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气氛实在古怪。这样过了会,老鲁自己说,结果出来了,是癌症。

春芳内心其实是庆幸的,医生说,尚在中早期,先化疗再手术,五年存活率一般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这个结果在她和老鲁心中,已经是大逆转了。老鲁在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他的嘴,医生每说一句话,他就应声道,好的,医生。像个应声虫一样。春芳想,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哪有人天生想得开,不怕死呢?他俩很有默契地表现得很忧愁——他们担心如果表现出庆幸,小沈会由此想到自己严重的病情,而更加难过。

老沈听罢,深叹了一口气。他这几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小沈安慰老鲁,鲁叔,别灰心,癌症也要看类型和分期的,现在很多都能治好了。

春芳心里一痛,觉得这孩子太懂事了。化疗的痛苦,她是知道的,他还撑着精神陪她说话。她瞧向他的一瞬,发现他已经瘦得有些变形了。这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就是身体极速的消耗和滑坡。十几年前,她经历过的那一段时光又至眼前,不知不觉,她也叹了一口气。

老鲁很快也进入化疗阶段,他不断呕吐,奄奄一息。小沈的状态不如以前,整日说不上几句话。老沈盯着病房墙壁上悬挂的电视机,那里终日只播放一个台,没有谁去调换频道。春芳已向学校请假。她把一些话在心里反复酝酿,等到面对后勤处那个胖科长的时候,却全部偏了轨道。她演练的时候明明说的是,我们两口子没有请过假,春节也是过几年才回一次老家,希望领导通融一下。可是她说出来的却是,如果影响了工作安排,可以结算工资,她收拾东西走人。这些话说完,无法再收回,她差点咬着舌头。那个胖科长从她结结巴巴的慌乱中,读出了她想表达的另一个意思。他说,先照顾好老鲁,上班的事再说。春芳一边说谢谢,一边琢磨这句话的余地。等到胖科长和几个老同事来病房看老鲁的时候,两口子只会连声说感谢,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春芳从未如此轻闲过,她待在病房内,不断地找话题和老沈聊天,用以冲淡房间里越来越浓的被重病挟持的味道。每天仍有人朝病房里散发各种小册子和小广告,春芳保持着兴趣,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日,她突然想到小沈曾经问过她的那个话题。她问,小沈,你信什么吗?她当时闪过的念头是,有点什么东西信着,哪怕是迷信,日子应该也会好过一些。

小沈看着她,大概是没听清楚。

春芳又补充道,就是那个,你说的,什么信仰。

我希望自己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要不然,来了一趟就走了,白来了。

小沈一回答,春芳就后悔了,话题太沉重了。她望向老沈,他果然用眼光警示她——他这是在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5

一墙之隔就是李小林和林雅的分界。

往前几步是ICU病房,林雅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靠机器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一周了。李小林有些后悔,不该将病成那样的母亲推至父亲面前。那次,他竟然看出了她的激动。这个发现让他对过去多少有些释怀,原来她也不是坚不可摧的。他没想到,就在那一天之后,她的身体突然彻底松了弦,真正的一泻千里。很快,她连他也不认识了,首先是心脏,然后是多器官衰竭,从送进医院普通病房到ICU,只用了三天时间。

李小林在等妹妹李小杏。她在美国一家医院做访问学者。她或许还有更先进的办法。他认为,如果母亲有意识,很多事情,她更愿意听李小杏的。妹妹很像母亲,冷静得有些冷血。电话告之母亲病情的时候,他仔细辨别着她声音的变化,听不到半分起伏。其实,妹妹出国前最后一次见母亲,母亲能准确叫出李小杏的名字,还交代了美国之行的一些事情。她们那次见面时,林雅还是一个正常母亲的模样,而现在,她只是一具活着的躯体。作为医生的李小杏似乎很快接受了事实,母亲于她,不过是个年过古稀的普通病人,生老病死很正常。她估计在忙,极简单地说了几个字,等我回来。

从走廊那头的光亮处走过来的人影,让李小林从休息椅上起了身。他浑然不知他在医院已经待了多长时间,那个身影让他眼眶一热——他以为母亲从时光隧道中走了过来。待李小杏走近,他的眼泪竟然滑落下来。她看起来很憔悴,开口叫他,哥,辛苦你了。忽然间,他对她的那几分怨忿便散了些,这种时候,她和他是最亲的人。

李小杏很快走进医生办公室,约半个小时后回来了,坐着沉默。过了会儿,她站了起来。他了解她,这说明她有决定要宣布。

现在什么情况?下一步怎么治疗?对于母亲的病情,李小林仍怀着一线希望,他相信妹妹的医术。

拔了呼吸机,把孩子们都叫回来,见最后一面吧。

李小林受了惊吓般瞪大眼睛,李小杏,你的意思是不治了?

治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李小杏的声音很低,但是不容置疑。

他盯着她,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李小杏说,我们要理智对待这件事情,何况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李小杏的表情不像是表演,她是悲伤的,但是李小林却实在不能理解,到医院不过半个小时,她便做出了这个残忍的决定。李小杏说,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应该没有撒谎。他知道,她们一定曾经预想过这种场面,并提前商量好了决定。她与母亲志同道合。李小杏像母亲,身段、做派,包括电话中的声音都像。无论是从专业,还是从感情上来说,她确实有权决定这件事情。他不想再去争辩,心思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母亲的样子,突然觉得悲伤难抑。他清晰地记起母亲四十多岁时的样子。那天大概是晚上,他从学校回来,她给他下了一碗盖着荷包蛋的面。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饭,他一抬头,就看到她的目光。那是一种母亲看着孩子时不经意流出的眼神,那么温柔和自豪。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些以前从未被记忆搜索到的场面,好像它们都掩藏了自己,在这一刻集体释放出来。原来母亲一生对儿女并不是那么寡情,她爱他们,超过爱她自己。他不断地徜徉在回忆里,却能感觉到李小杏坐在他的旁边。她已经在逐一打电话通知亲友。

李小林拉住她的胳膊,制止她,你知道吗?两个月前,妈还去看了爸爸。两个月前,她还能站起来!你今天就让她去吗?

李小杏抬高声音,哥!妈现在没有方案了!医生告诉我,她自己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我们现在强行让她活下去的每一分钟,于她而言,都是痛苦。

李小林重重地坐了下来。他继续听李小杏打电话,然后连回忆都变得不真切,思绪落入一种真空的停滞状态。李小杏的最后一个电话把这种状态打破,思想重新回到他的大脑里。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吼道,李小杏!妈没断气呢,她还活着呢!

李小林听到她把电话打给了那个地方,通知那边在追悼会办完之后来接人。李小林想母亲入土为安,就算母亲在捐赠志愿书上签了名,如果不通知接收办公室,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叫林雅的志愿者已经离开人世。

哥,这是妈的意思!

又是这句话!如果她不在意,怎么十年不去看爸?她见到爸后,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是后悔了,她不过是强撑着她的面子!这些话从李小林的嘴中一股脑冲了出来,气息强大,让李小杏倒退了一步。

李小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刚好可以看到她的头顶。头发已经一丛丛地白了,这是一个再过几年便可以做外婆的女人,她并不年轻了。但她不是别人,她是林雅的女儿,她已经从上一刻的惶恐中恢复过来,眼神坚定地与他对视。

你既不了解爸爸,也不了解妈妈。这是他们的选择,这是他们来到世界上的意义!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想得一样!

她的眼眶内蓄满了泪,却有一种莫名的强势,再一次逼退了他的决定。这一刻,李小林又想到了十多年前与父亲告别的场景,一样的令人痛苦和不解。他站到病房前面,一道门将一切都封堵住了,他很想问问母亲本人,真是这样吗?真的没有后悔吗?

哥,如果你相信这人世还有另一个空间,不要让他们分开,让他们在那里一起做个伴吧。

李小林感觉到李小杏势在必行,所有的抗议都无济于事,但是最后一条他必须坚持:不要和父亲一样,被摘掉眼角膜。

李小林这样的妥协,是缘于自己的心虚。他确实没有了解过母亲,她是在神志清醒时亲手签下的志愿书。她与父亲会面后的极速衰老,是不是急着追寻父亲的脚步?父亲,母亲,现在是妹妹,他们的光辉让他望而却步。他承认他们的高大无私,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平凡和世俗。他想起母亲说过,不会强迫他学医,也不会勉强他和她走一样的路,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走向,以及人生的意义。

对于不摘除母亲眼角膜的要求,李小杏没有回答。李小林又说道,既然你说让他们做伴,两个人总得有一双眼睛是亮的吧?

这句话让李小杏的眼睛湿润了。

和林雅最后告别的时刻,孩子们,还有她生前的学生们,都在擦眼泪。有几个捂着嘴,努力控制着情绪,眼泪却决堤而下。李小林却比送别父亲时平静,好像所有的悲伤和不解都被提前消化掉了,他竟然在那种肃穆的氛围中感受到一种冲击,一种对父母从未有过的仰望。这注定是他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境界。他注视着母亲的脸,安宁祥和,化了淡妆。她也许真是奔赴在与志同道合的爱人约会的路上。

兄妹俩守着母亲的最后一晚,李小杏回忆了一些关于她和父母亲的故事。她认为父母最后的决定,也许和她读医学院时说过的一些话有关。有一次她兴奋地告诉母亲,她们上课的时候用的解剖标本竟然是真正的人体,老师要她们叫这些人体标本做无语体师。因为这些标本虽然再也不会说话,却用自己的身躯给医学院学生进行启蒙,一样地贵为人师。她好奇地问母亲,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呢?

李小林扭头看李小杏,兄妹俩难得这样静坐,像现在这样认真地讲起母亲还是第一次。

母亲说,不管他们是从哪里来,过去是做什么的,都是最高贵的老师。你们学习用的标本,来自于这些志愿捐献者,来自一次崇高的选择。你们每一次拿起手术刀,都要轻,都要对他们心怀敬畏和感激。母亲说这话时很严肃。她说,其实,我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而来,最终归于何处。

李小林有了些释然,这世上原来有那么多和父母同行的人。

你是不是一直怪他们?李小杏问。

李小林没有回答,这几天,所有关于父母的影像和回忆,片断式地划过脑海。那些曾经认为缺失的爱,再也无法弥补,而真正的缺口,是他们真实地离去了。

他们拥有伟大和自由的灵魂,这就是他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李小杏对父母的敬意发自肺腑。而他,泪意又涌了上来。

6

这个女人跪在医院门口快一个月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铺陈在她膝前的地面上,每日收折,已经有些破败。几张盖了红章的病历证明用小石头压着,白纸前有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些零星的钞票。她低着头,也不看人,只管垂着头。在医院门口讨钱的人并不少,有时一日会出现四五个,但是像这样每天坚持出来的,春芳只记得她一个。她每日早上出来,到十点左右离开。春芳在她面前往返过几次之后,蹲下身,将白纸上的字读了一遍。她的孩子在儿科住院,是尿毒症,与父母肾源都不匹配,在等待肾移植,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春芳相信她,这真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为什么相信她呢?大约是因为看到这孩子的病和年纪,她的心便先软了。她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有两枚一元硬币和一枚五角硬币,是早上买菜时卖菜人找给她的。她把它们摸到手中,放进纸盒里。女人难得地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她,嘴里说了两声谢谢,又将头低了下去。

春芳看到她蓬乱头发下那张年轻的脸,问道,把别人的肾移植到你儿子身上,他的病就能好吗?

女人有些意外,她打量了春芳一眼。春芳用布袋子提着保温桶,那是她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女人点了点头,医生说的,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

春芳和女人多聊了几句。女人是从另一个城市来的,并不是乡下人,但是一样的经济困窘。春芳把这女人的故事讲给病房里的人听。老鲁和小沈整日卧床,而老沈则足不出门。老沈成天坐在小沈身边,随着小沈的脸色越来越暗,起床动作越来越慢,老沈的话便越来越少。有时,春芳故意说点什么,也很难能得到他的回应了。但是,春芳还是会继续说,哪怕整间病房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春芳感叹,原来,人还能像植物一样进行移植。她脑海里想着儿子,如果当初进行什么移植,是不是也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活下去?

老鲁第一阶段的化疗已经结束,他从极尽折腾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首先觉醒的就是他的大嗓门。他说,这好比嫁接橘子,有人将甜橘树上的一根枝嫁接到一株发育不良、口感酸涩的橘树上,就会改变这棵橘树的品性,再结出来的橘子就会变甜了。这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春芳啧啧称奇,又问道,心脏能移植吗?

能!肝脏、肾、心脏都可以。这话是小沈说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他每次感受到春芳的目光,都会回报微笑,努力让自己的精神看起来不错。春芳发现了这个小秘密,恨不得替他痛一会儿,可惜疼痛不能移植。

春芳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灵光,脱口而出,那么胃呢,胃能移植吗?

老沈如死鱼般的眼睛,此刻也发出光来。大家都望着小沈。小沈笑着摇了摇头,关于移植的讨论也就戛然而止。老沈见儿子想从病床上下来,忙说,拿什么?我来,我来啊。

小沈摆摆手说,让我活动一下。他从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棕色的双肩包。春芳留意过,他把他的书、笔记本都收在这个包里。现在他从一本书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铺开,送到老沈面前。老沈说,什么东西?

老沈狐疑地将它打开。很快,他便站了起来,颤声说,沈庄稼,你是什么意思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沈非常激动,他扶着墙,跳起来跺着脚。春芳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将那张纸接到手中——《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她的脑袋似被人猛地重击了一般,嗡一声响。她走至老鲁身边,又将纸递给老鲁看,老鲁同样震惊。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小沈的解释。小沈应该是一直在等机会向父亲摊牌,而春芳今天的话题是最好的时机。

孩子,你这是要我的命哪!你是什么时候签的这鬼东西?老沈终于回过神来,他的样子,不是刚才的激动,而是乞求了。

小沈说,读大二的时候签的,我们年级当时有三个签了。

你这个冤家孽障,就是来向我讨债索命的啊!老沈的声音带了哭腔,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奔腾而出。呜呜的声音压抑着,听得春芳心里一颤一颤的。

其实当时签这个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觉得离自己还很远……现在才知道一生可以这么短。有的孩子甚至才几岁,他的父母就替他做了和我一樣的选择。所以,我现在是经过反复思量的。小沈的声音很平静,这些话应该早就演练过了。

老沈听到这些,哭声变成一种痛不欲生的抽泣。春芳却突然冷静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医院门口那个女人的儿子等待的肾源,不是也要从别人的身体里来吗?总得有愿意给出自己身体的人。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所有的关于死亡和另一个世界的认知,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春芳的泪滑落下来,当着老鲁的面。这次不是为儿子和老鲁,而是为这个叫小沈的孩子。她说,小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癌症侵犯了我的胃,但是没进入我的眼睛,我的心脏,我的肾。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最终也会变成一堆土。但是如果我的眼角膜能移植到一个失明的人身上,他就能重新看见这个世界;我的心脏移植到另一个心脏衰竭的人身上,我和他就会合二为一,我的心就还能继续跳动!

老沈的脸从手中抬了起来,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把他震惊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死亡后,还可以这样活着!

小沈的声音慷慨激昂,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在大口喘气。这话不仅是有道理的,而且是死亡的黑暗中透出的一点光亮。大家都静了下来,若有所思。春芳好像听到空中传来一颗心脏的跳动,由远至近,逐渐有力。

把死亡的最后一层面纱揭掉后,病房的气氛反而没有那么压抑了。小沈这一轮化疗结束后,逐渐恢复了些生机,有时还能跟老鲁开玩笑,病房里能听到零星的笑声了。春芳常常被这笑声弄得鼻子酸酸的。小沈决定出院,转到下面的县级医院治疗。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正在给他募捐,这消息让他突然有了精神。老沈打听到一个老中医,听说有人用他的方子,多活了很多年。春芳说,是的,总是有希望的。我们那里有好几个得了癌症的,都说没救了,结果人家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出院那天,春芳一直扶着小沈送出医院门口。小沈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医院门口的女人,将结账之后的那把零钱全丢在了盒子里。父子俩站在马路旁招出租车,像深秋里的两片落叶,单薄得能随风而去。春芳含泪握着小沈的手说,小沈,你要好好的。小沈说,我还要再来的,到时来看你和鲁叔。你和鲁叔也要好好的。

父子俩将大包小包放到出租车后备箱,然后坐进车里对春芳挥手。春芳不知不觉又哭了,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几片黄叶飘过她的肩头,落在地上,连同它们的同伴一起,被一阵风吹到那个女人脚下的白纸上,将那些黑字覆盖。春芳看着女人抬起来的脸,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女人认出了春芳,一脸忧伤地摇了摇头说道,一直没有等到……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这一幕春芳觉得真熟悉呀,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表情和口气。这是已经走投无路的母亲。春芳跟在她后面,俩人一前一后,到儿科病房的时候,女人拐弯进去,春芳停顿了一下,也跟着进去。她突然想看看那个孩子。

在病房门外,她看到了那个孩子,光着头,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病号服,戴着口罩,从被窝中伸出一双瘦弱的手,去摸女人的脸。女人的头埋进孩子胸前的被窝里。春芳心中一阵剧痛,不禁痛得蹲了下来,心中默念道,各路菩萨啊,给孩子一次生的机会吧!

离春芳不远的病房休息椅上,一个母亲紧紧抱着孩子。孩子已经半个大人的样子,他说,妈妈,我要真治不了,你就再生一个。母亲泣不成声,将孩子紧紧揽着,别说傻话,这个世界上,谁也代替不了你。

春芳愣住了。她想起在最后的日子,小兵裹着被子躺在她的怀里。他真轻啊,像退回了出生时的那一刹那。他昂着蜡黄的小脸,问她,妈妈,你还会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你会把我忘记吗?

她那时悲伤得不能言语,但儿子的话给了她一点希望。她还年轻,还可以有另外的孩子。而此刻,她依然那么伤心,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她要抱紧儿子,然后坚定地告诉他:孩子,你来过这个世界,谁也代替不了你。

7

春芳刚从菜市场提着一大袋菜出来,就看到一个穿白色上衣和牛仔裤的身影正穿过马路——虽然单薄,但是和此刻的春天一样,充满生机。是小沈!她的心猛地一跳,然后快步向前,声音已经脱口而出,小沈啊!她小跑着想穿过人行横道,刚到那排白线前,信号灯变红了,她不得不停下来。眼看着一辆公交车停在了对面,然后开走。站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春芳只得转回去,按照原路线去蛋糕店。她不断地东张西望,激动而欣慰,看着就是小沈没错啊!今天老鲁生日,她特意去买蛋糕。店员问她,寿星多少岁?春芳想了想说,三岁。 她想跟老鲁开个玩笑,从被诊断为癌症,到现在已是第三年。医生说过了这个坎,活到七八十岁也是有希望的。老鲁上个月刚做完检查,癌细胞销声匿迹,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学校保留了俩人的工作,而且对老鲁特别照顾,他不用再值夜班。夫妻俩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春芳说,学校待我们这么好,我们干脆不回老家了,学李老师他们,把这身子骨给学校,就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吧。

那次,老鲁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一问一答。他喝着熬得黏稠的小米稀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老家的消息不断传来,火葬势在必行,有两户固执地坚持土葬的人家,选择在晚上偷偷出殡,都被抓着了,连夜送进了殡仪馆。老鲁说,那些人真狠,老祖宗几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连这事都要管呢!但是,春芳发现他嘴上这样埋怨着,心里其实没有以前那么在意了。

春芳的脚刚跨进家门,便对老鲁大声说,我看到小沈了!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后,到底不放心,对老鲁说,我最近看东西越来越糊了,是不是看花眼了?

老鲁接过她手中的菜放到厨房。菜很多,够做一桌子的。老鲁心情不错,对她说,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看错?你从来就没有看错过人。

这么一说,春芳安下心来,高兴地说,他好了!他看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按照老传统,他们照例精心准备了一桌子菜。正准备给儿子和家里的一众亲人摆上碗筷,屋外却有了动静,一群学生像一窝蜜蜂般拥了进来。他们把灯灭了,一个大生日蛋糕带着烛光端在手里,孩子们的脸在烛光中若隐若现,生日快乐的歌声传遍了这不大的房间。灯光和歌声把春芳两口子的眼睛晃得模模糊糊,不約而同地想到,三年前出院那天,他们在宣传栏上面看到的——为我们的好宿管鲁叔叔献出自己的力量!和此刻一样,他们的心都被融化了。他们一直以来只有彼此相互安慰,而现在有了另一种被在乎的感动和温暖。每一年都有孩子毕业离开,又有新的孩子走进校园。在此处离别,就必有另一处新的相聚。老鲁的脸在燃烧的烛光下泛着红色,他很久没有这样的好脸色了。春芳看着他,心中宽慰。老鲁一口气将蜡烛吹灭。春芳觉得自己的心思就像老鲁许愿后被重新扯亮的灯,一片光明,豁然开朗。春芳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道,孩子们,来吃蛋糕,吃饭吧!

这个生日,没来得及给儿子摆碗筷。这是一次没有儿子参与的生日,春芳却觉得儿子来了,就在这些孩子中间,笑吟吟地看着她和老鲁。儿子大了,小伙子的模样了,和他们一样。

春芳几天前就收到通知,实验楼将举行一场特别的仪式。她和老鲁赶到现场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老师和学生们陆续到了,并自觉排队,默然站立。春芳在这肃穆的氛围中望而却步,不敢上前。她首先看到几年前那个推着轮椅的男人。这是李老师的儿子。她看着他,老了一些,背微微弓着。他手捧鲜花站在最前面,身边站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怀中搂着一束花。几个年轻人在他们身旁恭顺地站着,应该都是李老师的家人。春芳拉拉老鲁的袖子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要接他回去了?

老鲁压低声音,不像,应该是祭奠仪式。

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这样啊。

这几年,在节日的时候,李老师的玻璃柜前总是有人摆一些鲜花,一朵两朵的,绕着玻璃柜,围成一圈。“他”是受人尊重的,在春芳心中,李老师已经是一尊菩萨,他得到再隆重的礼遇也是应该的,但是像今天这样,却是第一次。

接下来让春芳惊讶不已,一具新的骨架被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和李老师并排放置在一起。新来的那位瘦小一些,应该是个女人。春芳一个激灵,脑海里闪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她激动地对老鲁说,是她来了,一定是!

老鲁问道,她是谁?

她是他的老伴。

春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所有的人都向他们夫妻鞠躬,场面很安静,却如此震撼。春芳觉得一股热流从心中经过,然后冲到了眼眶。老鲁看她的时候,她已经顾不上抹掉那些滚滚而下的热泪。

玻璃柜子里从此多了一个人,她站在那儿要比李老师矮一个头。她站得很直,但她的头好像要往他肩膀上靠。他们一定很恩爱!他终于不再孤独了,虽然每天迎接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但是那些寂寞的晚上呢?现在李老师有了可以说话,甚至吵架的对象。春芳和老鲁远远站着,看见那对夫妻在人群里,在鲜花丛中,在玻璃柜里,逐渐面目丰满,鼻子、眼睛都长了出来。她撞了下他的胳膊,你看,他们在笑。他说,是的,真是奇怪,骷髅也会笑。

李小林和李小杏将鲜花放在父母面前。李小林说,爸,妈,今天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李小杏说,是啊,久别重逢!

待人群走散,李小林和李小杏站在父母面前,听到一男一女从不远处传来的对话。

男人问,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女人说,你不也哭了,这世上哪对夫妻能做到这样呢?

男人说,这样也挺好。

女人说,我也觉得。

李小林和李小杏相视一望。李小林再看向父母的時候,便觉得他们真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幸福地重逢了。

李老师夫妻久别重逢的这个夜晚,月亮很圆。春芳将头靠在老鲁肩上,看高悬在实验楼上方的月亮。城市里的月光虽然不如乡下亮堂,但是今夜却很卖力地洒在校园,可以看到老鲁和春芳的身影相依相偎,这么多年,他们一路走过来。

我们留在这儿,小兵怎么办?老鲁问。

他早离开我们了,这些年,是我们离不开他。如果有那个世界,他应该有了新的爸妈,不会生病,好好读书,准备考大学了……

老鲁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他会学医吗?

应该会,说不定读到这儿来了,还能看到我们,我们一家人也就重逢了。

他们最终决定去了解一下遗体捐献的事情,在黄历上看了一个吉日——东风,风和日丽,万事诸宜。

这是他们第一次走进这间位于学校实验楼里的办公室。墙壁上挂满了照片,照片下面是它们的主人或波澜壮阔或平静无波的人生简介。这些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将自己的遗体捐献。一排红色的字写在墙壁上,令人动容:最后的死亡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人生必然;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都是光照人间。

春芳觉得全身暖烘烘的,阳光终于穿墙越壁而来。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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